司湜
司湜

生長於澳門。五行缺木,命定與書紙為伍。土性,卻實際上是個水漾人。水是......

蔚藍的夢 | 寵物必須說話

肢動彈不得,以大字型的姿勢被死死地黏附著。這一次,我恐怕再也無法回到自己那經久漆黑的家了......

話說,過去的我,與我那些遠親一樣,入住精緻華麗的小木屋,被很多有趣可愛的攀爬玩具簇擁著;起居日常,偶爾會被拍成片段,並放到網絡上讓人點擊觀看;幸運的時候,能作為陪同,一起到外面跑草地曬太陽。披一身雪白皮毛的我,每天的任務,除了啃咬,就是遊竄和睡覺。傳聞中,那是一段優悠快活的日子。

可惜所有的細節,都給世俗與自己小小的腦袋淡忘了。一般能擁有兩至三年的壽命的我輩,頂多只能保存四至五個月的髗內記憶,這已經是我們體質的極限。我只記得,忽然有一天,我被放逐了。也許因為身子不夠肥胖可愛,或攀爬滾輪的動作不夠敏捷,也或許因為我的眼睛不夠靈動。沒有答案。反正,他們算是放我自由了。從此,我遊走在極度昏臭髒污的溝渠裏,廢水強行把我渾身的皮毛漂染成灰黑,我成了一隻晝伏夜出的野生動物。

我輩恆常出動的時間,是在店舖關門打烊、人人歸家熟睡之後,及至夜半深更垃圾車執行回收之前。趁萬籟俱寂之際,偷竄出去翻找雜物,索取生活所需。每夜,都普遍能謀到一口飽飯下肚,有的時候,還能找到滿滿的食糧和日用品。只要在太陽爬出海面、大眾悠悠甦醒之前,趕回自己的陣地,我就基本安全了。

夜遊,有寂寞,也有自在,反正我都已經習慣了。我並非好逸惡勞之徒,只是從天堂墜落到地獄之後,經歷千猜萬想,終究還是想不通。爲何我那些遠親總是人見人愛,而我卻總是人見人打;為何自己沒能像其他籠中之物一樣,坐擁萬千寵愛。我百思不得其解。雖然深黯,自己某些同類的處境,比自己淒慘不止千萬倍。他們當中不少,由生到死,從沒離開過藥品廠或妝品實驗室;有些被開膛破肚,瞬間殞逝;有些被反復折騰,生不如死。

事實放在眼前,無比清淅淋漓,可我仍舊心有不甘。默默期望著,能重拾世間愛的那一天。如果能用自己的眼睛,再一次看看太陽散射的光芒;如果能用自己的身軀,再一次磨蹭人類溫暖的臉龐。生命就算再渺小,也屬不枉了。不下十次,我嘗試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可每次招搖過市,總招來喊打喊殺的怒吼、招來掃帚棒棍的侍候。

常言道,天空是蔚藍的,可蔚藍是一種怎樣的顏色呢?雖然很早以前曾看到過,但也早已忘卻乾淨,如今的我,只懂得午夜的黑。想悠然地走在光天化日的街頭、抬頭看看清澄的天空,成了我這一生,不可望更不可及的奢想。

既然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在外頭,那就讓我走進室內區域好了,用我獨有的表達善意和親近的方式。於是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勇敢的決定——爬進人類辦公室去。自家溝渠的旁邊,有一幢商業大樓。幾天前的半夜,我沿著水管和冷氣底槽偷偷摸進去過一次。在那裡故意咬破了幾包快餐醬料包,還留下了幾顆寶貴的糞便;隔天晚上,我又推倒了一疊文件,用指爪在其上寫下了情詩。我來過,請偶爾想想我。

一週的試探,我覺得自己已經有足夠的自信和底氣,迎接人類灼熱的目光和溫暖的擁抱。於是今天,我刻意來了個早起,吃飽早飯,就沿著熟悉又暗黑管道爬進大樓區域去。透過機頂篷隔的縫隙,我聽到竊竊私語的聲音,大概都在談論我吧。我快樂極了,高興得不知所措,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如此被關注過,果然,你們還是想我的;我激動得手舞足蹈,把隔板都蹭開了,而我也剎那間從天花板自由落體至辦公桌上。突然間的天降異物,惹來了一連串尖銳的呼叫聲,是歡迎我的意思嗎?好像並不是。因為隨之而來的,是我熟悉的,拍打、咒駡和追趕的舉動。

我敏捷地躍過每一張桌椅,穿過數條小腿和過道。這地方,走一次眠一覺,在腦海中就有了地圖,再按著我的聰明才智去走,這迷宮遠遠難不到我。迅速地走到靠牆的圍板後面,我輕輕地喘息著,周圍的漆黑讓我覺得安心,靜下來,就有了想好法子的空間。一陣突然傳至的搖晃和擠壓,嚇了我好一大跳,是人類追捕過來了。我往左右不停奔竄,然而無論如何東張西望,不同方向總釘著一雙腿,於是我爽性不跑了,呆在中央位置。

有那麼一段時間,周遭一片死寂,彷彿天地都睡著了,而我也快要睡著了。在我幾乎要進入夢鄉之際,忽然一下重擊,像是金屬丫叉或是甚麼的耙子,帶來自尾巴貫穿全身如電擊般的痛,漫延、加劇,痛得我不由自主的往外衝,然後啲的一聲,就全身都使不上力氣了。然後,也沒有然後了。

四肢動彈不得,以大字型的姿勢被死死地黏附著。強力膠不會放過我,人類也是。這一次,我恐怕再也無法回到自己那經久漆黑的家了。被丟進污物袋的瞬間,我仿佛看見了,被寵愛的那段日子,那蔚藍的天空,和漸漸被淚水模糊了的溫馨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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