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兔子魔術師》第三章

＊＊鷹村

走了不知幾天，彼得迷路了。雖然迷路對冒險家來說沒什麼大不了，通常只要保持樂觀，接著就會誤打誤撞，找到個可以繼續前進的方向。但此刻的彼得無法那樣樂觀，因為他知道，再不快點走到下個村落和居民要點糧食，或表演魔術換點糧食，那背包裡最後的半根紅蘿蔔，就是他的午餐。至於晚餐和之後的好幾餐呢？大概只能頭昏眼花地挨餓了。

「大太陽底下，沙漠一望無際。該往哪裡走？不該往哪裡走？」彼得邊走邊吟了首《獅忘集》裡的詩。彼得回想，當初要離開獅村時，獅王只說了句：「反正你會用到！」就硬塞了本《獅忘集》到他已快撐破的背包裡。

「現在果然用到了。這首詩明白寫出了我的處境和茫然的心情，但這又有什麼用？」彼得感嘆，比起一根可以填飽肚子的紅蘿蔔，詩集真是太沒用了。若可以用這本詩集換食物，自己一定毫不猶豫拿它換點東西吃。

可是若食物得用《兔子語錄》交換呢？這彼得就不願意了。想到這裡，他忽然有點困惑，為何同樣是好書，珍惜它們的程度卻有這麼大的差別？

「大概因為我是兔子，所以比較愛《兔子語錄》吧？可是同樣道理，正因為我是兔子，所以應該更愛紅蘿蔔啊！」彼得自問。

無論如何，該不該拿《兔子語錄》換食物的這個問題，並沒有困擾彼得太久。因為他知道，這種假設的問題就算找出答案，也不會在現實中派上用場。想太多，不如不要想，肚子還比較不會餓。

然而，肚子實在太餓了。一陣暈眩，使他不得不倒在沙丘上。

「你在找什麼嗎？」

突然聽到這句話，彼得嚇得跳了起來。但環顧四周，沒看到任何身影。

「沙丘裡有什麼嗎？我看你埋頭在裡面好一陣子了。」

忽然，有東西遮住了太陽，一大片陰影投在彼得身上。彼得抬頭一看，有隻大鳥自空中撲下。

彼得躲也不躲（突發狀況使他愣住了），直盯著那隻大鳥在身旁降落才回答：「趴在沙丘上，是因為餓得走不動了。你知道哪裡找得到食物嗎？」

「依我的觀點，食物就在眼前。」大鳥說，得到的回應卻出乎意料──

「你不會吃我。」

「喔？」大鳥用利爪搔了搔頭。

「如果要吃，你早就動手了。」雖然這麼說，彼得仍有一絲害怕。

「沒錯，現在我不會吃你，反而還會給你豐盛的食物。」

「為什麼？」

「我要帶你回我的村子，也就是鷹村，那裡有你要做的事。」

話才說完，大鳥就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抓起彼得，拍著翅膀飛向天際了。

＊＊

從空中看到的世界，竟那麼奇妙。高大的沙丘，轉瞬變成了一粒小沙子，原本廣闊無邊的沙漠，一下就到了盡頭。離開了沙漠，緊接而來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離開了樹林，緊接而來是一座高聳的岩山。

「到了。」大鳥把彼得丟進岩山的一個大鳥巢，而鳥巢裡放了許多青草、堅果和水果。

「你邊吃邊聽我說。」老鷹收起翅膀，也進了鳥巢。

彼得將青草塞滿兩頰，同時豎直了耳朵。

「我是老鷹柏格，下個月的飛行競技賽，你要跟我一起參加。所謂飛行競技賽，就是一隻老鷹和一隻別的小動物組成一隊，在空中和其他隊的肉搏戰。今年有五十支隊伍參賽，競爭很激烈，不過我們還是要拿到第一名。第一名的獎賞是：老鷹獲得一年份的肉，小動物獲得三日特赦。」

「什麼是三日特赦？」彼得不懂，為什麼自己沒有罪，卻需要特赦。

「就是給小動物三天的時間逃跑。在這三天內，任何老鷹都不能攻擊他、威嚇他、拘禁他。然後要是逃跑成功，就不能再抓他回來。誰違反這規定，就要關進大牢。不遵守規定，是很不名譽的行為，我們老鷹一族最重視名譽。」

「如果得第二名，或第三名，有兩日特赦和一日特赦嗎？」

「有，但老鷹的獎勵就變成半年和三個月的肉了。對我來說，不得第一名簡直就是恥辱！告訴你，我在鷹村是數一數二的飛行好手，只要你好好鍛鍊，我們就絕對不會輸。」

「更何況，」老鷹補充，「你也輸不起。第二、第三名的獎勵對你而言，跟宣判死刑差不多。」

「為什麼？」

「你看看這座山，看看你腳下的峭壁，你覺得光靠自己回到平地，要花多少時間？」

彼得攀著鳥巢的邊緣，探頭向下看，非常努力地看，但就是看不到地面。

「這座山比雲還高。像你這種沒翅膀的小傢伙，拚命跑到平地大概也要三天。目前的最佳紀錄是兩天整，但那是隻小老虎創的紀錄，我想你應該跑不過小老虎。」老鷹思考了一下，才繼續說：「小狗、小貓、小松鼠和小豬也都跑得不夠快。他們是前幾屆得了二、三名的選手，但最後還是和其他落敗的選手一樣，變成他們的參賽夥伴，老鷹的獎勵了──半年的肉和三個月的肉。」

「他們……變成肉之前，盡全力跑到了哪裡？」彼得抱著一丁點希望問。

他想的是：小狗跑得很快，也許本來跑得出去，只是遇到突發狀況，所以失敗了。還有小貓和小松鼠，他們可能天性太愛玩，邊跑還邊抓蝴蝶、撿毬果，才耽誤了腳程。小豬一定是懶得跑，或發現自己太胖了根本跑不動。

「第二名的小狗跑了兩天，」老鷹說，「就在快到山腳時，累得昏倒了。同樣第二名的小貓也跑了兩天，最後只勉強到了半山腰……」

老鷹停頓了一下，彷彿在考慮怎麼說這個故事。彼得等著他說下去。

「第三名的小豬一哩路也沒跑，晚餐吃到一半，死神就找上門了。同樣第三名的小松鼠跑了半天，剩下的半天在樹上打洞做窩；應該是打算躲起來，以後再找機會慢慢逃跑。但這根本沒用，逃跑期限一到，我們就抓到他了。」

「只能跑下山嗎？若有隻老鷹願意帶我下山呢？」彼得靈光一閃。

「這違反了鷹村的法律，但你說的情形也不是沒有。去年拿第二名的小狐狸花了一整天在酒館遊蕩，用隨身攜帶的醃肉賄賂了一隻老鷹。喔，那隻老鷹真是個敗類。他們約好，趁當晚是沒有月亮的夜晚，飛離鷹村……」

「結果呢？」

「結果小狐狸只花一天就逃出了鷹村，比小老虎還快！這讓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所以長老和貴族開了會。會議的結論是：『有隻老鷹違反了法律。』一週後，那隻小狐狸就被抓回來、關進監獄了。」

「他已經逃出去了啊！怎麼又抓回來？你們不是最重視名譽？」

「正因為重視，」老鷹耐著性子說，「所以我們必須知道，是哪隻老鷹做了不名譽的事情。只要誠實供出來，我們就會放小狐狸走。」

「再給他兩天逃跑嗎？」彼得不以為然。

「不，我們會直接帶他下山。」

「你們沒放他走……」彼得沉思，「也就是說，他沒說出是哪隻老鷹。」

「他說了，一問就斬釘截鐵地說了，但說的盡是謊話！」老鷹冷笑，「他說幫助他的老鷹身上有藍色的羽毛。但這不可能！鷹村唯一長了藍色羽毛的，是長老的獨子。」

「可是說不定就是那個獨子啊！小狐狸都說看到藍色羽毛了……」彼得話說一半，老鷹的臉色就不對了──殺氣撲面而來。

於是彼得閉上嘴，一會兒後才又開口說：「嗯……我想……是小狐狸說錯了。其實他看到的是其他顏色的羽毛，也許是紅色或綠色，啊，更可能是很接近藍色的顏色，例如紫色！」

「我們鷹村沒有紫色的羽毛。」老鷹冷冷看了彼得一眼，「當時那隻小狐狸的反應跟你現在一樣，發現說錯話就連忙改口，但太遲了。長老和貴族一致判決狐狸有罪，得關入大牢受終生鞭刑。」

彼得聽了小狐狸的處境，不禁冷汗直冒，畢竟自己說了同樣不該說的話。

「終生鞭刑比死刑還恐怖。每天一早，獄卒會打一頓，中午再打一頓，晚上又打一頓。然後醫生才會過來包紮皮開肉綻的傷口，廚師才會過來送難以下嚥的一餐……」說到這，老鷹故意停頓一下，欣賞彼得恐慌至極的表情。

「不過你運氣好，雖然說了不該說的話，但沒有被長老和貴族聽到；再加上我得參加飛行競技賽，不能失去你這個夥伴。所以我的耳朵剛告訴我，你什麼也沒說，是我聽錯了。」老鷹輕笑了幾聲，一方面是佩服自己措辭的幽默，另一方面是他看到了彼得臉上的急遽變化──從面無血色到面露喜色。

多麼卑微可笑的生物啊！老鷹心想。

「話說回來，」彼得問，「飛行競技賽要怎麼準備？」

「首先，你要製作武器，最好是可以遠程攻擊的那種，這樣在空中比較有利。再來，武器只能準備一種，這是比賽規定。武器的數量，倒是沒限制，但你帶的越多，也就越重，我飛行的速度就越慢。空戰一旦速度輸了，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很可能武器都還沒拿出來，我們就被擊落了。」

「那……前幾屆的第一名用了哪些武器？他們又是怎麼用它們？」彼得打開背包、拿出紙筆，準備好好紀錄下來。

「每一屆都不同，有木槍、石頭、竹鏢、草繩等，使用這些武器的方法，更是千奇百怪……」老鷹一把抓過彼得的紙筆、丟到巢外。

彼得茫然地看著老鷹。

「給你個忠告，」老鷹接著說，「你不要學那些選手，不要由於他們的方法管用，就覺得能故技重施。要知道正因為方法用過了，大家也就透徹研究過了，通常還準備了一套陰險對策，要拿來修理那些不肯動腦創新的懶鬼。」

「也是……」彼得同意老鷹的話，但沒有可模仿的對象，令他很不安。

「準備武器就兩個要點。一、你要用得順手。二、它要出乎意料。」

「可是我從沒用過武器，」彼得扯著鬍鬚說，「萬一都用不順手呢？」

「很簡單，那就把你此生用過最順手的東西變成武器。」

＊＊

老鷹的話使彼得思索，自己這輩子，什麼東西用得最順手。

「牙齒？我常用它消滅紅蘿蔔。善用它，是否也能消滅對手？喔不，說消滅太恐怖，我只要擊敗他們就好。可是擊敗他們，他們就會死，這跟消滅又有什麼差別？但不消滅他們，他們就會……消滅我。」

「發什麼呆？清醒點！」老鷹敲了彼得的頭，「能準備的時間不多了！」

「我在想，有沒有可能大家都得第一名，這樣小動物就都可以回家。」

「想也知道不可能！」老鷹左翅撐著前額，一副頭痛的樣子。「競賽就是要分勝負，而我們抓你們來，就是要吃！給前三名特赦，是為了讓你們看見一線生機。生物本能就是這樣──有機會活，就會想盡辦法活下去；越覺得自己要活下去，就會越不惜踐踏其他生命。在絕境中泯滅良心，然後大開殺戒，這可是競賽最好看的部份！」

「可是……我不想那樣，我沒殺過任何動物！」彼得害怕得快哭了，但還是忍住了眼淚。「更何況，為娛樂你們，就要獻出生命，這太殘忍了！我們這些小動物，只是長相和你們不同、體力和你們不同，除此之外，並沒有和你們不一樣。我們一樣有朋友、有家庭，有個村落在等我們回去……」

「所以呢？要我們設身處地、發揮慈悲心？我們可慈悲了！以前還沒有這比賽的時候，我們抓了小動物就吃，沒有轉圜餘地，你覺得那樣比較好嗎？」

「當然不是，可是……」彼得咬了咬嘴唇，「現在這樣也不對……」

「若在以前，在我抓到你的那一刻，你就死了，連為小動物打抱不平的機會也沒有。有了這比賽，我才在這聽你說些自以為是！給我聽好，無能為力的傢伙，別抱怨制度，要怪的是你的無能！哪天有本事了，才有資格談正義。」

彼得很討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可是自己真的無能為力。

「總之，」老鷹說，「一場殺戮逃不掉了。逃不掉的事，你只能在面對之前做好準備。趁還沒天黑，我帶你到商店街買東西。」

老鷹張開翅膀，壓低身子，示意彼得坐到背上。於是彼得跨上老鷹的背。

「抓好！」

彼得又一次飛了起來，但這次，他沒有心思看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