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兔子魔術師 》第一章

＊＊彼得

「各位觀眾！請看這裡，史上最精彩的表演要開始了！」一隻棕熊揭開了舞台簾幕。

「喔！他出場了，他就是我們最會帽子把戲的兔子魔術師！」

一隻戴著黑色禮帽的兔子走了出來。

他站在舞台中央，對底下的觀眾微微鞠躬。

「各位觀眾，我這就露一手給你們瞧瞧。」

幾百雙紅眼睛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帽子摘了下來，裡頭空無一物；帽子裡湧出了水，水裡出現一隻青蛙，青蛙跳了出去，卻在落地瞬間消失無蹤。

大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揉了又揉，結果更紅了。

「這只是小意思，接下來的，絕對是你們看過最神奇的東西。」

兔子魔術師抖了下帽子，裡頭的水就乾了。

帽子開始冒煙，一股焦味蔓延到舞台下，前排的觀眾紛紛摀起鼻子。接著──帽子竄出了火苗、火苗成了烈焰。

烈焰的閃光吞噬了帽子。

然而，帽子並沒有燒掉。相反地，它在火光中膨脹，膨脹得比舞台旁的任何一棟房子都大。

兔子魔術師「啪」地彈了手指，火便熄滅。同時帽子裂開，一隻棕熊出現。

「嗨！又是我，彼得的魔術小助手貝爾。」棕熊揮著手說，「我出現是告訴各位，今天的表演就到這了。」

話說完，舞台下一片靜默。但這靜默，很快便替換為如雷的掌聲和歡呼聲。彼得的表演總是這樣，掌聲來得遲，但一定震耳欲聾。

彼得是兔子村的首席魔術師，但他一點也不感到驕傲，畢竟兔子村就他一位魔術師。如果可以，他還真想要有能同台較量的對手，因為沒有對手，就沒有進步；沒有進步，遲早在掌聲中迷失。

他常感嘆，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兔子都好慵懶，慵懶到只對三件事有興趣──看好看的魔術、吃好吃的東西，以及隨心所欲地睡覺。哪像許多祖先，登陸過月球，參加過田徑賽，到世界各地奮鬥，留下可歌可泣的故事。

「你確定要走嗎？」貝爾打掃著舞台問，「留在兔子村受大家景仰不是很好嗎？」

「我這輩子已停留太久，再留下去只會消磨志氣。」彼得躺在舞台中央、伸展著四肢說。「是時候走出去、看看廣大的世界了。」

「若兔子村附近還好，更遠的地方就危險了。」貝爾跨過彼得，撿起帽子的殘骸。「我爺爺說過，狼村、獅村和鱷村的居民都很殘暴，經常把過路客當點心吃掉。」

「就算那樣，」彼得翻了個身、在舞台邊坐了起來。「我還是要出去。」

「你不怕？」

「怕啊！但是……」彼得踢著懸空的兩腳說，「《兔子語錄》有句話：『兔子洞最安全，安全到索然無味。』

「好吧，祝你平安，」貝爾拉上簾幕、跳下舞台。「但你會後悔走了這一趟。」

＊＊

彼得回到家，正好趕上晚餐。

彼得的媽媽做了拿手菜，有紅蘿蔔丁配紅蘿蔔絲、紅蘿蔔條淋蜂蜜、去皮紅蘿蔔涼拌嫩草，還有餐後飲料青草汁。

彼得不是很喜歡這幾道菜，但兔子族的傳統食物就是這樣，只有紅蘿蔔和青草兩種主食。而且烹調手法也少得可憐，紅蘿蔔不是切丁、切絲、切條，就是去皮。青草不是涼拌，就是榨汁。

當然，特殊節日，像復活節的餐點就會有點不一樣，但也就是青草汁升級為紅蘿蔔青草汁，紅蘿蔔涼拌嫩草升級為蜂蜜嫩草涼拌紅蘿蔔絲。

彼得經常思考，為什麼兔子對吃這麼不在意？吃是每天都要做的事，所以應該是很重要的事。難道事情每天做成了習慣，就會失去讓事情變得更好的想法和動力？

「我們兔子原本只吃紅蘿蔔和青草，」彼得的爸爸坐在餐桌前，啃著紅蘿蔔條說，「和熊族結盟後才開始吃蜂蜜。」

「為什麼我們不試其他食物？像是貓族的牛奶，還有龜族的水果。」彼得拉開椅子，也坐了下來。他盯著眼前的大餐，卻一點胃口也沒有。經年累月地以差不多的方式吃差不多的食物，令他的心情好疲憊。

「因為牛奶和水果在這一帶很稀有，只剛好夠貓族和龜族吃。」彼得的爸爸說，「若我們也吃，就會有不必要的紛爭。」

「改變烹調方式呢？」彼得從盤中抓起一條紅蘿蔔絲，扭曲著。「例如蒸紅蘿蔔、炸紅蘿蔔、煎紅蘿蔔或糖醋紅蘿蔔？不覺得換種方式做菜很有趣嗎？而且還可能很好吃！」

「你說的是貓族的烹調方式，」彼得的媽媽從廚房探出頭：「蒸魚、炸魚、煎魚和糖醋魚。貓族就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什麼都要用想像力試一試。當然他們做得不錯，貓村有名的廚師特別多，往往一張食譜賣出去，這輩子就不用工作了。但我們不必學他們。我們兔子甘於飲食平淡，幾代以來都如此。飲食平淡、心情平靜，生活也就平穩；生活平穩，才會時時幸福。」

「可是我吃這些紅蘿蔔都感受不到幸福。」彼得撇了撇嘴，「我覺得平穩的生活只是幸福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幸福應該是來自於持續做些不一樣的事。你想嘛，如果你的週三過得跟週二一樣，你其實只過了兩個週二；下週跟這週過得一樣，你其實只過了兩個這週；未來的每一天都過得和今天一樣，那麼你只是過了很多次今天。而要是你今天過得沒意義，你這一生就沒意義。」

「身為兔子，」彼得的爸爸打了個飽嗝，「生活就不求有什麼意義。撇開玉兔搗藥和龜兔賽跑等遠古傳說不談，近幾年來，我們長耳族都是安於現狀地度日。大家都知道，刻意尋求生活的意義，只會讓自己迷惘和痛苦，甚至變得瘋狂、做出不名譽的事。你的萊特叔叔就是這樣，他令我們村子蒙羞。」

「他明明是英雄！」彼得重重地跺腳，「他不只寫了《兔子語錄》那樣偉大的作品，還是第一隻要環遊世界的兔子！」

「也是第一個愛夢想勝過紅蘿蔔的奇怪傢伙，」彼得的爸爸起身，為自己倒了杯青草汁。「沒事業也不打算結婚，還荒廢祖先給的寶貴田產。幸好他出了村子就很少回來，不然真不知他要怎麼一再面對我們這些鄙視他的村民。」

「要是我也去冒險，你們也會鄙視我、寧願我消失在世上不再回來嗎？」

「當然不會！」彼得的媽媽擦了擦手、走出了廚房。「你是我的孩子，我不會讓你去冒險。」

「偏要去呢？」彼得提高了音量。

「我相信你的腦袋沒有萊特那樣不正常。」彼得的爸爸板起臉說。

「腦袋正常的兔子才會去冒險！」彼得倏地站起，撞倒了椅子。「不正常的是為了安逸而膽小的你們！」

「碰！」沉重的拳頭落在餐桌上。

「兔子就是要膽小！膽小才能活下去！」彼得的爸爸吼道，「為什麼熊族有那麼多冒險家？因為他們既強壯又靈敏，任何危險都奈何不了他們。但看看你，一點力氣也沒有，跑得也不快，又不會爬樹，不會游泳，不會飛。你只會魔術！但遇到危險時，魔術能救你一命？」

「可是我想去冒險！看似危險的事情，一定都有化險為夷的方法。」

「去冒險？還不如說你想去死！弱小的動物靠什麼化險為夷？當然只有運氣！難道你這輩子都不會倒楣一次？一次就夠你受了！外頭廣大的世界就是這樣，運氣好你就活，運氣不好你就死。」

「我知道……可是……」彼得想反駁，卻一時語塞。

「知道就別再想了。現在你需要的是，」彼得的爸爸指著彼得房間，「睡一覺讓腦袋冷靜下來。」

彼得回到房間，關上門，垂著耳朵坐在地上。雖然早就知道爸媽不會讓他去冒險，但沒想到和爸媽談過後，自己會這麼沮喪。看來預期不被認同是一回事，真的不被認同又是另一回事。當不好的事情不再只是預料，而是確實發生了，心情就會由憂慮變成沮喪。然而，彼得沮喪了一下子，就振作了起來。他拿紙筆列了張清單，裡頭寫了出遠門要準備的東西。

他放進背包裡的東西有：裝滿水的大水壺、足夠吃一週的紅蘿蔔、可以記下旅途見聞的紙筆，還有，當然，他最愛的《兔子語錄》。

彼得趁深夜爸媽熟睡時溜出門，他知道留在餐桌上的紙條足以說明一切。

他也知道爸媽會罵他不肖、會傷心懊惱，接著村裡會議論紛紛，惋惜又一隻年輕兔子不安本分，踏上了自毀前程的夢想之路。

彼得想像得到，村民大概會這麼說：「彼得是那麼優秀的魔術師，每表演一次，就有夠他吃好幾個月的紅蘿蔔。他大可衣食無憂過日子，太傻了。」

「就讓他們說吧！反正我已下定決心。更何況，我並不傻。」彼得心想。

彼得背著沉重的行囊，在皎潔的月光下前行。四周十分安靜，就像整個村子都睡著了。

他繞路到了平時表演魔術的廣場，離開兔子村以前，他想再看一眼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他卸下背包，爬上廣場上那一直屬於他的舞台，然而舉目四顧，舞台上除了他和他在地上的影子，什麼都沒有。沒有觀眾，沒有助手，沒有歡呼和掌聲。但此刻，他發現自己很想來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彼得很久沒有這種既害怕又興奮的感覺了。

「這是我離開村子前的最後一場表演，一場絕對難以想像的突破性表演，一場只有時間能揭露真相的表演，」彼得對舞台下空蕩蕩的廣場說，「我將表演預言魔術！首先，你們隨便指定一隻兔子，喔？你們都指定我嗎？好，那我要進行魔術的第二部分，那就是預言你們指定的那隻兔子的未來，也就是我的未來。」

彼得滿臉笑意，對舞台下他幻想出來的觀眾說：「我剛收到來自月球的感應了，你們看，舞台上的月光，就是月球的預知能量傳遞過來的最好證明。聽好了，預知的結果會大大出乎你們意料！那就是，我，魔術師彼得，會成為世上最偉大最幸福的兔子。你們問為什麼我會既偉大又幸福？很簡單，我因勇敢追夢而偉大，因實現夢想而幸福。」

涼風陣陣，呼呼地吹，彷彿觀眾的噓聲。

「我早就預知到你們不會相信！不過不怪你們，畢竟你們是愛看魔術卻沒有夢想的傢伙，也難怪想像力如此貧乏。」

「呼呼！呼呼！呼呼！」忽然刮起了大風，聽起來就像噓聲大作。

「好，我懂了，你們要我下台、趕快離開兔子村，免得再讓你們聽到這些『荒誕不經』的話！可是為什麼，一直以來，你們都相信我的魔術，這次卻不相信我對自己未來的判斷？以往的魔術是那麼虛幻，而現在的我如此真實。」

彼得走下舞台，扛起背包，離開待了快兩年、再熟悉不過的兔子村。

走在路上，彼得想到《兔子語錄》有句話：「別對父母和朋友失望。他們最壞不過就是，當你有所成就後，才開始支持你的兔子。」

彼得知道這句話說得沒錯，這讓他好孤單。

「我是好兔子，但為什麼大家都說我不好呢？」彼得越想越難過，終於在雲遮住月光、大地一片黑暗的時候，悄悄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