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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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一起飛吧

二月的蝴蝶

犹豫了几天,还是决定详细记一下二月发生了什么。主要为了不要忘。人很渺小,一得意就得瑟,很多事情说忘就忘了。我希望自己多少记得一点,记得那些痛苦。


今年除夕夜,我许了一个愿,要是有人被关着,我也不配自由,有人遇难,我也不该幸免。我想清楚了,这个倒霉的时代,只愿倒霉的事情落在别人头上,不现实,也没道理。

果然许愿是有用的。

1,

初三,武汉封城四天后,我家也封了。高速路上设了关卡,143团有个人,这天早晨上了高速公路,去鸟市坐飞机。鸟市不让进,飞机没坐上,他转头回来,发现石市也不让进。这个人困在冰天雪地的高速公路上,成了一个笑话。

我当时想,大概蝴蝶翅膀扇动的风吹到了3600公里外。第二天,就发现天真了。哪来的蝴蝶,是一只铁拳落下了。

当天,刚从伊犁跑回来的弟弟一家,被锁了单元门,一楼的人都“自愿”。理由很充分,隔壁单元有人和疑似患者吃了饭,所以相邻三个单元几十户人家该锁!上了铁链,窗户上挂了一个红布条,不知道什么寓意。

第二天,我出门摸摸情况,小区四周正在装了路障,准备封起来,我一路走,出了小区,路上几乎没有人,只有飘着灰蒙蒙的雪,街道上有股紧张的气氛。

那天是1月29号,故事如果非要有开头,可以从这里讲起。官方消息说城市已经出了第一例确诊病人。

接下来每一天醒来都有惊奇的发现。30号,长途客运和市内公交停了。1月31日,火车大部分班次都停了。原计划2月2日返回广州的希望越来越小,很快火车彻底停了。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越收越紧的包围圈,昨天还惦记150公里外的鸟市机场,今天3公里外的本市火车站都去不了,第三天小区就彻底封闭了。那几天,夜里手机总是叮当响,提醒我火车停了、飞机取消了。我琢磨着各种线路,重新买票退票,还是赶不上变化。

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2月3号,弟弟打来电话时,我心态彻底崩了,铁闸落到了几米外——整个城市每个单元都锁,全部隔离。我没想到这盘命运叵测的大棋他们居然会TM这么下,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病毒携带者,出门就是犯罪。

说锁就锁了,动作很快。没有理由,无需借口,他们能做,他们就干了。对这世道我从不乐观,没想到和武汉人共同承受命运时,我还是两眼一黑,无数个小金星在头上晃。我跳起来,想拎起包立刻走,再一想,压根无路可走。

2,

门锁了之后,我平静下来,接受了这结果。武汉陷入人间地狱,我被关起来,损失点退票费,也没啥。但这场荒谬大戏拉开,目光所及已经是非人间。

到处都乱糟糟的,各路消息满天飞,有些飞一会就被删了,有些义正严辞的莫名其妙。领袖好久没出现又亲自指挥了,市长说我没有权限你撤我职,书记什么都不回答念稿子。很多人在微博上呼救,死了爸爸又死了妈妈,有人每天写日记,刚写好几个小时就变成了404。

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官的在想什么?我想不通。

比如说,医院看病的人太多了,不想办法解决,反而通过官媒散布自愈的文章,号召大家回家喝鸡汤憋汗。喝尼玛鸡汤,明明是火上添油。

再比如,确诊数据一日暴涨,又奇迹般减少。探究原因,无非是标准进行了人为修改。好像数字都不是人。

可能我们的确不是人,是人民。人民是人吗?我躺在床上,在3600公里外,按社区干部的话我应该舒服,但我一点也不舒服,想着这些破事,身上忽冷忽热。

这时候不能发烧,也不能坐以待毙,先逃出单元楼的铁门再说。那几天,我通过微博,找到了几个消息灵通的人,加了微信群,眼前一下出现了上百个类似遭遇的难友。

有人很悲惨,一回疆,直接被贴了封条,几个14天过去了,人还没有出来,更好笑的是,他所在的城市一例确诊都没有。

出门成了一个个笑话,虽然大家讲的时候都很火大。我们眼前不是世界,而是通往世界的关卡。出家门,出单元门,出小区门,出城市的关卡,胜利的终点是机场。这些困难灵活组合,每一个关口都需要你足够机智勇敢,外加80%的好运气,比如说碰到好说话的社区干部,好说话的警察。

另一个群更具体,冒出了几个神通广大的司机。国家明令高速公路不能封,好吧,但新规则是,你只要离开石市去机场,再回来就要隔离14天。黑车司机的厉害在于他们不会被隔离。每天都有几个人顺利突围到机场,实时更新不知道哪里来的规定。

我认识了一个上海妹子。她坚持在微博和国务院小程序投诉,像游击队员一样,藏身运菜车,溜出小区,抵达机场,回到上海。回家后没两天接到099100000000的电话,要求删帖。妹子想哭,“我特么说的是实话啊”。

在那以后,妹子在微博里什么都没说,每天一个劲地转发各种美景,有一天她突然写道:“给自己一个期限,儿童节,在那之前保持勇敢。”

我觉得美景好美,但心里的伤口不会好了,因为你有一个不敢回的故乡。

3,

研究数天,新订的时间是2月10号。在航班莫测的哀嚎中,这班飞机很稳定。我联系了司机,加了几个若干拼车小群,准备凌晨出发。

出铁门有两个方案,脱了冬装从铁链缝隙钻出去,不行就找楼栋长开门。小区围墙能翻,路线和摄像头我都勘查了。黑车价格飞涨,从400涨到1500,四人拼一辆。2月7号我把行李收拾好,默默等待。

没想到2月8号,妈妈的状态不太对。整个春节,她都不舒服,一是怕去医院,二是出门不容易。她就一直在家养着,她的心衰加重了,两天没吃饭,有点意识不清。9号一早,我们赶紧去急诊。交通都停了,出小区只能叫120。

120来得很快,我带上妈妈的包和自己的行李,生平第一次上了120。为了出小区琢磨多日,没想到这么出了门。

疫情期间人们怕医院,医院也怕病人。医院完全进入备战状态,分为发热门诊和急诊,每个病人出现都像一个定时炸弹,值班医生如临大敌。先查发热,再查是否有内地回乡人员接触史,再照肺部CT,看是否有花。

妈妈状况不对劲,手脚冰凉,仪器数字都无法显示,一验血各种指数狂飙,急诊医生喊来了不同科室的医生会诊,包括icu重症医生,都摇头,不收,连常住的科室也不收。

事实上,特殊时期谁都不收。我和弟弟在急诊守了两天,来来去去好些人,住一天就劝回家了。夜里听到值班医生闲聊:我们科的老病号只有一口气了我们都不收。他说着,眼光不经意地扫过我妈的床位,冷冰冰的。

我想不明白。全城只有一例新冠肺炎患者,至于闹成这样吗?至于见死不救吗?第二天才得知,收人有风险(外地回来的我也是风险之一),漏了一个新冠病人进科室,不仅医生搭上前途,整个科室都会报废。恐惧之下,人人只求自保。

妈妈奄奄一息,我退了机票,只睡了几个小时,眼睛充血,感觉自己掉到了命运的漩涡里,眼前的一切都无法呼吸。

这些天,我只想着逃走,我TM怎么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会死啊,每天看着各种求救帖和生离死别的故事,谁知道命运卡住自己的喉咙就是一瞬间。

弟弟也是一样,他心软,他看不下去那些被命运选中回家等死的人,但我们都没时间哭,这一刻擦擦眼泪,下一刻又在等着住院的机会。

4,

2月10号下午四点,通知可以住院了。一个心地善良的医生冒着风险,收下了妈妈。

整层楼住了三个病人,但依旧找流程运作,查房、打针、翻身,医生护士都很专业。不出病房,依稀以为正常的生活回来了。妈妈最初几天都神智不清,眼睛睁着却失焦,说话一个字都听不懂。入院第二天下午,她突然很清楚地说了五个字:“我已经死了”。我吓得不轻,但强行让自己什么都不想。护士应该也紧张,每隔一两个小时就来喊她的名字。

有一天夜里下雪了,下了一夜。我站在窗前看着路越来越白,当时还有过幻想,期待妈妈能和往常一样住院,慢慢好起来。

然而第二天,一个爱说话的护士告诉我,现在医生护士都不让回家了,住在医院。2月14日下午,来了新通知,病房要改做医护人员的住所,妈妈面临两个选择:回家或者进ICU。

放在砧板上的生死抉择又演了一遍,左右好像都是等死,而进ICU不能守也没法送饭,很可能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当时妈妈突然清醒了,坚决要回家。下午六点,妈妈再一次被救护车抬回了家。医生可能心有愧疚或者想送最后一程,带着护士一起送她回来。

原来120可以装很多人。在车上,大家坐成一排,一路上都没说话,只听120司机抱怨自己受歧视,小区都不肯救护车进。我只记得,当时车上的椅子真冷啊。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冰冷的椅子。

5,

妈妈失去意识那几天,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梦。电闪雷鸣,发生了大爆炸,我和弟弟都被炸飞了。妈妈哭喊着,醒来后发现原来我们都没死。“是有什么任务没完成吗?我怎么还没死?”她刚醒来的时候问我。

那天中午,她又突然嘱咐我,外面乱的很,“你自己要小心,不要卷到漩涡里。”我心想,我亲爱的妈妈,我们就在这漩涡里。时代的一粒灰,个人的一座坟。

妈妈回家后,我彻底断了离开的念头,一心看着她。像赫尔佐格在冰天雪地从德国走到巴黎一样,我觉得把心放她身上,她就能活。我当然知道执念只是我自己的支柱,而妈妈逐渐好起来,全亏她是个坏脾气的老太太,脾气坏但意志坚强,从没有一刻软弱过。

回过神来,我问自己两个问题,第一,如果妈妈的生病遭遇不是孤例,整个二月有多少人的妈妈失去了得救的机会?第二,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夜里睡不着,我看了一个电影,一个犹太小孩,二战中在波兰的森林里逃亡。问题是什么样的世界连一个八岁的小男孩都容不下?

莫名其妙的地球还在继续旋转。大家还要继续排队买菜吃饭,确诊人数在增加,但数字下落的弧线越来越漂亮。它可能意味着希望,但现实中的控制却越来越严格,没有人知道何时解封,连社区干部也厌倦了,到处打听消息,新消息在群里流传,官媒不断辟谣,但什么不是谣言,谁也不知道。

如果眼睛不盯着这些破事,抬头看看天空,会发现天空很蓝,人类不再忙忙碌碌工作,也没有污染。夜里我看见灼灼发光的金星,亮的不像真的。春天的迹象越来越明显,院子里的积雪在融化。

2月29日,我去社区开健康证明,事情没办成,我也没回去,在城市里逛了一圈。街上几乎没有人,不时有警车缓慢开过。我闻到了小时候那些蓝天的气味,所有的树在天空中伸展,它们不需要红绿灯,也不需要恐惧。

6

3月2日下午,飞机飞过天山时,我惊讶于大地和山的美。巨大的山脉与天空相连,冰川绵延而下,在戈壁滩上结成闪闪发亮的冰面。不久前,我只能通过单元门的门缝看外面,现在我在天上,看着此景,心情复杂。

这是自由吗?在这个动荡的春节,我失去了一点点自由,差点失去妈妈,哭了几次,但故事兜回了顺利的结局。我应该不是受伤的人,正在飞往自己的生活。我能将整个二月抛在脑后吗?假装忙于工作,假装美食、美景以及美好生活都能继续下去。很可能慢慢就忘了,忘记二月、三月以及四月,忘记那些飞不出来的人。

但我清楚曾有一个时刻我的心咔嚓裂开了,也可以说楚门的天幕突然碎了。我看见我不是人,我可以生,也可以死;我看见了语言变成了谎言,谎言又粉墨登场;看见权力张牙舞爪又荒唐至极;看见了人变成数字,数字变成功绩;看见了怯懦和更多的恐惧。那些时刻和锁、医院、呼喝、检查、健康码以及窗外的高音喇叭有关,又不止于此。

你可以忘,但你逃不了。你捂住别人的眼睛,自己也瞎了。2月,世界真真切切地衍生出一条新的脉络,从铁门里生出来的观看角度,没法回去了。就像冬天结冰的河面裂了,现在,我站在这条河上,怀着一月坐火车路过武汉时同样的心情——一切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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