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威
江世威

輔大社會所畢業,目前的研究興趣是系統理論。一個活得很存在主義的建構論者,重度咖啡成癮者,空手道黑帶達人。希望能在有冬天的地方終老。

經典閱讀:《規訓與懲罰》

規訓與懲罰:人更自由了,因為對人的控制更多了


如果光看副標題——監獄的誕生——會以為監獄是這本書要談論的主角,雖然說監獄為何會出現,為何會成為一種普遍的刑罰確實也是本書討論的重點之一。


但與其說《規訓與懲罰》是一部「監獄史」,不如說它是一部「權力史」,一部以權力為對象的歷史,或者說它是從權力的角度去撰寫的歷史。


談到福柯,雖然說不上家喻戶曉,但他的影響力遍及各個領域,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處處都可見他的身影,就如他廣為人知的權力理論一樣,無所不在。


福柯筆下的權力,有別於一般意義上的權力,這也是他獨具創見之處,他從一個嶄新的維度去分析權力的運行。


福柯的權力觀


馬克斯韋伯給權力下過定義,權力是指個人能夠將自身的意志強加於他人。當一個個體可以迫使其它個體服從於他,他便對他們擁有了權力,從而使雙方處在一種從屬關係之中。


就此看來權力是一種個人意志的表現,而這也與一般意義上的理解貼近。君權可以說是這種權力形式的典型,君主掌握着生杀大權,他能按照自身的意願決定他人的生死。


但對福柯而言,權力從來不是一種個人意志的任意行使,它不是隸屬於個人的物品,即便在君主的至高權力之中,權力也不是君主意志的體現。


在《規訓與懲罰》裡提及的兩個關鍵場景——全景敞視和斷頭臺的場面——兩者各自對應兩種不同的權力運作方式。


福柯以斷頭臺的場景來說明君主權力的運作機制,在這裡作為權力象徵的不是君權,而是斷頭臺和它週遭掀起的喧嘩。公開處刑的畫面以戲劇性的方式展現君主的無上權力。


對福柯來說,權力首先是一種效益化的安排和考量。一方面它是關於如何有效的作用於它的對象,并且在這種作用當中將它自身的運作和效果最大化。因此即使在最嚴格的意義上來看,君主與他的權力之間也不能劃上等號。君主不過只是權力配置的一個環節罷了。





公開處刑的劇場——斷頭臺


斷頭臺的象徵性具有兩個層面的意義。第一點,它指涉着君主權力再現的場景——公開處刑。其次,它宣告前者的落幕。斷頭臺在法國歷史上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砍下了路易十六的腦袋。因而它即代表着王權的展現和王權的終結。


從公開處刑到全景敞視主義的刑罰轉變並不是出於一種人道考量。福柯在書中對人道主義立場大加批判,並極盡嘲諷。對他而言在兩種刑罰之間從來都不是殘忍與人道的對比,而毋寧是一種基於權力的算計。


公開處刑是一個充斥暴力,血腥和慘狀的劇場。酷刑的過分使用彷彿是在刻意的製造痛苦,營造出慘絕人寰的景象。但它並非是一個殘忍,暴虐,蠻不講理的刑罰體制。事實上,公開處刑是一套經過理性計算的刑罰實踐。


首先要理解公開處刑的運作機制。公開處刑是君主權力施展的權力場,為了再現君主權力需要經過一系列的程序。犯人的身體是至關重要的要素,在他身上有一種真相和權力將要產生。


藉由施加在犯人身體上的酷刑,權力得以在圍觀群眾心中重申它的力量。酷刑造成的殘忍和痛苦程度直接與君主無上權力的彰顯成正比。它們是經過合理計算而精心策劃的劇碼。


酷刑會根據罪行的輕重而有等級上的差別,罪行越重,酷刑的程度也就越殘忍,在犯人身上製造痛苦的時間也就越長。弒君無疑是最嚴重的罪行,因而招來的刑罰也就最殘無人道。但這不是來自於疾惡如仇的情感,而是一種精打細算。


酷刑越是殘暴,痛苦越是持久,君主的權力在人們心中的印象也就越深刻。權力的施展必須被看見,這便是公開處刑的意義所在。酷刑所製造的殘暴,血腥和痛苦,都是為了戲劇化的彰顯權力的效果。


因而這樣的計算考量以懸殊的力量關係,來凸顯罪犯的無力和君主的無限權力的強烈對比,至此君主權力得到最大化的展現。


此外,為了使再現君權的儀式順利進行,真相的產出是不可或卻的。如前所述,公開處刑是思慮縝密的刑罰,關於真相的生產它也有着一整套的司法程序。


為了證明犯人的罪狀,需要經過一系列的司法調查和審判流程,必須蒐集人證,物證,還要有法官的證言。


司法調查為犯罪真相提供了說詞,而這套說詞最終必須在犯人的自白中得到證實。但這恰恰是弔詭之處,為了揭發犯人身上的犯罪事實,為了把預先確定好的真相放置於犯人身上,就必須經由酷刑的拷問以便獲得犯人的供詞。


犯人在酷刑的拷問下承認自己的罪行。所以刑罰產生了犯罪事實。事實上刑罰本身是一個自我證成的機制。犯人因為被懲罰所以有罪,同時因為他有罪所以需要被懲罰。罪行與刑罰兩者互為因果。


這便是公開處刑的場面,但它最終在歷史上消失了,終止了。原因並不是因為它的殘忍和暴虐無度,而是因為它無法有效的確保權力的運行。


當施加在犯人身上的酷刑最終奪取了犯人的性命,那麼也就無法再從犯人身上榨取權力。不僅如此,酷刑的可佈,犯人的屈打成招,君主與犯人之間實力懸殊的角力,反而讓圍觀群眾對犯人產生憐憫,對君主感到憎惡。於是在刑場周遭將掀起各種騷動,群眾的反抗和暴動時而上演,加上公開處刑的空間佈局讓權力集中化的在刑場中心,在犯人的肉體上表現出來,讓整個刑場成為君主權力與民眾的反權力相互較勁的雷臺。


公開處刑展現權力的方式過於露骨,權力施行的痕跡一覽無遺,犯罪事實的產生與懲罰犯人的權力之間的連結,暴露了司法體制和君主權力的任意妄為,從而引來了種種反權力的抵抗。君主權力誇張的「可見性」使它難以避免被顛覆的危險。


全景敞視主義——規訓權力的誕生


人道主義原則的提出表明的是這樣的問題:「如何懲罰才是適當的?」也就是說如何懲罰才不至於過於激烈。但這不是因為酷刑的殘忍讓人於心不忍,而是害怕過於激烈的懲罰會招致權力的顛覆,因而人道主義事實上是關於如何讓權力有效行使的考量。福柯在書中一再強調這一論點。


那麼也就有必要重新思考和安排權力的佈局。因此一種新的刑罰體制,一種以監獄為象徵的刑罰將要登上歷史舞臺。


這種刑罰便是規訓機制。它的出現也代表著一種嶄新的權力運作模式。


規訓機制當中的權力運作正是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關注的對象,它是遍及個人所有層面的枝微末節的權力。


這是對時間,空間,身體以及具體實踐場域中的各種活動的重新安排,不同的權力技術穿插在各個環節之中。權力在此將重新分配,從而與過往君主權力的集中化表現有所區別。


那麼微觀權力的佈局是如何展開的?它又具有什麼樣的特點?


第一點,它帶來另一種「可見性」原則。它使它要作用的對象的每個細節都清晰可見。這也意味著權力以近乎無所不在的方式進行分配。在空間上,它是單元化和個別化的佈局。它是一種將不同的個體隔離開來的空間配置。全景敞視監獄的單人牢房便是這種空間隔離的極端表現,這種個人化的空間編排最主要的功能是消除混亂,帶來秩序。井然有序的空間排列使每個個體都處於權力的控制之中。這種空間分配不僅僅存在於監獄,它同時也普遍的存在於學校,醫院,工廠等等的場所。


其次,同樣的模式也表現在個人的時間和肉體上。例如時間表的制定,規範了個人日常生活中每個時段的活動,每個時間點都被切割成獨立的片段,並對應到特定的活動上。因此個人每個時刻的行動都受到了管控。然後是對肉體的控制,同樣的,肉體也被切割成個別的部份。例如在軍隊的操練中,士兵應當抬頭挺胸,視線望向前方,步伐的起踏也要與整體一致化。又或是當學生在閱讀的時侯,應當保持良好的姿勢,背部挺直,眼睛與桌面保持恰當的距離。身體的各個部位,每一個舉動都有特定的規範,身體的每個細節都受到控制。


權力平均的分配到個人的所有面向。透過空間,時間,身體等等的安排,權力將個人生活的各個區塊銜接在一起,形成不間斷的,連續的管控。


第三點,微觀權力的運作軌跡是隱匿的。與權力的對象相反,權力本身的行使是不可見的。邊沁的全景敞視環形監獄的構造最引人注目的建築,便是位於監獄中心的瞭望塔。這座塔分割了觀看/被觀看的現象,一方面它使被監視者可以被看見,另一方面它又使被監視者無法確定有誰在監視著他,他僅僅知道他會被觀看,但他不知道是誰,也不確定是否有人在塔上觀看。這項機制最為關鍵,它使犯人在被觀看的不確定性中自我監控,在這種情况下權力脫離行使主體而自動化的運作。它不再依附於特定的個體,在君主權力的行使當中,權力依然需要一個肉身來施展它,不管是鄶子手或君主本身。但規訓權力脫離個體的肉身運作,相較於君主的權力機制它顯得更有效率。


因此在規訓的權力機制裡,權力使它掌控的對象一目了然,與此同時為了使它自身的力量能夠有效而不被中斷的行使,它藏匿了自身的痕跡。所以權力在這裡具有雙重的特性,權力對象的可見性以及它自身的隱匿性。當權力遍及空間,時間,身體,個人生活的每個層面,當權力藏匿於每個細節之中,變得無所不在,那麼此時要指認出一個行使權力的主體也就再無可能。


第四點,權力在它的對象身上產生的可見性,使得一種認識得以可能。當權力的對象變得可見,那麼也就為一種如何去處理這些對象的認識的形成提供了條件。簡單來說這種認識是強化權力效果的知識類型。它是權力的指引,它告知權力如何治好病患,如何使犯人從善,如何使工人勤奮,它引導著權力的方向。


知識的首要目的是產生出真相,也就是說它要揭發出權力對象的真實面貌。知識是透過一種區分來製造真實的。當它指認出犯罪事實時,它不僅指出一種罪行,它也指出了與之相對的道德;當它要辨識出疾病實體時,它既識別出一種病態以及一種常態。


在這裡個人不僅是權力的對象,而且因為他是權力的對象所以也成為了知識的對象。知識在個人身上疊加了一種真實,它指出一個人的負面狀態並且也賦予他一個應當成為的正面形象,而權力的規訓便是要將個人塑造成後者。


主體便是在這裡誕生的,對福柯而言這便是主體之所以為主體的條件。個人只有在作為權力與知識的對象時,才會成為主體。


第五點,在權力,知識與主體性的結構裡,體現了權力的生產性。規訓權力是具有生產性的刑罰體制,它與君主權力不同。君主權力的施展最終要消滅它所作用的對象,這是消極的刑罰,一旦它的對象死亡,它本身的運作也會中斷。規訓機制則相反,它的運作是以產生積極的效益為目的,規訓權力是一種創造的權力,不是一種毀滅的權力,它讓人「生」而不是使人「死」。它要讓病人康復,使犯人變得良善,改善學生的學習表現。規訓權力在它的對象身上產生正向的績效。


一方面它使人具有某種效用,其次它在使人變得有用的同時強化了權力本身的控制。當病人可以在持續的監控之中恢復健康,他又怎麼可能會拒絕這種監控呢?當犯人可以在一種刑罰中重返良善,他又怎能不對這種刑罰感激涕零呢?當體罰能提升學生的學習能力他又怎會拒斥這樣的體罰呢?


規訓在使人具有某種用處的同時,也使人認可施加在他身上的權力。人因為被征服而變得有用,因為變得有用而更樂意被征服。這便是權力的生產性,它旨在持續的生產出權力,維持一種永不中斷的控制。這就是為甚麼規訓權力能被接受的原因,因為它是有益的刑罰。


而且規訓機制能夠普遍的在所有社會領域中實行,因為它能夠與各種形式的社會要求契合。醫院的目的是要治癒病患,監獄要使犯人從善,工廠要增加產能,學校則是要提升學習能力。規訓機制能夠有效的達到這些目的,它不僅僅是一種刑罰,它能產生出具體的效能。


這是規訓機制與君主的權力機制之間的一個重要的區別。酷刑作為一種單純的刑罰它無益於社會,而規訓機制卻能生產出各種效益。


正是規訓權力具有的積極面使人們忽略了它作為懲罰的本質。當它與各種社會活動緊密的糾纏,它也就越來越不表現為一種刑罰和權力的管控。但也因為如此,規訓權力才能持續的運轉。


刑罰轉變與社會變遷


從君主權力的施展到規訓權力的運作,權力之所以具有生產效益同時也涉及到整個社會發展的變遷。福柯在《規訓與懲罰》裡提到一個重點,在懲罰變得溫和以前,犯罪活動就已經先發生了改變。犯罪的性質不再那麼暴烈了,而且蔑視君主不再是重罪,相反的侵占財產的罪行加重了。罪行的界定發生了轉變,這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密切關聯,它反映了王權的式微以及資產階級勢力的抬頭。而且權力的生產性,它之所以具有某種社會效益也與這樣的轉變有關。追求效益,財富增長,資本的積累,這些都是資本主義社會的運作邏輯,整個社會都在追求一種生產效益。






總結


最後一點,在公開處刑以及全景敞視主義兩種不同的權力運作模式之間,事實上有著相同的結構,它們都表現為權力,真相與身體的關係。但差別在於,前者的運作暴露了三者之間的連結,因而造成了失敗。當人們能夠看見權力機制的運行,那麼對它的反抗和拆解永遠是可能的。相反的在後者當中,上述三者之間的關聯被隱匿起來,既然人們無法意識到它的存在,那麼也就無從反抗。


規訓機制的運作,使一種強加的權力變成人的自然狀態。人作為知識與權力的對象,他被附加一種「人應當如何」的真實性,並且他在具體的實踐中被如此的塑造。最終這將轉變成人對自身的自主要求。


主體性便是從這裡開始,這是關於主體的自我發現和自我實現的真相。一種權力與知識的要求,構成了主體的自我認識和能動性。現在人更自由了,因為對人的控制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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