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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社會學人,愛吃的素食者,偷空研究飲食人類學,深信可從飲食窺探文化

【香港人的Food Identity 】(五) :盆菜係香港精神?

(编辑过)

近年香港人食團年飯,越來越多選擇盆菜,見過不少post介紹這是香港人的新年傳統習俗,數日前港語學(https://www.thestandnews.com/society/人類學家-盆菜咁下欄可以流傳咁耐係有原因/ )也撰文,以人類學大師James Watson 之作,去論證盆菜對廣東人社會的深層意義,指其「同撈同煲嘅平等文化」係香港精神。

小學常識書都有教,盆菜係香港圍村傳統習俗。作為大多數土生土長、講廣東話、但沒有丁權的香港人,究竟盆菜有多算得上是我們的傳統?有多平等?又何解於近年普及?

攝於香港新界松嶺鄧公祠,本地圍頭人最具規模的祠堂之一,經常在此舉辦盆菜宴


圍頭人 = 廣東人 = 香港人?

正如我於早前【香港人的Food Identity】系列強調,香港多元的飲食文化源於不同階層及族群。盆菜作為本地圍頭人的傳統習俗,有份構成香港飲食文化,這是無庸置疑的。

但港語學內文指「盆菜係廣東話人嘅身分認同」,甚至有人說它為香港人的傳統習俗,實有過份高舉盆菜,且將圍頭人、廣東人和香港人等同交替使用之嫌。

圍頭人 =「廣東人/廣東話人」的一撮

Watson 在原著清楚強調,他所指的「廣東人/廣東話人」,為其田野研究中的本地五大氏族(即鄧文侯廖彭)、以東莞廣東話為方言的族群,因此他於書中介紹研究對象時,反覆稱他們為 “Cantonese-speaking bendi ethnic group”,即以廣東話為方言的本地族群,又稱新界本地人(bendi/punti)。他們於宋至明代陸續遷居香港,定居年份較早,亦叫圍頭人。

但是,圍頭人只為「廣東人/廣東話人」的一部份。嚴格來說,他們有的祖籍福建或江西,只能被稱「廣東話人」而非「廣東人」。

盆菜只為部份廣東人的傳統

港語學引述Watson ,指後者認為「盆菜係一個重要機制,將廣東人同其他競爭族群分開」,繼而得岀「盆菜是建構廣東(話)人身份」的結論。然而,上文已指岀Waston所寫的「廣東人/廣東話人」,是其田野研究中的本地圍頭人,而非泛指「所有廣東人」;他筆下的「其他競爭族群」,其實也不等於「非廣東人」。因此,港語學的說法略有誤導。

翻閱原著,Watson所指的「其他競爭族群」,實為比圍頭人較遲移居本地的其他三大民系:客家人、蜑家人及鶴佬。當中不少祖籍同為廣東的客家人,與圍頭人/本地人同樣務農維生,因此兩者自古以來都在爭奪位置及土壤較佳的土地。

Watson原文字眼及意思,是指食盆作為新界圍頭人獨有的喜慶習俗,能將這一撮廣東(話)人與後來遷入的三大民系區分開(註:事實上客家人是有盆菜的,不過Watson當時考察應該錯過了),而非盆菜就是代表所有廣東人身份的符號,更莫論以之識別「廣東人」與「非廣東人」。

想進一步確認Watson 這裏所說的廣東人並非所有廣東人,其原文附著亦曾引述 Eugene Anderson 同期於香港的研究,指同樣使用粵語的香港水上人,並沒有食盆習慣,同為廣東話人,”do not share a common culinary tradition with land-based Cantonese peasants”. 

近代廣東移民 — 大多數港人的根

事實上,香港現今大部份祖籍廣東、起居飲食跟隨廣東文化的廣東人士,為清朝至近代中國政局動盪由廣東省遷移本地,這批後來者的飲食習慣,奠定香港以粵菜為主的飲食文化基礎,後文再作闡述。

換言之,縱然盆菜為香港一撮人的飲食文化,但胡亂標籤其為「廣東人」身分認同的符號,實在牽強,甚至盆菜可否歸類為「廣東菜」,亦係疑問,食盆屬於香港陸上圍村人的習俗,極其量只係本地圍頭菜。

香港大眾的廣東飲食文化

作為香港人,相信不用多費唇舌,大家都明白一般香港城市人的生活文化,與元朗國裡面的圍頭文化,何其切割,甚至數年前當港府制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絕大部份為新界村落的傳統習俗,香港大眾反應不是無感,就是高喊那些文化不代表我。

一幅圍村圍牆,加上交通不便,足以阻隔文化交流。雖然使用的母語為同一語系,但香港主流的粵菜文化,並非圍牆內傳播出來,而係源於19世紀末香港開埠後的對外貿易,以及20世紀中國經歷的數次政治動盪。

翻查1938年出版的香港指南,可以見到當時超過九成的粵菜酒家、茶樓,皆位處於中上環、石塘咀港島範圍,有零星兩三間位於九龍油麻地,新界一間也沒有。

分佈如此,因為當時香港對外貿易商行南北行,位處於上環、石塘咀一帶,而當時香港南北行與廣州商行十三行的貿易頻繁,引進了後者的酒家、茶樓文化;例如香港歷史最悠久的茶樓蓮香樓,正正是1920年代從廣州引入的分店。

後來中國局勢不穩,包括中日戰爭、中共取得政權、大躍進以及文革,而英殖下香港偏安,因此每逢中國政治動盪,皆有數以十萬計的廣東人士逃難來港,將其飲食習慣公諸同好,鞏固了粵菜於香港飲食文化的重要地位。

這段時間逃難來港的潮州人、客家人,不少居於市區,因此不少潮州、客家的飲食文化,例如吃菜棵、菜脯等,融入並成為香港一般家庭的常見菜式,比最早定居於香港的新界圍頭人,對香港飲食文化影響更深更廣。

盆菜 = 平等 = 香港精神?

就算盆菜/圍頭菜與舊香港的粵菜文化無關,那它背後的平等意義,足夠成為代表香港人的符號了吧?問題係,盆菜是否真如港語學所言般,「盆菜係令人人平等嘅方法」?

盆菜裏的不平等

對於食盆過程,Watson 很詳細地描述了圍村內的有錢人如何跟普通村民於同一煲盆菜中「同撈同煲」,這種食盆時沒有收入階級差別的平等,是毫無疑問的。但單單用進食那刻去判斷盆菜是否象徵平等,是忽略了Watson書中其他段落及章節所提及的,何人能於祠堂參與食盆、以及準備盆菜過程的不平等。

舉個例子,Watson 花了不少篇幅探討圍村喜宴中,誰被歸類為「外人」,發現不少女性親戚如新郎的姑媽、舅母等,即使出席婚宴亦不能於祠堂內食盆,只能躲在新郎父親家中進食。連同準備盆菜食材、清洗等功夫,全由女性負責,盆菜充滿性別不平等,談何「食緊一種平等」、象徵香港精神?Watson書中詳細描述了香港圍頭人的種種性別、階級不平等,有興趣可以一看,於茲不贅。

盆菜近年為何越趨普及?

當然,文化非鐵板一塊,會隨時代轉變,盆菜的文化意涵大概也在轉變中。姑勿論如何,近年盆菜於香港越來越普及是不爭的事實,原因我亦在尋找答案,暫時推斷有三個可能:

1. 商家影響下香港人開始視這項圍頭文化為自己的傳統新年習俗?

2. 它是疫症下限聚令的時代見證?

3. 盆菜一煲過,協助香港職業女性從過節時的家庭「煮」婦角色解放出來?

重點是,你覺得盆菜能成為你對於香港人身份認同的象徵嗎?

參考:

Watson, J. L., & Watson, R. S. (2004). Village life in Hong Kong: Politics, gender, and ritual in the New Territories.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陳公哲. (2014). 香港指南. 商務 (香港) 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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