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
椰子

//大学生/女权主义者/社会学/人类学/性别研究

一个十七岁的女权主义者的一些思考

  (现在18岁的)作者按:此文写于我17岁生日后,经过编辑精简后的版本曾发布于“BIE别的女孩”公众号和微博上,叫“十七岁的我是这样成为女权主义者的”。本来只是想作为我个人历史的节点,重心在于“思考”二字,“十七岁”如同年月日,只是记录必备的时间。发布后的文章评论里却大多把注意力放到了“十七岁”。时隔一年,对过去所写又有了新的看法(比如性骚扰、女权与平权、应不应该把一个人和ta的性别观分开来看、学院派女权),觉得有必要把未经精简的文章mark一下,过几天应该还会贴上“十八岁的我的反思”。全文约一万字。

别的女孩精简版:https://m.weibo.cn/6277382306/4377274566542694

十七岁的庆生附图,读书的爱美丽~

“你有没有什么闲书?”一个烦闷的晚自习,我的后桌——一个沉迷言情小说和杂志的长得像哈利波特的男生——戳了戳我。

我扫了一眼书桌左上角堆的书:《天空的另一半》《性别社会研究选译》《单身女性的时代》《第二性Ⅰ》《女性的崛起——当代美国的女权运动》《成为》...

“emmm要不你看这本?”我递给了他粉蓝封皮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名字里有‘初恋’,但讲的不是言情,是强奸和家暴。比你看的那些死言情强多了。”

一天之后他把书还给了我,我问他感觉如何,他答“看完了自闭了都,这本书让我庆幸自己是个男的”,我说“那就对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将《房》给身边人看。记得是在和初中好友聚完餐之后绕道去了书店买到了它,当时想到的是几个月前的“李依依案”——那个在围观中死去的庆阳少女——与林奕含与房思琪似乎是现实的两重印证。我花了两周时间读完了《房》,期间顺手做了一些笔记并且先后接受三位女性好友的预约(她们经过我的桌子的时候都说“你看完了给我看哈!”)。于是,在我看完《房》之后抑郁得要死的那几天,有了这三个(看得比我快得多)的小伙伴的先后陪伴,大家,抱团抑郁。

“你看这本书的时候是不是情绪比较激动?”后桌问我。

“啊哈?”

“没啥,就是看到了你划的线和做的笔记。”他指了指在我手中合拢的书。

我在哪里做了笔记?挑几条记录在下面好了,括号内是批注内容。

·这个社会还有个奇怪的规律,总是等到人以命相逼,才意识到事情不小。【李依依】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现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连刘怡婷也不告诉。【自尊心?自珍自重?还是强奸文化的土壤?如果性侵受害者能够像被抢劫被殴打的受害者一样,大声说出自己的经历,指认施害者,该有多好。】

·更何况,每一个被她直载进李国华的小公寓的小女学生,全都潜意识地认为女人一定维护女人【吗?】,欢喜地被安全带绑在副驾驶座上。

·…

林奕含说:文字巧言令色。

一开始,我以为,她想表达的是,对文字的过于信任让房思琪坠入深渊,让她无条件相信一个“能够全篇背诵《长恨歌》”的李国华,让她在李国华说出“《红楼梦》只是‘娇喘微微’四字”后才对这段关系了然。

不是的,远远不是这样。“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儿童性侵与家庭暴力被包装在林奕含精致的譬喻盒里——性是肮脏的、直接说出性是痛苦且羞耻的——送进我们的眼帘。真正暴力的行径得到某种程度的“美化”,大幅大幅的,是受害者那时及之后的感受。少女们被供上了神坛,而“性”,是社会强加给她们的、不能提起的禁忌。她们想要抗争,却自己给自己消了音。应当反思的是,是谁,是什么,堵住了她们的嘴


我想起上上周看完“刘强东被起诉书全译本”之后分别转发给了我爸和我妈。我妈给我回的第一条是“刘强东和他身边的人也太坏了”,第二条是“这里描述得这样详细不适合你们小孩子看,也太露骨了”。我回道“是啊,刘强东和他身边的人很坏。描述得详细是因为在描述事实,也是起诉书的需要。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啊,没啥不适合我看的”。接着我妈叮嘱我不要看黄色书籍和黄色电影,我说我不会的,再接着我妈把话题引到真正的爱情云云,再再接着她问我什么时候找个男朋友,我说我有点困了想睡觉拜拜——聊天结束。

至于我爸么……我和他的争论从明州案被曝时就开始了。这里不禁想插入一些题外话:

【2018年9月初的某一天,我在微博上刷到了刘强东再明州涉嫌性犯罪被捕后释放的消息,并看到了王思聪有关仙人跳的评论以及“奶茶变抹茶”的揶揄。第二天——我印象尤其深刻——我的历史老师,一个特级教师,一个无党派的政协委员,在他的课上,在面对着四十几个学生的课上,用他特有的顿挫的浑厚的嗓音,说:“刘强东那件事同学们知道了吧?他是被下套了!”那天他的声音(在我听来)格外刺耳,我忍住想要扔他纸团、跑上讲台质问他在尚不清楚案情时便笃定地告诉他的学生刘被“下套”的合理性的冲动,感受着他在我的心中的形象慢慢崩塌的过程。

“想要让一个人的形象崩塌,那就问问他的性别观。”我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这句话。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因为性别观想向讲台上的老师扔纸团了。再举上我的语文老师——一个知性优雅美丽的中年女性——的例子。我曾在语文课上做了有关鲁迅《伤逝》的读书笔记分享,本意是想探讨对于家务劳动价值的正视以及“爱的悖论”,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表达能力有问题(估计就是我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语文老师在点评时,说“大家要注意一下,特别是男同学,要知道男生和女生是不一样的~”,感觉和我想说的正相反。还有,语文老师在上到《项脊轩志》,讲到家族对自己的期望有如大母对归有光所语“儿之成,则可待乎”时,说“虽然我在性别上没有优势,但还是很受到鼓舞”,我当时内心大概翻了一万个白眼:性别,哪有高低优劣之分啊??还还有,她在解释“吾儿,久不见若影,何日竟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时,说“所以男同学不要像女孩子一样,课间要多出去运动啊打球啊什么的”,我大概又又翻了一万个白眼:如果是要要求多多出去运动,应该是要求全体学生们而非“仅限男性”,况且,为什么性别女就活该被定义成“应当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人啊??

性别研究学者丁瑜的学生曾经问她,有了这样的性别敏感意识后,怎么样才能和这个世界安然共处?她坦诚:“说实话,我已经没有办法安然相处了。”

这也是我正式成为女权主义者之后的最大感受。有关于性别的偏见早已深深植根于这个世界、这些人们之中,它会在任何地方猝不及防地刺痛我敏感的神经。而现在的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将这些刺痛一一拾起、分辨、收集,厘清逻辑,用自己的语言(在心里,尚无正面硬肛的实力和勇气)予以辩驳。刺痛,刺痛,刺痛,我仿佛变成了一个时刻处在危险环境里的海参,努力蜷缩着以保护自己不崩溃——然而不可能。好在当我把自己对于“敏感”的种种困惑向一个女性好友倾诉时,她用她真诚的小眼睛看着我,说:“你应该把‘敏感’当作你的优点,当作你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然后不断求索下去。”顿时豁然开朗。

我也学着将一个人的性别观和这个人分割开来看。毕竟,我的历史老师,是一个有着渊博学识、授课思路清晰、耐心解答学生问题的好老师,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个视全班同学如自己孩子、在教学的同时不忘教授人生经验的好老师。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除了性别观之外。】

讲回明州案。我爸从一开始就认为明州案是华尔街的阴谋,他觉得刘强东这个有着高学历广资源的大佬不会去强奸一个大学生,他甚至觉得刘那张被逮捕后的照片是P成的。我和他说,在尚未调查清楚真相时,他可以有各种想法,但要明确的是,一个人的学历、资源以及素日的人品并不能为他的强奸做担保,只要有权力关系的不对等,强奸就有可能发生。

我一直都站在jingyao这边,虽然并未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无条件支持她。当我看到她的起诉书的时候,对刘强东的愤恨和对公诉人不起诉的不甘几乎到了极致。我将起诉书转发给我爸我妈的初衷,是想让他们也体会一下jingyao那时的无助与曝光此事需要的勇气。当然,我和我爸的看法又产生了分歧。具体记录如下:

【我爸:“今天上午与公司私募股权基金的老板洽谈,我们将投资他们公司原始股。公司计划明年年底或后年年初在美国上市。他们老板说上市后,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对付华尔街那群坏蛋。说到这时提到刘强东,这段时间是刘强东人生至暗时期,京东2015年在美国上市后,原始投资人很看好京东,一直没有拋售京东股票,但是美国华尔街的机构要做空京东。做空需要题材。当然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刘强东在生活上不够自律,给了做空的机会。”

我爸:“这里面肯定有华尔街的影子。”

    我:“可是不管有没有华尔街的影子,受害的学生,都是被强奸了啊。”

    我:“而且就算是华尔街的阴谋,我们不也要去反思为什么会有这种强奸文化酒桌文化,而不是仅仅归为仙人跳就可以解决。”

我:“爸爸怎么看?”

我爸:“嗯,今天上午开交流会时大家开玩笑男人还是不要把事业做大好,尤其是上市公司老板,表面风光其实背后很辛酸。”

我爸:“所以做人要自律,不要给他人有可乘之机。”

我:“所以你们这些交流会的人是怎么看待被强奸的学生呢?只是华尔街阴谋的牺牲品?还是把她当成个人看?”

我爸:“这个问题不是我们交流的内容。”

    我:“哦,那我们的方向就不一样了。我关注的是如何维护jingyao的权益,如何改造这样病态的文化。你们关注的是,这对上市公司有什么影响。”

我爸:“女孩子当然是无辜的牺牲者。我只是希望你以后注意保护好自己,爸爸妈妈才放心。”】

还有后续。我妈我爸在看了“明州事记”放出的所谓“仙人跳实锤”(那几天我正好在期中考,没看到完整视频,只是看了一些评论)后,分别和我说自己愿意相信视频里的内容并且无法理解为什么女生在车上那样抗拒刘强东走在楼梯间里却主动挽臂,说刘强东不管是不是强奸都是出轨了,但是那个女生肯定也有错。我说视频是经过剪辑和处理的,你并不知道在消音的情况下两人的对话是什么,眼见并不为实。我说,你无法想象在权力不对等的情况下jingyao内心会受到怎样的压迫,这些压迫又让她作出了怎样的行为。

我爸我妈说我无脑支持jingyao是不对的。我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便无条件支持她。我看到了吕频的《女权者真被“打脸”了?刘强东“仙人跳实锤”视频观后感》,她的文字,再一次解决了我内心的疑惑,也再一次给予了我力量。挑选了几个段落记录在下边:

【我们必须要明白,“绝大多数犯罪都因受害者的错误或无能才成功”,除非是走在路上被一个陌生人冲上来一刀直接捅死的那种。除此之外所有的受害者都是“有问题的”。因此,要求Jingyao是整个过程中的完美受害者,这根本就不应该成为表态的前提。

强奸是一种结构性暴力,这不仅是指它是这个社会根深蒂固的性别不平等的外在表现之一,也是指它的实施就绑架了亲密、要害和无法解脱的,基于情感,社交,与资源的权力网络。没有一种受害者像性别暴力的受害者一样与加害者那么亲近而又无法拒绝,他们是父亲、丈夫、导师、上司,或者意外垂青来坐在你身边挥挥手就能让你这小角色登上事业巅峰的人。在这个权力网络里Jingyao一直被教导着要通过为大佬提供无偿的情感服务,让他们顺心满意,来争取一些从未被承诺的机会。实际上这个权力结构非常容易就把她至于一个被剥削的位置上了,而她还得在这个位置上很乐意很努力。女权主义说,男权社会是不允许女人有完整的自主性,给她自觉的“双重意识“,从男权压迫的角度审查自己,自我批评自我督促,包括可能逢迎讨好强奸者到最后一刻。

这真的很羞耻。可是这是怎样造成的?如果大众不能理解这羞耻的根源,那它就会永压迫女人不说和让羞耻不退。

强奸文化不仅是议论一下女生的贞操品性,而是[对性别暴力事件中事实、法律、道德的全过程篡改和劫掠]。内生于压迫性的性别权力结构的属性,使强奸经常以“不是强奸“的方式被实施,并且使强奸往往在法律上和舆论上都被认定”不是强奸“,甚至在许多个案中,还能殖民受害者的意志,让她不敢说”我被强奸了“。然而,其实只有她知道那是强奸,那些曾有类似遭遇的女人也知道。

否认强奸个案就是保护整个性别结构,而关于强奸的主流话语和实操,在在也是暴力,那么多强奸案,大家都清楚,太多在法律上和舆论上首先审判的是受害者,而永不给足够救济。那我们怎么能抵制这样的强奸文化,拒绝和受害者一起承受这种性别暴力的一次次原生,次生,再生?

相反地,就要切断身为女性对男权的期待,以及以不惜过正的方式,阻止强奸文化的无形殖民,至少让它在我们身上无法再循环下去,在男权社会里划出一个女性领地,而”我相信Jingyao “就是这样的边界所在。我指的是,坚决不当貌似懂法的”客观中立“的男权志愿者,不是用男权所设的关于强奸的、本身就是暴力的标准来自我检查和苛刻地部分通过受害者,而是相反,先假设她们没有问题,这就是一种彻底的集体斗争。

重申一下,相信Jingyao,不是因为已经审查了或者能担保所有的“事实“。而是因为我们体会这男权社会给人设的限和下的毒。不是因为她做得一切够好,不是因为她已经向我坦白证明了一切。不是因为她没有回避,隐瞒,淡化,种种她可能还不想面对的情节,不是因为我相信人间的法律一定会给她公正的判决,也不是因为我自诩上帝的代理法官,可以裁判她的纯洁度。

然而我看到她的自述,仍然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因为它就是这社会里每一个女生都可能遭遇到的。所以它唤起许多共鸣,许多女生讲了自己类似的,逃脱或未能逃脱的经历,每一个都非常相似。这难道是可以无视的吗?性别压迫将不同的女人同等对待,因此塑造了她们的遭遇的同质性,也因此埋下了女人相互认同和支持的伏笔。

我相信Jingyao,是想给她一些被接纳的安全之感,在这之下,我们能更相互理解,让那天的真相最终有机会涌现而不致被怀疑恐吓所堵塞。是因为我看到她在斗争。在前期的斗争中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健康,学业和信誉;她一定已经深知法律凶险,舆论恶毒,却还要再去打一次民事官司。这[一定是因为她有确信]。既然这样,我就陪她走这一段路。

我也别无选择,既然那些人一开始就蛮不讲理散布毫无证据的阴谋论,我就必须在这个事件里参与对强奸文化的纠偏,拉住社会不至于进一步失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相信Jingyao”是一种被迫的反制,是在墙和鸡蛋之间的[积极的道德选择],也是少数人不得不自我放大的姿态——既然大多数人,更有权力的,都在另一边,而所谓“中立“就等于让结构存续,那我们这点人,在这一边每人都做出百分之一千的拉力都不够。

我也看到她的斗争正在激起所有强奸文化的穷极攻击,因此从即使只为了这场舆论战的角度说,支持她更意味着支持其他许多女人,我也一定要去做。也因为我和她一样在这社会生为一个残缺、有错、羞耻的性别,我一生当中有许多极度的惨痛从未对人言,我也希望通过支持她来治疗自己那个内在的女性。

…….

当然,Jingyao也有可能欺骗和利用了我——一切皆有可能。可我因此冒险的只是我一己一时的脸面而已,我冒的是为了更大效益的险,我指的是,如果其他千万女人,看到我是这样愿意相信女人,一定会更能说出她们的遭遇,而最终打破强奸文化。因为这样的计算,我不在乎丢脸这种小事。】

我想起2018年中国的METOO运动。一个女性公开诉说曾遭到的不公待遇,要求事情的纠正或赔偿,进而激发其他女性参与进来,讲述类似经历,提出相应诉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支持这样的讲述与诉求,并且逐渐形成一个鼓励女性发声的舆论环境。虽然这样的“舆论环境”非常脆弱,但终究是进步。

由是,支持jingyao的意义远胜于支持她这一独立事件的意义。正如米米亚娜在#Hereforjingyao后发起的#我也不是完美受害者的话题,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通过支持Jingyao,支持更多的女性(或者男性)讲出她们的经历,然后一个个讲述汇成主流,冲破顽固的强奸文化,从根本上断绝性别暴力的原生。

我妈说,她不喜欢“强奸文化”的说法。我想,不论怎样我都会用这个词,并且会一直用下去。再也不能找到一个比“强奸文化”更好的说法,来概括那些个权力不对等下的性别暴力,来概括人们往往谴责性别暴力受害者的社会现象。

我爸说,不要再关注明州案了,都是媒体在博眼球。我想,我会一直关注下去,不只是明州案,是所有这类事件。我生怕鲁迅先生所写的“忘却”频繁发生于这个时代,我要做一个死磕到底、永不忘却的女权主义者。

当然,我爸我妈最后和我讲的,是要保护好自己,就算被大佬以家人威胁也不可以屈服。这本身没错。可身为一个非常幸运的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受过性别暴力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在jingyao那样的境况下,是否会被吓得腿软说不出话,是否会乖乖屈从大佬的指令。


“我之前看到一篇新概念作文,是金蕾的《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一个男性好友跟我说,“你没事干的时候可以去看一下。”

我真的去看了一下,然后发现文章通篇连女权主义是什么都没提到(估计作者也不知道女权主义是什么),只是瞎举了几个例子用于瞎扯,也没讲清楚她不是女权主义者的理由——难以理解这篇文章为什么能在新概念作文里得奖。

我把这些话和我的好朋友说了,他当即表示他也觉得很迷,我问他“那你知道女权主义的定义吗”,他坦诚“不知道”。

然后我就跟他说:“女权主义的本质是性别平等。”

然然后我给他背了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对于性别平等的定义:“Gender equality means that women and men ,and girls and boys ,enjoy the same rights ,resourses ,opportunities and protections.It does not require that girls and boys ,or women and men ,be the same ,or that they be treated exaxtly alike. ”

然然然后我给他粗略翻译了一遍:“性别平等意味着,不论男女,都可以享有一样的权益、资源、机会和保护。性别平等绝不意味着‘男女要变成一样’或者‘要对待男女一样’。”

“至于为什么要称‘女权主义’而不是什么‘平权主义’,我想是有历史文化方面的因素,”我自己也没搞清楚这个问题,只能先跟他这么讲,“Any questions?”

“我需要渗透理解一下。”好朋友如是说。

我觉得我也需要渗透理解一下:为什么是“女权”不是“平权”?为什么我更乐意称自己为“女权主义者”而不是“女性主义者”或者“性别平等主义者”或者其他?

我反感一些大V说的“要平权,不要女权”,也不认同KY说的“一种理念叫什么名字其实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的内核和精神能打动我们”,也不是很赞成“微在不懂爱”的Alex简单说的“就喜欢‘女权’里的那个‘女’字”。我觉得,“女权”有一种历史延续性,它的涵义远远深于“女性”或者“平权”或者“性别平等”。可具体深在哪呢?我也讲不出来——直到看了王政教授和杜芳琴教授主编的《性别平等研究选译》。

王政教授在序里简述了译者们在表达“老”词的新义时发现的难题,一个典例便是“feminism”。下面是我看过王政教授的序之后思考整理出的结果:

【首先应当明确,“女权主义”“女权主义”的英文单词是一个——feminism。feminism作为一个具有一个多世纪历史的老词,具有自己的延续性,且在近五十年来全世界女权主义者的不懈努力和无畏开拓下,它的内涵急剧扩大。Feminism有别于“sm”结尾的各种“主义”,它不是由几条定义和一系列连贯的概念组成的一种固定不变的学说,更不是排斥异己、追求占据思想领域中霸权地位的“真理”,而是一个开放的、动态的、涵盖面极广的、各种思想交锋交融的场所。它历来包括理论与实践。因此,用“主义”一词来翻译是不准确的,而“女性”“女权”亦不能完全表达出feminism的丰富内涵和改造社会文化的宏大目标。我在这里探讨的,只是在没有更好的译词的情况下,用“女权”或者“女性”的选择。

个人认为用“女权主义”优于“女性主义”,原因如下:①争取男女平权(妇女投票权)是(欧美)十九世纪上半叶到二十世纪初妇女运动的主旋律,“女权主义”一次可以恰当表达出当时妇运的主题,放到今天则体现了一种历史延续状态,而且在当代妇女运动中,争取男女平等权利仍旧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②当代国际妇女运动丰富发展了女权的概念,强调妇女权利也是人权,“女权主义”已远远不仅是争取同男子一样的政治经济权,还包括了反对一切由男子中心等级文化对妇女的暴力、残害、剥夺;3 “女性主义”具有一种学术和文化的意味,而feminism起源于社会政治斗争,理论和学术只是这个斗争的一部分,“女权主义”更能体现其作为改造社会的政治力量的含义;④“女性主义”一词本身具有本质优先于存在的妇女观之嫌,在一定程度带有生理上的女性天然具有一致立场的意味,但实际上,个体之间的差异远大于性别间的差异。

至于为什么不用“平权主义”或者“性别平等主义”,我不成熟的理解是:“平权”或者我“性别平等”可以体现feminism的本质,但无法表达出feminism的历史文化内涵(千百年来受压迫的主体是女性),而一个词语在被人反复言说时,其能引起的对历史文化的反思是至关重要的。】


身边一个同是feminist的男性好友和我说:“我觉得你有点‘左’,像蜜罐里的女权主义者,但是有很多人还囿于生存啊。”

我听了差点喷出来——只听过别人说我左没听过别人说我“左”。就比如我爸,他说我是个激进愤青,如果身在1989年会自告奋勇坐在天安门广场上被坦克碾死的那种激进愤青。    

可是再仔细一想也觉得这位好友说得有点道理。我开始关注女权是因为小时候对“女汉子”“娘炮”等具有性别色彩的词语的困惑,开始系统了解女权是从了解“性别社会学”这一社会学的分支学科入手,开始转变为女权主义者是因为受#METOO运动中对于强奸文化的愤恨的感召。我似乎忽视了现实生活中切实的性别暴力,将目光放在了社会文化和理论上的女权主义。

因此,当长期泡在女权主义理论著作里的我,看到《天空的另一半》之时,受到的惊吓(就是惊吓)是无法言喻的,印在红色书封上的一段——“我们大多数人以为的性别问题跟薪资不平等、体育队伍资金不足或是上司令人讨厌的触碰有关,而在世界许多地方,性别歧视却是致命的。比如,每四分钟,一名印度小女孩死于性别歧视;每一分钟,一名孕产妇死亡;每十秒钟,世界某处有一名小女孩被强制切除外阴,而且大多没有打麻药”——便已昭示了与我先前关注的理论领域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知道有妓女、艾滋病、人口贩卖、家庭暴力、强奸、割礼、孕妇死亡、女孩教育等等等的“议题”,但我不知道的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有可能就在我身边而我没有意识到),这些“议题”如此严重、普遍。我知道联合国有“性别平等”的可持续发展目标,但直到看了《天空的另一半》,我才意识到其中“实现性别平等,增强所有妇女和女童的权能”的真正含义。

“我是谁?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怎样对社会产生最大的影响?”在《成为》中,米歇尔·奥巴马经常问她自己这几个问题。

我想把这些问题借来问我自己。我是谁?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怎样对社会产生最大的影响?我先前的关注点是否应当改变?我是否缺少对现实生活的体察?我是否拘泥于学术的象牙塔,没有帮助弱势妇女,也没有探索切实可行的路径去颠覆父权?

在这里就很感谢2019年寒假去乡村小学教授小朋友性别平等课程的经历了。通过它,我切实体会到,对小朋友的教育可以在他们心中埋下性别平等的种子,然后一颗颗种子萌发,或许就能成为改造社会文化的支柱。对我来说,女权不再只是抽象的理论层面的概念,不再只是堆在我桌子左上角的一摞书,它可以冲破和现实的隔阂,转化为小朋友写下的稚嫩回答。至于对现实生活的体察和对理论的研究,两者既无高低优劣之分,也无明晰的界线,只不过是在“性别平等”这一领域内的“术业有专攻”。对现实中妇女的救助是将她们拉出困境,对社会文化的改造是避免她们重新回到困境,对理论的研究是为社会文化提供改造的方向和依据,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只是希望我不要成为困于象牙塔的学院派女权主义者。应该不会。

我给小朋友们布置的作业
小朋友们的回答~
热泪盈眶ing
热泪盈眶*2


最后写一下我的十七岁生日。

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收到了一个好朋友的信。她写道,她正站在十七岁的光影里,看着我“将要却未”的十七岁;她写道,十七岁,是充满未知与新知,困惑与不解,但最终还是会遇到更好的自己的一年;她写道,我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和她更不一样,我有自己的动力和信仰(她说不知道称“信仰”合不合适),有一段时间她特别迷茫,而坐在她旁边的我的生活状态,让她有一些真正悟到了“诗·远方·苟且”的命题。

看完信之后的我觉得内心得到了升华,也不禁开始思考女权究竟带给了我什么。2018年的暑假,我受#METOO运动的感召,开始正式称自己为女权主义者。那两个月基本就在一次次地转发和声援受害者发生中度过。我开始(尽量)关注每一起有关平权的事件,开始在微博里设“女权”的分组,开始在分析与发表评论中提升自己的思辨张力,开始阅读女权主义书籍,开始观看“GENDER”为topic的TED演讲,开始思考自己能够为女权做什么,开始确定专业的方向——性别社会学(社会学)/妇女史(历史系)。我感到幸运,万分幸运,在身边同学仍在为大学选什么专业而烦恼时,找到了自己一生的目标。

“梦想是栖息于灵魂之中,会飞翔的东西。”犹记得初中时,一个好朋友拿了三个分别写有“Dream”“Success”“Happiness”的笔记本,让我挑走一本。我思索片刻,选择了“Dream”。那时觉得,只要“achieve my dream”,“success”和“happiness”便会在过程之中得到,且永远不会远离。当我把女权主义事业作为自己一生的目标后,深切体会到“真的是这样”。我感到每天的生活更加充实也更有动力了,我感到源源不断的激情在胸中燃烧,然后助我上天(?),我感到自己明显不会像以前那样间歇性地颓废了,我感到了心理学中“有些因素能够持续影响我们的快乐程度,其中之一是‘与超越个人的事物联结’——比如更大的使命和人道目标”的真正意义。一个港大学长在校友回访时说,他高三的每一个清晨,只要一想起港大,就能瞬间从床上惊醒,然后起床。女权主义之于我,或许,就是这样的一种“惊醒”。

我也很开心,女权主义对我产生的感召力,能够影响到身边的人,得到他们的支持和肯定。同桌感谢我将关注时事的社会责任感传播给了她,一个好基友终于正式认定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一个女性好友说看到我有动力为女性为人类改造世界,真心替我高兴,一个男性好友说知道我在关注一条他“永远也无法踏上”的路,原谅他无法一直女装(划掉)与我同行,但衷心祝我更上一层楼。还有一个男性好朋友,在看完电影《绿皮书》之后,把里头一句台词送给我“Being a genius is not enough ,it takes courage to change people’s hearts”,他还送了我一件写有“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的T恤,他说,他可能永远不愿也不配做一个女权主义者,但他会永远做一个女权主义的支持者,所以会永远支持我的(我当然也会努力让他转变为一个女权主义者的)。

我爸总是说我太“纯”,有着过于宏大的理想,指不定哪天就被别人利用当抢使了。我也认同他说的,我是很“纯”,不过,我才十七岁,现在不“纯”以后可就没机会“纯”了。在与上一辈和同辈的相处过程中,我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时代在进步”,而且自己又一直被亲人和好朋友的爱包围着,想不“纯”也难。

那就希望自己不论经受何种磨砺,都能葆有“纯”的理想好了。以鲁迅先生的一段话(也是我生日时送给自己的一段话)作为结尾:

“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

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

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

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

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峡谷,火坑,

都由我自己负责。”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