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言说
无效言说

藏在身体里的小小神灵

走马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地啮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走的一颗小小的泪痣。

前男友恋爱了。

——虽然我和很多男性约会过,也多多少少默认了他们称我为女友这件事,但是我认知里真正进入过恋爱关系的,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一般情况下,我用“前男友”来代指的,是距开口的当下时间最近的那一任男友,或者,是指遥远的数年前,我所经历的最长的那段关系。我和他是同一学院,同一学生组织的成员,我们有重叠度很高的交际圈,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和熟悉的老师,我们的恋情曾经得到身边全世界的羡慕与祝福。我从大一刚进校就和他进入关系,直到临近大四毕业我才提出分手。这是很长的一段人生,从进入大学开启真正的人生,自我反思和觉醒的人生算起,我不过才活了七年,其中半数是在他的陪伴下度过的。

我们是和平分手。我平静地酝酿了很久分手这件事,具体多久,我已经忘记了,也许是大半年,也许甚至是一年多。他当时问我,什么时候起的念头,我下意识撒谎,把时间说得短一点——我不希望他太难过,觉得我对他过早失望。酝酿很久,一方面是考虑到我们都有重要的考试需要面对,需要稳定的情绪,没有成本去冒险;另一方面也是我自己软弱,我做决定总是要思前想后,说服自己数百遍,才敢往前试探性跨出一步。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当时觉得他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堡垒,是我无数次后退和坠落时永远坚定地托举起我的那双手。真的要亲手推倒自己的依靠吗?离开了他,我将靠什么去保持坚强,我依凭什么活下去呢?我会犹豫,也会恐惧这种未知。

在分手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吵过架。三年多的时光,曾经是吵过很多次的,第一年几乎是天天吵。我是眼泪控制不住的人,所以每天吵,每天哭,哭到最后他已经见怪不怪了,直言:“你哭起来很丑,看到你哭我心里会很烦”,矛盾就是多到这种程度。后来回忆时,彼此都觉得是鸡飞狗跳的一段时光,他说当时也隐隐想过和我分手的,我没感受到。当时我是否想过分手,我已经不记得了。做年轻小女孩时候的心态,我现在常常是猜不出来的。也许我当时深切相信“以结婚为目的恋爱”的神话,因此从未动过分手的念头,这也是说不准的。

后来不吵了,一是因为我确实改了不少。有些矛盾,确实是观念的差异,是我对亲密关系太没有概念。我理解不了那些琐碎的关心,爱意的表达,我只觉得被打扰,被麻烦,我想要安静。后来明白了,这不是一种形式上的表达和要求,而是内心牵挂与依赖时,自然的流露。我渐渐明白应该怎样去爱,怎样去坦率地收下他人的善意,这是要感谢他的。二是我吵累了,不想再吵了。我发现和他的争吵总是陷入一种滑稽的循环:他在不断地试图纠正我和教育我,这种教育有时出于一种想要感化我和温暖我的善意,但很多时候也出于一种蔑视我的傲慢。他始终视我为没有行为能力的未成年人,我的所有想法只要与他意见不一致,必然代表了我的不成熟与短视。我对自身意愿的表达被一次次地无视,直到最后歇斯底里,大吵一架,这时他会说:“你也太情绪化了,你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而这句话会进一步激怒我。

我开始意识到他很多时候在用打辩论赛的技巧和我吵架——他的观点是前后矛盾的,他诱导我说出前后矛盾的句子,然后指出我的逻辑错误,从而把我的被诱导产生的逻辑错误和对待实质性问题的观念错误画上等号,最后结论就是,是我的错,我太不懂事了。他始终不承担一个表达者的责任,他只俯视我,向我提问,然后指出我的疏漏,我只有被动防守的份。即使后来我逐渐变得聪明,在很多时候他已经无法在说理层面占据上风了,他依然会指责我的过错,只是转移到态度层面——“这件事我本来确实有问题,但是因为你的态度太差/你跟我抬杠,所以我才会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归根结底,仍然是你的错。我的错都是你所诱发和扩大的。”我曾经哑然失笑,问他,为什么吵了百八十次架,次次都是我的错,这种事发生的概率究竟有多大?为什么他每次说到最后,都要说他是对的?他回答,不是他对,是道理对,而他每次都是有道理的那个。于是我选择沉默了,继续追问只能又是白费力气的无趣循环,不如省点心力。

我学会了保持沉默,学会了避开很多可能会引起分歧的话题。和一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最显著的好处就是充分了解。很多时候不需要开口,我就知道他可能会说什么话。就好像熟练的舵手避开河底的暗礁,顺利到达终点。分手前一年,我们几乎没有吵过架了。这在外人看来也许是好事,但我知道这不是,这代表我已经明确地知道,他不会改变,我也不会改变,我们的矛盾已经到了触及根本,无法解决的境地,我们没法在这一点上展开沟通,我只能开始选择忍受。因为感情的基础很深厚,一开始还是能忍受的,到后面,分数逐步扣完,活气日渐消弭,只剩了满脑子“无法想象我的余生都在这种忍受中度过”的崩溃。我必须分手,我对自己说。

我们熟悉到分手极其迅速的程度。我知道他会同意,只要我能坚定地表示这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他知道无法挽回,就一定会体面收场。结局和我预想的一样,他简单地问了我原因,我很模糊地说,因为我们都知道,有根本的分歧。他理解了这个理由,但是他脑海里地版本,在那个版本里,是我太不懂事,不懂得人世间的规则,无法适应这个世界,无法胜任一个优秀的女友和妻子的角色。而在我的版本里,是因为他始终不愿意长大,不愿意更成熟地控制自己的傲慢,不愿意尊重我。但这两种版本,正是我们“根本分歧”的延伸,若想试图统一为一个版本,那么又有无止境的争论,实在没有必要试图互相说服,不如一拍两散的好。

分手后,他继续北上追梦,而我留在了原本的城市。当年因为这一点,也是对他失望过,只是从未开过口——我们尚在恋爱时,他就决定要考北方的学校,以通知我的态度。作为女友的我,在未来规划中是没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的,他留给我的只有顺从或者离开两个选项。这一点其实没有让我那么生气,但是我,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他的“不考虑我的想法”并未让我觉得过分羞辱,“不重视我的意见”则是更让我恼怒。如何确定报考的学校,他会问老师的意见,朋友的意见,父母的意见,但却不问我的意见。我在他心里究竟是有多么不济事,才会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建议甚至线索,所以一句不用多问,直接通知就好?在他心里我始终是没有力量的人,这一点让我无法忍受。

分手后,我始终还是说,这是一段很好的关系,治愈我的关系,他教会我怎样去爱,让我相信世界上有人值得信任,时至今日他依然是我最信任的人。

但是一旦隔得远了,记忆的沉渣泛起,是会恼火到心头堵住,时不时就气得睡不着的。

一是有次和他闲聊,先是说了几句话都被他驳了,而且我知道那是他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我一向讨厌人这样不懂装懂地装腔作势,好像我这种认真只说确认之事的老实人反而自陷不义似的。后来我又说,最近看了本言情小说,开始思考人生,觉得很悲凉。他顺畅接过一句:“你的思考人生就是爱情吗?那你的人生未免也太浅薄了吧。”我当时心头火起,有没有和他争上两句,我也忘了,反正最后的结局一定又是由他做出结论:这场冲突完全是我的过错,他只是很正常的行为。时至今日,我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得是极大的羞辱,当然我明白仅这一件事,并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但是经年累月的遗忘的怨恨,总会在想起这件事的一瞬间被激发出来。

二是有次出去玩,两个人躺着看电视,他手搭在我的身上,正好覆在胸前。我不喜欢这样含糊不清的姿势,好像被猥亵。我把他手拿开,他又覆上,我开始烦躁,让他拿开,别摸我。他依然不愿意改变姿势,并一脸无辜:“你怎么脾气这么差?我只是随手一放,正好在这个位置,不是故意的。”现在的我已经知道这是男人常见的无耻谎言,因此分外恼火——我如此明确地拒绝并且激烈地表达了我的不适,他依然在用谎言掩饰自己的行为并且丝毫不愿意停止。即使在打下这行字的当下,我依然很难控制自己的愤怒。

至于很多说我长得胖,身材太差,脸上长痘痘的指责性的“玩笑”,因为太过常见,因此也不想赘述了。

所以去年,咨询师在听完我的叙述之后对我说,我的判断错了。我一直觉得这是一段很好的关系,我对所有人说他是个好人,只是我们不适合,只是我的脾气太大,但不是这样的。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瓷娃娃,必须保留初见时最美好的样子,并且随着他的心意变得更“好”。我在这段关系中没有获得尊重与正视,我还忍受了很多的轻视与暴力的威胁,实际上他对我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我的离开,是因为我太过于恐惧,只能选择逃开。

这几年我们依然零星会有联系,常常会让我有“还好当时分手了”的庆幸。例如他在朋友圈转发为俄罗斯侵略行为辩护的文章,例如在我恐男到应激时他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恐男,我们男的怎么你了”,例如时至今日他还在说我大学发胖没有刚进校时漂亮的话。分手后我的已经不会再忍受这些了,我会直接激烈地表示不悦,而他的反应一如既往:“我只是开玩笑,我只是随便说两句话,你怎么现在脾气这么坏了?你变了好多。”其实我一直都讨厌这些,我以为他应当知道,现在看来,他是知道,但觉得可以无视,我即使不爽,也应当忍受。这些解除都在坚定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无法和这种人共度余生,我甚至已经无法和他单独相处一天。

昨晚我看到他的新头像是情侣款,心里只有“哇,厉害!”的想法。毕竟我们分手后他一直空窗,他能有新的开始,我也为他由衷地开心。但今天看到他更新的动态,说为了让自己女朋友长面子,表演了把拳头塞进嘴巴里的技能,我的恼怒又好像是火星点燃了,噼里啪啦烧得我坐立不安。

我明白这种行为完全是他的性格本应做出的事,那条动态写得很诙谐,看上去是个可爱的男大学生,正是我最熟悉的他的样子。我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他展现出我最熟悉的样子,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为什么还没长大,这真让我生气”?

也许旁观者会将我归于嫉妒,但我知道不是。我对他早就全无情愫,也从未把他视作我的私有财产。而且以我对他人品的信赖,我知道即使他恋爱了,结婚了,我有困难需要帮助时,他依然会慷慨地伸出援手。否定嫉妒可能性的最直接证据就是,我在知道他恋爱的昨天,并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

冷静下来,慢慢明白了。他表现出的如此熟悉的稚气,正是我最希望他不再拥有的部分。我们当年分手,根本原因就是两个人成长速度不一致,我已经从依赖他走向独立,而他却没能成熟到学会尊重伴侣。我因为无法忍受这种幼稚而选择分开,并且常常因为回想起他的幼稚而一次次重新体会过去的愤怒与悲伤。我非常希望他长大,这样我就能更好地原谅他过去的行为,能告诉自己“人是会变的,会成长的,他已经不会再做和以前一样的事了,那些伤害永远不会复制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以后的伴侣。”

我曾经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靠近他,并且因此收获了他最不加掩饰的幼稚和粗暴。因此,我比任何人都盼望他长大。我把我的解脱与他的救赎捆绑在一起。好像如果他长大了,过去岁月中那个被倾泻了无数轻视与压迫的我,也能随之自然康复。我在等他长大,也许从我们恋爱的第二年就开始等,然后我们争吵、僵持、分手、各自生活。我等了五年,或许是六年,最后的答案是,没有,他还是我最熟悉的那个他。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我的创伤仿佛也随之宣告冻结,不死不灭。

所以我当时会愤怒。想清楚这一切之后,倒也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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