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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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身体里的小小神灵

秦地的我们与我们的秦地

(编辑过)
这种沉默的统一,让我仿佛看到美颜相机中相似的皮肤平滑雪白,眼睛又黑又圆的蜡像人。秦人在统一中获得安全感,我却在统一的海洋中惊惶骇然:大家都面目模糊成为众一国的数字,没有人是一,所有人都是亿万分之一。秦地没有自然数,秦地有的只是关系网格中的星星点点。那么,我的自我如何显现?他人的自我又如何显现?

我的内心有刀斧,有想要吞噬撕咬一切的野兽,这是我与秦人的一大不同。

话也不能这么说死。秦人的兽性,常常比我大得多——我的刀斧产生于对一切不平等与束缚的恼火与不甘,刃口朝上。秦人的刀斧指向的却是下位者,对上柔顺而温驯,对下则冷漠践踏,毫无温度。秦人是在这样的权力链条中活着的,割肉给上位者以换取苟且的机会,再从倾轧弱者中获得生存的意义与快感,弱者再转头寻觅更弱者。在这样的循环中,精神得以永生,秦人是不死的。

我人生曾经面临的一大难题就是,我既要自己作为人活着,又希望每位秦人都能作为人活着,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我立下如此宏愿,却天真到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宏愿。我以为这仅仅是一个人微小的心意罢了:我爱我,我也爱世人。过了很久,经历了很多很多的打击和痛苦,我才明白这是救世的神才能有的期待。

“我爱我”,这也不是一件轻松能够做到的事。但我总归是做到了,得骄傲一下的。我无条件地爱着自己,接纳着自己,我爱着这具肉身的每一寸:我敢于凝视镜中的自我,拍照使用原相机,不进行任何后期美颜修图,这是秦地的绝大多数女性无法做到的事。我越来越奔向秦地的反面,现在的我甚至惧怕美颜相机与滤镜下的图片——那些照片里的人们都面部平滑无暇,仿佛蜡像,没有一丝活人气息。照片的颜色失真到仿佛梦境,我无法从图中看到自然之物的影子,一切都像编造出的拙劣谎言。相比之下,原相机中清晰的毛孔与痘印都能告诉我,这是熟悉的那个我自己,而不是软件数据磨平一切后的仿生人,一个与我相似又与我大不同的图像。

今年毕业答辩,我一觉睡饱到达现场,惊讶发现在场女同学们全都妆容完整,显得我面色倦怠且毫无诚意。我倒不会因此有“全场数我最难看”的讪然,即使后面意料之外地又出现合影环节,使得我头发蓬松素面朝天的样子留下了固定数据,我也依然不会沮丧——这是我自己的模样,无论什么样子,我都喜欢,都不会因此自卑自责。但我依然是恼火的:为何生为女性,就必须要有“正式场合就必须努力装扮”的义务呢?顺带一股叛逆涌上心头:男生不必化妆,我为何必须化妆?我偏要素颜戴着框镜来答辩,谁也不许要求我。

这份恼火在毕业合影前达到了峰值。因为学校尚未发放硕士学位袍,因此在通知中写道:统一白色上衣黑色裤子。这种统一要求触怒了我,我,以及我的同届们,作为成年人,这样一句毫无署名和权威加持的指令,就能够约束我们的穿着,我们是一群温驯的羔羊么?秦人是如此地服从管束,仿佛灵魂中存在渴求管束的沟壑,需要一位支配者才能填满人生的空白。统一,统一,秦地的我们自出生起就生活在这种统一之中。统一已经嵌入我们的灵魂,永远和他人保持一致,稍有差池便要惶惶然不知所措,自我归咎反省,抓紧时间小跑赶上队伍。

这种沉默的统一,让我仿佛看到美颜相机中相似的皮肤平滑雪白,眼睛又黑又圆的蜡像人。秦人在统一中获得安全感,我却在统一的海洋中惊惶骇然:大家都面目模糊成为众一国的数字,没有人是一,所有人都是亿万分之一。秦地没有自然数,秦地有的只是关系网格中的星星点点。那么,我的自我如何显现?他人的自我又如何显现?

记得中学时的一个冬日,我站在二楼走廊上,看着楼下人群缓缓流淌,色调一致的深色棉服,突然心中生出一股害怕:仿佛俯视昆虫一般,每个人看起来都如此相似。我无法在这样的人群中找到我的朋友,如果我成为这人流的一员,我的朋友站在二楼,应当也是找不到我的。那年冬天,我执意买了两件冬服,一件姜黄,一件月白。浅色衣服在冬天容易脏,洗起来很麻烦,但我实在不能接受那种湮没在人群中无法喘息的一致,这种一致会让我丧失对自我的掌控感,仿佛自己的生命被抹平,成为世界巨大机械中的小小齿轮,永恒不知疲倦地转动。也许那时的选择,就已经暗中昭示了我与秦地格格不入的天生反骨。

白衣黑裤指令的最终解决方案是,年级学生决定自行租借学位袍,我没有租,我成为拍照当天唯一穿便服出席的学生。我并非冲动决定,而是仔细考虑过这件事的,我明白在重要的仪式上穿着具有仪式感的制服能够获得的喜悦,也明白与如此数量的同侪穿着相异可能产生的心理压力。但是仔细斟酌之后,我选择遵从内心的声音。我希望在毕业合影中穿着自己喜爱的服装,而不是与周围人保持一致,导致数年后想在照片中找到自己,必须仔细浏览比较每个人头,才能分辨出自我与他人的不同。我希望我能一眼就看到我,这种仪式感远比学位袍能够给予我的仪式感更强烈与快乐。

如果说三年前的本科毕业照,我对于是否要浓妆艳抹拍照留念这件事还心存犹豫,仔细斟酌许久才决定稍稍浓重一些的话。今年则是不假思索地淡妆出席,我希望我能漂亮地出场,但不必为了拍照而过于郑重僵硬到不合日常状态的地步。普通的打扮已经足够好,我不想要“拍出来非常漂亮”,我只想要以我自认为漂亮的状态去拍照就好。我一直以来都不太上镜,因为脸大头大,又极不擅长表情管理,合影常常很灾难。对此我已经习惯,看开就好。

看到大家在合影时喜悦的面孔,我会有恍惚的刹那。我没有什么喜悦的情绪,所以会疑惑:她们在高兴什么呢?毕业?拍照?这些东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我不因毕业而感到悲伤,但也不因毕业而有什么快乐。毕业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修读完并不多的课程,花一点心力完成一篇不算太差也并不太好的论文,走完稍显琐碎的流程,填了数量略微繁多的表格,一切就结束了。这并不是什么具有挑战性的工作,我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反馈感。也许她们是因为升学或求职成功,为离开校园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而开心?我不知道,三年前的我获得的是继续在本校深造的机会,因此没有什么快乐感,只觉得继续再读三年大学。今年的我则是考试落选,虽然内心力量强大,也没有物质上的担忧,因此并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和悲观,但若要说快乐,自然也是不至于的。

我只能擅自揣测有人只因为参与这样一场有仪式感的活动就会获得极大的快乐。穿上统一的制服,站成整齐的队列,喊出毫无文采的口号,人会觉得自我得到一种升华,融入到一种更高远纯净的宏大叙事之中。我在年幼时极爱参加集体活动,从中能够获得精神上的鼓舞,认为在这种过程中自我的品格仿佛都被净化。但即使在当时,我爱的也只是一致的形式,对于一致的内容不感兴趣,无论是什么口号我都毫不关心,都能喊得响亮。我沉浸在这种堆积人头的机械美感之中。

后来越长大,自我意识越强烈,对于抹杀个性的一切都开始反感厌恶。我强迫自己去敏锐地发现所有生活中试图将我们一致化的规训:同辈压力、学校制服甚至是试卷上要求的字迹工整。我必须敏感地感受到秦地的巨大机器如何一寸一寸划开我们的血肉,割下我们的棱角,将此地的我们塑造成一致温驯的模样。我要保持敏感,即使这样无比痛苦,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这是我对秦地的无声反抗。

我曾经因为这种反抗而痛苦不堪——所有的反抗都在内心完成,我无法与周围的人交流这种敏感与疼痛。我那时还不懂秦地的规训已经深入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使得他们在即使我明确指出我们的血肉被切割的现实时依然能无动于衷,最多是同情地对我说一句:“你想那么多干嘛呢?只是让自己难受罢了,生活还是要继续过的。”这种冷漠与麻木使我惊愕,我逐渐意识到也许我只是孤身一人。

接受这种孤独,我花了很长时间。首先要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这意味着无数次的碰壁,面对周遭的冷漠与无视。之后就是怀疑自身,当所有人都说着一样的话,只有我不一样时,我如何能确定自己想的一定正确呢?即使我对自己的想法一向自信,认为经过我自己的思考得出的结论是真实的正确的,但既然我只能沉默,无法行动甚至无法发声,这种正确又有何意义?我知晓了正确的生活,给我带来的改变只有让我更敏感、更痛苦、更压抑罢了。

这三年来我见到了更多真实的生活,我见到我们是如何构建秦地的——秦地并非抽象凌空的一套规范体系,而是浸润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父母对孩子的控制、长辈对晚辈的傲慢、亲密关系中的暴力,一切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中,都有施虐者和受虐者,受虐者又会转身向更低级的人施压。人的自我价值和尊严实现是基本需求,在秦地,这种需求扭曲成为无穷无尽的权力锁链,代代相传,永不停歇。我们并非只是体制的受害者,相反,绝大多数此地的人,手上都沾着血,都是铸就秦地坚不可摧的血肉长城的一部分。

于是我的孤独更有了恐惧的意味。我意识到周围的人都不是人,摘下面皮,大家都是吃人者。我可以拒绝吃人,但我无法阻止自己被吃,历史的车轮终会碾过我的身体,任何的挣扎都会化为灰烬。此地的人们甚至不会同情我的遭遇,他们恐惧作为异见者的我,甚于恐惧头顶庞然的铁拳。在被这套规则真正制裁之前,就会有许多伥鬼试图用不可见的规则抹去我的存在。

在认识秦地的一切不是线性的延续,而是网状的锁链后,我反而在此等绝境之中生出一丝新生的勇气。一个循环的大系统看似更加稳固,但改变的契机也将会在任何可能的角落出现。秦人造就了秦地,秦地的噬人火光,是细密网络上无数的星星点点一同构成。那么至少本应属于我的那个位置,我已经拒绝燃烧自我、燃烧他人。我的选择让秦地的火光减少一分,这就是我的意义。如果说当年的我是悲哀消沉的意志反抗,那么现在的我就是建构的。我相信我内心坚定的信仰能够使得我为自己、为我的爱人们创造出一片小小空间,在这片空间内,我们能够自由地呼吸一秒。我不再执着于寻找同类,更不在意世界能否改变。只要我多活一天,就是多一分希望。我的存在便是秦地的希望,也是我自己人生的希望。理智清醒地活着,就是对秦地的反抗,也是意义本身。

我今年尚未做过核酸检测,即使全民检测声势浩大。一开始是觉得学校安排不妥,浪费太多时间在排队上,后来则是抱有一种为口腔守贞的态度——誓做核酸处女,绝不被当局强奸。而在后面限制公交出行的措施上,这种强奸变成了嫖娼——用被强奸换取基本生活的保障。我拒绝为生活出卖身体,拒绝被嫖,因此只能自我封锁、东躲西藏。这种和政策对着干的生活当然很麻烦,每一次的催促和新政策都会增加我的精神压力。但至少目前,我还能承受得住,能在全民卖身的环境中保持一份清明。我不要求自己成为纯粹的斗士,也许哪天我有要事出门,便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被检测的队伍。我也知道我这种沉默的反抗在秦人看来毫无意义,只是自我设限,政策不会因我而变,我却因为违反政策而无法自由出入场所。只是但凡这样活过一天,我便能多给自己一份希望——今天我成为了我想成为的人,今天我在过我想过的生活,今天的我是有尊严地活着的。这些就已经足够,我已经心满意足,毕竟生在秦地,想要的不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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