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与自由

（这篇文章可能有《小丑》关键情节透露，慎读）

经常有人跟我说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但我不赞同。电影必然是现实的投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

昨天去电影院三刷《小丑》，发生了难忘的事情。一个观影者明显患有精神科疾病，在影院内一直不停地大笑和说话，几乎一刻不停。对，就跟小丑的角色设定很像，我都差点怀疑是行为艺术。片子过了大半，临近大高潮，终于有其他几位观影者忍不住了喊他闭嘴，尊重一下其他人的体验。结果这个精神病患者站起来破口大骂，把上衣脱了威胁要动手打人，有种单挑……于是就被热心群众举报给了影院保安，电影暂停、开灯，大家全部出影院。警察到场，请他离开。然后大家回去把电影看完，最后每人送了一张电影券。

被妨碍观影体验和被暴力威胁的时候，我想大家都是不爽的，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位患者有权利妨碍其他人的观影自由，更没有权利伤害我们。因为我们活在一个和平年代，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

解决完精神病患，普通人继续观影，刚好进入大高潮，小丑上电视，最后引起一场暴力骚乱。

也是一个“和平年代”的故事，被伤害的也是“普通人”。观影的普通人看得心潮澎湃。小丑之所以在压力下爆发，是作为一个精神病患总是不被正常人理解也不被正常对待。而我们这些正常人，刚刚赶走了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笑声的精神病患者。小丑的暴力让我们心中一紧，却没让我们厌恶、唾骂、感到恶心，甚至还有点小兴奋。但刚刚被光着膀子的精神病患者暴力威胁时，我想大家都感受到了由衷的厌恶。

为什么会这样？暴力不是一定是错的吗？违法不就是违法了吗？难不成……可以双标？

《小丑》描绘了一个阶级固化的社会，上位者将底层人看作“小丑”，上位者觉得只有他们才能帮助这些底层的人，上位者把权利都掌握在手里。而底层代表人物、被社会摧残得不成人样到想自杀的Joker心有不甘，最后用暴力制造了疯狂、制造了混乱。

据我所知看过《小丑》的人极少有人说不好看，也极少有人对小丑的暴力行为进行严厉谴责。更少有人会表示不理解小丑为何使用暴力这种绝不可取绝对错误的方式，反而大多数人看完都是觉得说：虽不可取，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甚至还有点帅），有压迫就有反抗嘛！

“暴力不可取”、“暴力不能解决问题”这些说法是有条件的，并非绝对。比如军队和警察，都是世上少有的被允许使用暴力的职业。

所以在任何情况下如果想要判断“暴力”是否合理，都必须要看前因后果。正当防卫是被允许的，但是防卫过当又不被允许。而这类裁定在法治再完善的国家也会经常出现争议。可见暴力在什么情况下到什么程度可被允许，是个有点模糊的概念，不是非黑即白。

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该盲目谴责暴力。因为第一，我们未必知道这个暴力该不该被谴责。第二，我们未必知道这个谴责会起到正面还是反面效果。

暴力的合理性，往往取决于必要性和压迫程度。通常我们会考虑的第一个标准是：不用暴力能不能解决问题？

假设今天在某个平行宇宙里有一帮哥谭市的小丑，大概占总市民人口的70%，他们有几个诉求，比如允许评判政府行为的言论自由，比如选择可以代表自己的行政者的权利，比如“若被警察打了，可以有独立于体制外的公信者去查警察打人是否合理”的权利。这些都是黑人、女性和大部分国家在过去一百年都陆续争取到的人类基本权益，所以小丑们觉得他们也该拥有。

这些小丑先是尝试了所有非暴力的行为，包括一连串敏感词、唱歌，也尝试着和平沟通去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得到的是一个“不”字。而此时身为市长的Thomas Wayne只回答“不”，并且不解释原因。小丑们觉得他没诚意，但小丑们继续尝试用非暴力的方式，又是一连串敏感词、唱歌，几年下来市长的答案依然只有一个字“不”，依然没有合理的解释，甚至反过来用暴力镇压，此时小丑已经对他失去了信任。甚至在换了市长之后，这个情况也并没有改善，他们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和催泪弹。敏感词、唱歌、沟通，都没用。是否能说明非暴力是无法让他们达成诉求的呢？是Thomas Wayne教会了他们“和平理性没有用”。

此时我们衡量暴力合理性的第二个标准往往是：施暴者是否承受了足够大的压迫？受暴者是否应受暴力？

压迫，他们觉得是受够了。但是还能做什么？他们回想起过往的女性和黑人是如何争取到这些基本权益的，在非暴力这条路走不通的情况下，女性先是选择了暴力攻击死物（注1）。于是他们尝试了，无果。想起黑人后来也是暴力攻击了人（注2），于是他们对总是暴力镇压他们的执法者进行还击……依然无果。

历史告诉我们，类似的社会运动一旦升级至暴力就几乎肯定会有误伤的（注3）。在这期间局势混乱，Thomas Wayne的支持者也出来打着大义的旗号疯狂攻击小丑们，正式点燃了双方仇恨，互有伤害。但是支持者砍人时，警察消极怠工。小丑们打人时，警察宁抓错不放过。

他们方法用尽，皆无果。他们无助，他们绝望，他们变得疯狂。从这里往后，你觉得他们是会放弃使用暴力，还是变本加厉？

在这个过程中有极少数情绪失控的小丑做出了非常过分的暴力行为，比例约为两百万分之十的人数。也有少数小丑的行为妨碍了哥谭市平民老百姓日常买菜和上班，比例约为两百万分之一千。但就能因此而无视那两百万分之一百九十九万九千个小丑的诉求了吗？其他那绝大多数的小丑们也在苦恼啊，进退两难，此时不团结的话是肯定无法实现诉求的，但此时团结的话又会背上道德的锅。他们毕竟不是一个高效的组织，毕竟没有一个运筹帷幄的领袖，毕竟没有大势力在背后出谋划策和资助。他们原本就只是一盘去中心化的散沙啊。他们只想要得到基本人权，这诉求真的过分了吗？

对于旁观者和Thomas Wayne而言，在这个时间点上谴责那些比例上极少数的小丑，有用吗？你今天把那一千个小丑抓起来，还会有一万个冒出来。你把一万个都抓了……刚好前一千个也该放出来了。城市毁了依然不会消停，一代人被消耗、浪费掉，跟着城市一起沉没。

所以以暴制暴真的有用吗？当Thomas Wayne满口仁义道德的叫大家“守法”、“守法”时把所有责任全部推给小丑们，其实就已经是极权的面貌了。法是为人而立，也为人而改的。法是需要严格、公平的执行，才会有威慑力和权威性。只有极权才会三权合一，可以将法律变成保护自己的武器，所谓的“依法办事”其实是“依我们的旨意办事”，然后不停叫嚣着“你们违法！你们破坏法治！”此时的法律已经沦为只对上位者有利的法律，这让小丑们无法认同。经常有人说自由的前提是不妨碍他人的自由。那法治的前提是不是该一碗水端平呢？法治的概念还包括对人权的保障、行使酌情权时必须尊重个人的人权和自由。这些都不提了吗？一个法治沦陷的地区，不先重建法治，还要继续制造伤害？这不是上位者先妨碍了小丑们享受法治的自由吗？

当一场斗争中双方都有严重违法行为的时候，你却只判单方的人，只查单方的人，只谴责单方的人。你还有资格叫别人“守法”吗？你自己守法了吗？是谁在破坏法治？当法律说，面对某种情况时你有A、B、C三个选项，执法者每次都选对小丑们最不利的C却每次都不解释为什么选只对自己有利的C，这不是滥权吗？当执法者和执政者都无法给出合理的、符合人性的、普罗大众能接受的解释，只说“法律说我可以选C的”。这，不是有点无耻了吗？

今天哥谭市的小丑们面临着这么一个情况，非暴力无用，暴力无用，更可怕的是这个官官相卫的三权政府还这么不公平对待他们，法律面前人人不平等。小丑们还能信任这个政府、这个法治吗？他们还能做什么？是在一个自己不信任且又不给自己基本权益的政府之下苟且偷生，还是继续以更加疯狂的姿态抗争？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对无辜弱者的伤害固然可怕，让人反感。但是促使这一系列行为，明明有能力解决却又为了自身利益纹丝不动的Thomas Wayne是不是更可怕呢？仇恨当然会滋生，不止是针对Thomas Wayne，还有他手下滥暴的执法人员，以及无数在背后支持着Thomas Wayne的，或无知、或冷漠、或不相关的人。

三权合一举着“我合法”的大旗，就可以用现代化武力装备对手有寸铁的人肆意暴力往死里打了吗？就可以肆意攻入私有地疯狂开长枪扔上千枚催泪弹？你给这群人枪和炮弹，却说不需要监管他们？这难道就是合理的暴力吗？这公平吗？

现在小丑受伤的数量和严重程度都远超Thomas Wayne阵营的支持者。而小丑们每次都是在Thomas Wayne的暴力升级之后才随之升级。这世上还有比近距离对着胸口开枪更严重的暴力吗？小丑们很克制了啊！

平行世界的这场血战还要打多久啊，Thomas Wayne？你只需要许诺人们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权利，就能为城市带来和平。没有人不喜欢和平，你以为这些小丑不累吗？

暴力就是错？违法就是违法？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我的答案是：也许，不一定。如果非暴力能解决问题，问题早就被解决了，而现在是谁不愿意问题被解决？小丑们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式解决问题，Thomas Wayne用了几种？

当一些事件发展为暴力，暴力本身只是一个结果，值得我们思考的是暴力背后的催化剂，可以如何解决。若治标不治本，暴力不会停。

注1： Emmeline Pankhurst 1913-1914年发表于 ‘The Suffragette’ 杂志的信件 https://bit.ly/2QjRFJf

注2：黑豹党 1966-1982 https://bit.ly/2XdIECW

注3：参考法国大革命、俄国二月革命、1992年洛杉矶暴动等历史事件。

注4：本文部分内容和资料是参考和转述网友Louise和大律师石永泰的说法及研究，本文绝不代表他们的观点。

延伸阅读材料1：德国之声主持人一年前采访民建联代表张国钧 https://bit.ly/2KlBmbi

延伸阅读材料2：与小丑平行时空相似的事件时间线 https://bit.ly/350MVfM

延伸阅读材料3：一些不可取的暴力手段 https://bit.ly/2Ohhru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