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宇
潤宇

客中無伴怕君行

飲食雜記(一):火,卷仙,春潮

如果不是疫情蔓延而時常在家,家裏的爐灶也該是從搬來到搬走,只徒增一層厚厚的灰塵。

2019年3月底,剛剛搬來屯門,安裝煤氣的時候發現氣竈打不開,煤氣師傅教我們:上一手留了太多油污堵塞了,你只要這樣——(呼呼)——一吹,就有火啦!我們聽得眼珠子直往下掉。原以爲任何地方的爐子,比起上一間房子裡日常失控的淘寶灶台,總歸差極有譜,怎知一山更有一山高。看著竄出的火苗幾近打在師傅臉上,伴隨嘭的一聲脆響,真有一刻懷念起以往外公家身材凹陷的煤爐,每次只要用夾子把黑色煤塊放置下去,生點火,火就像透過貓眼張望你的小朋友,不驚不懼,調皮友愛。雖然在熱力的催動下,煤球也會噼噼啪啪作響,但始終那是在戶外,響聲比不上野狗吠叫令人憂心。

對煤爐的好感興許是與生俱來的。畢竟從聽得懂話開始,就有人抱著我親暱地說:「呀,怎麼跟小黑煤球一樣」,到後來「呀,這麼大了,你小時候就跟個小黑煤球一樣」,仿佛我的娘胎,不是母親的子宮,而是烏黑烏黑、永遠置於後院的煤爐。

由於我童年時期,煤氣包已獨攬天下,需要動用到煤爐烹調的食物只剩兩三樣,因此記憶所指,只剩下夤冬時期的蛋餃。蛋餃之所以要用煤爐來烹製,全因那張很難搞的蛋皮。大年夜前,外公慎重地從後院裡翻找出煤爐,這位一年只派的上一次用場的貴客,被隆重其事地架在大門外(外公家住一樓,普天下都是他的廚房),為的可能就是show off一下獨門製作蛋餃香氣。煤爐眼口上架一個小鐵瓢子,一大碗打散的蛋漿逐點倒落,每次只攤一張皮子,再摻一點肉餡。手起刀落,看也來不及看,竹編圓底簍裡就平生好幾個成熟的蛋餃了。有時候樓上的小孩聞到香味道,跑下樓來張張,我就充大頭分他幾個嘗嘗,他家外婆也會不好意思地端一些年菜下來,跟我們作交換。

前段日子,一星期有五天在家,便有了煮飯的當兒。煮久了,總想變點花樣,加上每天看到朋友們發在群組裡的傑作,著實技癢,於是想做一道蛋餃的變體,卷仙。

卷仙的正確寫法,應當是卷鮮。切成長條狀的蛋皮上裹一層餡料:豬肉泥、開洋泥、香菇丁、薑末、花雕酒、白芝麻油……最鮮的東西全在裡頭,放在爐頭上蒸不一會兒,整間屋子都裹上了香氣;用矮盤裝,端上桌子,盤底淺淺一層油汁,用鄉下話裡粗俗點的說法就是「屎眼也要鮮沒了」。我喜歡管它叫做卷仙,因為凡過年才吃上一次,自己吃之前還要先要祭給祖宗,等熱氣都飄走了,祂們吃畢了,才輪到我們活人吃。上過祭祖桌的食物,到了小孩的腦裡,不總得換一個隆重點兒的名字麼?

我做飯不憑食譜,單靠直覺。在香港買不到開洋,就用蝦仁替代,買不到浸開得香菇,就浸了一下午冬菇,想著再藉助一丁點煤爐攤蛋皮的記憶,就能一次成功,怎樣擺拍怎樣顯擺都想好了,怎知第一步就破功——看起來滑溜溜的蛋液比我還倔,一下鍋要不就成了煎蛋餅,要不就是玉子燒半成品,無論如何也變不了薄薄一層蛋皮。

輕盈最難。去博物館看那些百餘年前的瓷碗瓷盤,射燈照過去,中間剔透清明一目了然,那讓我困擾最久的問題,當是為什麼這些盤子碗子被強光照了那麼久,照樣不會裂開?從前喜歡厚實的被子,直到來香港的時候,父親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條蠶絲被,才發覺原來有種被子又輕又軟又暖,絲毫不差於把人悶出滿頭大汗的厚棉絮。後來經過一個個返潮春天的洗禮,蠶絲都融在一起,變成一個大蠶蛹,不再輕盈了,卻又不捨得扔掉。

經過兩次的全然失敗,第三次終於弄了一張像模像樣的(厚實)蛋皮。硬著頭皮暫認其為合格作品,將斬得很碎的餡料鋪上,再如同捲壽司那樣,將它捲成一個長條,用快刀切成幾小塊,置於蒸架上。水噗噗地滾著,我的十個小卷仙,不知哪兒來的肥嘟嘟的小精靈,冒著汗氣,像是跑了很遠的路。滾燙的香氣再一次湧出來,客廳的窗戶也給糊住了,外面一再的冷,成為了催促,不知道是喜歡人離開,還是喜歡人留著。

我也喜歡馬雁的詩,「捲起被子的人是勇敢的」。一個個潮濕的春天像烏黑色的水那樣湧來,總是沒不過我們的身體。最近夜裡,常常躺在舒適的床褥上,把被子當做枕頭,想著來年又是怎樣的床鋪、怎樣的雨水、人們都起了怎樣的變化。第一次聽說有記憶枕頭的時候,以為它能記住我們腦殼的形狀,後來知道只不過是每次睡醒了它都會恢復原狀。可是,天底下哪兒有甚麼可以恢復原狀的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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