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ah
Noah

前記者

寫在第二十四個母親節

最壞的事情總是如期而至。

肺癌轉移到腦部,位置在左腦,2.4cm,發現得不晚,也不早。3月中旬,廣東佛山的新冠肺炎疫情有所緩和,諮詢過醫生朋友,判斷醫院不太危險後,媽媽到醫院例行複查。一天後腦部MRI結果像一顆巨石,砸在全家人的胸口。

之後三天時間裡跑了廣州和佛山的三家醫院,醫生說法各異。

醫生甲推薦立馬手術切除,再清理體內殘餘的癌細胞。

醫生乙建議用伽馬刀放療,再做化療,不影響正常功能就不要在腦部動手術。

醫生丙認為可以積極治療,手術之後配合放化療。但是,“醫生只能給建議,選擇哪個醫生、哪種治療方案,要由你們綜合考量決定”,她補充。

這場抗癌戰,並沒有僥倖在兩年前畫上句號,而是逼著我們重新出發,眼前是看不到盡頭的路途。


醫院的凌晨

2017年,我還在南方的大學上大三。正為未來打算,考雅思,準備申請海外研究生。

七月,媽媽在單位體檢時發現了肺部的陰影,於是往廣州一家名聲在外的醫院求醫。起初家人沒有告訴我,這就是惡性腫瘤,讓我以為這是肺部的結節,微創手術切除了事。待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時,已經手術切除完,做過病理檢測了。

清晰記得,媽媽手術後我從番禺坐大學城專線三路公交到市區,再轉線到海珠區的醫院。廣州的夏天炙得人頭昏,但心似死灰。

手術前等了很久很久,除了我和我爸,我的三姨也在旁,陪著我媽等了彷彿一個世紀。出ICU那天,姨媽來了,接了我媽回到病房。我媽的一姊一妹,都跟她血濃於水,幫了大忙。

手術很成功,肺部的腫瘤切除無遺,儘管媽媽元氣不及從前,傷口倒是不怎麼痛。七月,我在醫院陪床,找姑娘(護士)拿折疊床,問清熱水機的位置和病房的開放時間,跟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家屬共同進出。

姨媽和三姨常來送湯水,或陪著我媽,也陪過一夜,還要幫著瞞著外公外婆。他們身體不算好,尤其外婆,不會承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我在病房守著那夜,是媽媽最痛苦的一夜。主刀醫生的徒弟判斷媽媽傷口內有血水,需要插管放出。那麼大的針頭扎進右後背部傷口位置,那麼粗的黃色橡膠管緩緩導出血水,地上的膠桶水聲汨汨一整夜,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

由於傷口在後背,躺著、趴著、坐著,媽媽總也不舒服,不能安睡。十點,我藉口買水在樓下抽一根菸,回病房時媽媽質問,你是不是又抽煙了。她只見過我在表哥的婚禮上抽煙,以為我後來沒有再抽。夜半看她,還是輾轉,渴,想喝水。

媽媽住院數日,結識了兩位病友。一位是湖北來到廣州尋醫的大姐,四十有五,子女不能常來,跟我媽無話不談。另一位阿姨來自廣州旁邊的清遠英德農村,家中清貧,但兒媳婦對她無微不至。時至今日,湖北的大姐仍跟我媽在微信聊天,她手術後的幾年狀況不算理想,癌胚抗原數值居高不下,但又不覺不適,一直在做化療。英德的阿姨恢復得很好,每年數次給我媽寄花生和紅薯,那花生有難得的地裡的味道。

出院後,就是化療、檢查,再化療、檢查。如此做了六期,檢查時大體沒有發現體內有癌細胞了,終於安心,那已經到了2018年。過後,每年一回大體檢,兩回常規檢查,監測體內癌細胞動向,所有數值都很“靚仔”。

但醫生說,手術後,一般而言有三年危險期,復發機率高,要時刻注意。故絲毫不敢鬆懈。


哪裡錢多去哪裡

手術時前途未卜,所以我的進修計劃必然中斷,我並無怨言。當時初涉易經,常用一句“潛龍勿用”自勉。

不僅研究生計劃暫停,我的整個人生規劃也轉向。

這之前五年,我算是有志於新聞業,從大學選專業、校內活動、實習,都奔著這個方向去。2017年春節,大年初四就從深圳坐上高鐵到北京實習去了,倒貼是必然的。後來又在南方的報社實習,進修的方向也是新聞學。

經此劇變,連實習也中止了,轉到一家實習薪酬頗高的國企去,不奢望幫補家裡藥費,至少倒也自給自足。秋季的校招,也不盯著媒體了,一則留在廣東,二則只秉一個原則:哪裏錢多哪裡去。

我的想法也很簡單,工作兩三年,省點,也夠學費了,如果家中有需要,或也可以挑起擔子。

於是只參加了一次校招,就進入一家地產公司,2018年7月入職。半年後,媽媽情況穩定下來,身體好了不少,同時我在地產公司也實在待不下去了,便決心重回新聞業。

在地產公司的日子,讓我覺得人會逐漸變成一個齒輪,無非上傳下達,實現上層的意圖,萬沒有任何創造性可言。有人喜歡這樣規律自足的生活,我卻一日也不能心安。也讓我意識到,這一年多裡,所謂“理想”從未放下,只是強行壓抑。

到從前實習的報社面試,起初以為能進,連只打過照面的編輯也在微信與我道賀,沒想到最終被主編一言否決。據說,他看我跳來跳去,又是國企,又是地產公司,心根本不在新聞。這其中緣由他自是不知,我也只是默然,又苦笑。

得到師兄師姐引薦,終於進入一家財經媒體,離家近,工作相對自由,也能存點小錢,我滿足了。

自此成為一個醫療記者,日日與藥、醫、股市打交道,對癌症也有了一些了解。如此一年,隨著媽媽的情況穩定,進修的想法又明確了。這也是媽媽的期許。


歲月靜好

媽媽這幾年常說,最大的願望就是看我讀完研究生。

化療以後,她身體不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經老院長(此醫生姓“老”,曾做院長)的中藥調理有所改善。治療以後,她掉頭髮,但不多,只是比以往稀疏,每次問我,我總看一看她的頭頂,告訴她沒有怎麼掉,她便安心一些,只是比以往寡言。她偶爾跟我說,以後可能就再看不到以前那麼活潑的媽媽了。

六期化療過後,她身體逐漸恢復,頭髮重新濃密,話也多起來。做了二十多年中學物理老師,她最喜歡的是跟學生聊天。

身體正常,也能慢慢回到學校了。起初教一個班,然後兩個,就是不能再當科組長,也不教初三。跟學生在一起,是她最快樂的時候。我每每回家,她總是跟我說起誰常請教她問題,誰又被班主任訓斥,誰做實驗的時候鬧了笑話。

每天清晨或者晚飯後,她會跟爸爸到江邊散步,往往半個小時。她總說爸爸走得太快,她追不上,就在後面遠遠跟著。後來在網上看直播學做瑜伽,早起打坐,做一些輕鬆的動作,還常督促我運動減肥。

我最讓她掛心的有二,一是從前愛打羽毛球,愛長跑,膝蓋長期磨損,二十出頭已經半月板三級損傷,腰間盤7mm突出,二是未完成研究生學業,原本的計劃沒有進行下去。

直到去年十一月告訴她申請到了研究生,才了了這樁心願。

兩年多了,真的稱得上歲月靜好。媽媽不再忙碌,有更多時間休生養息,甚至爸爸也性情大變,居然開始幫忙買菜做飯,做一些家務,這在我們家是“二十年未見之變局”。

年初新冠肺炎橫行,媽媽時刻追蹤實況,湖北封城了,廣東一級響應了,李文亮醫生逝世了,到後來歐洲疫情告急、美國曲線難平,她都關心,還不時評論兩句。我知多有謬論,但從不駁斥,只委婉說理,她也聽得進。其實正謬又如何,這是噴薄而出的生命力啊。

媽媽還說,她覺得最對不起的是我和爸爸。在最好的年紀,我應該出去拍拖,工作,盡情享樂,卻不得不日日在醫院奔走。

我心裡那句是,千萬不能這麼想,陪在妳身邊理所當然,我也從未嚮往過所謂的花花世界,難關還是要我們三個一起渡過。嘴上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二十多歲了,鮮少直接對家人表露感受,很多心情只能是盡在不言中。


一艘小船兩股風

記得中學有一篇課文,說父母就像生命裡的兩股風,一股嚴厲,一股親善,互相作用,推著我們這艘小船前行。

後來多有反思,覺得個中性別印象過於刻板,父親為何必然嚴厲?母親豈又不能進取?且按下不表。讓我記憶到今天,是因為這篇課文寫得就像是我的親身經歷。

父親從小嚴厲,現在看來,甚至可說是精神控制,每有大小不如意,雖不至暴力以待,卻定要厲聲呵斥。對我,對媽媽,皆是如此。小時候以為這是常態,天下父親哪有不倨傲凌人的,後來知是大謬。

而媽媽的行為,在父親看來可用五字作結:“慈母多敗兒”。我曾對媽媽說,我到底是有多敗家?家中又有何物給我敗?我是揮霍了家財萬貫,還是荒廢了良田萬畝?如果沒有,反而我畢業後數年能自給自足,每月按時補貼家用,更不曾向父母伸手就要一套房的首付,那我到底敗了什麼?

於我而言,媽媽只是給了我充分的自由。自高三畢業,她對我學業、工作幾無干涉。大一時一腔熱血寧可降級一年也轉到新聞系,她不見得很樂意,但也多方協助,從無質疑。實習、工作均往新聞方向,在家人看來危險且沒有前途,媽媽也一力支持,讓我決斷。

我認為這是對一個成年人最大的尊重,也是一種媽媽對兒子最高的信任。這些讓我格外珍惜,也永遠感念。

香港風波以來,家中角色轉換,我和父親成為了左右媽媽的兩股風。

每次回家,爸爸總是一口一個“廢青”,說著家裡某個香港的親戚多麼不爭氣,剛畢業就只能做某某行當,香港的年輕人沒有希望,才會上街大肆破壞,妄想獨立。

我也不當面跟他吵。我曉得他幾十年養成的思維習慣不可能轉變,要是直接辯駁他更暴跳如雷。但只要我跟媽媽單獨相處,總會試圖跟她說理。反修例運動的來龍去脈是如何,香港的年輕人除了經濟以外還有什麼訴求,中港關係何以到今天的地步,而運動是怎樣一步步從和理非走向勇武。

盡力按下自己的情緒和立場之後,我基本只對她陳述事實,資料來源多是他們看不見的香港媒體媒體、學者作家專欄文章,黃藍兼有。難得的是,她願意聽,能夠理解一些事情背後的邏輯,也有同齡人難得的冷靜。好友說,我媽算是知識分子,比平均水平而言的中國大媽不知道通情達理多少。這是他屢屢跟父母溝通不果之後的肺腑之言。

日復一日的努力,媽媽知道了香港人的訴求跟“港獨”的區別,也漸漸少用“洗腦”、“廢青”、“暴動”、“境外勢力”這些似是而非的口號式表達。典型的傳統大陸中年人思維固然還在,但思維方式多少有些改變,我覺得這特別了不起。

等到後來新冠疫情爆發,我再跟她條分縷析,初期這些那些政府行為或許有不妥之處,或許導致了疫情的加劇,對言論自由的壓制又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國內的媒體又是怎麼引導著輿論,她就慢慢能接受了。雖然這在我看來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經是常識,但對於她而言,我相信是打開了新世界。我還一度想幫她安裝一個VPN,讓她看看中文世界其他地區的媒體,都是怎麼分析問題的,後來遇上國內大批封殺VPN,又限於手機系統不通等問題,只好作罷。

如此三番四次跟媽媽說理,是因為“另一股風”無處不在。爸爸在家一向愛高談闊論,半退休狀態日日看時政新聞,又少有朋友相聚,就常在家跟我媽議論。危險有二,一則爸爸的信息來源全是國內媒體,無論文字視頻,均過濾得一乾二淨,不評偏頗與否,免不了“單一”;二則他性格強勢,終其一生都樂於讓別人接受他的觀點,一經認定就只有他自己的道理,萬不知多元價值觀的存在,而且還覺得自己特別對,自信自己對萬事萬物瞭如指掌。

於是媽媽在他時刻不斷的影響下,不免又拉回到另一面。我很難界定那是哪一面,是藍,紅,還是別的什麼?爸爸的價值觀以社會達爾文主義為基底,糅合了儒家禮教、資本主義的邏輯,因此真的很難定義,而且他自己也不懂界定,我歸納起來很是艱難,也難免有偏頗。

而我希望作出的影響很簡單,也很底層,甚至不涉及到一般意義上的政治立場或價值觀。更平等地看待形形色色的觀點,接受每個人有各自的追求,不要讓邏輯先於立場,認識到“公共辯論”並不是吵架,遇到問題不要下意識接受別人的答案而是下意識地追問⋯⋯

至此,基本上是新自由主義的理論脈絡,所以不敢自認為沒有立場。但我認為這是成為一個現代意義上的“人”,所需具備的根基。

所以,要說這是“左右”、“黃藍”、“傳統保守”的對抗,恐怕都不太準確。我也不清楚該怎麼總結這“兩股風”到底是什麼,只是它們的存在和力量都實實在在。

半年多來,我和爸爸兩股風的影響下,家中基本上是一場價值觀的拉鋸戰,只是不會爆發顯眼的直接衝突,一切都在暗暗較勁。這成為我想要推進的一個實驗,也是為了改變社會作出的小小努力。


不治之症

其實我認識的大多數同齡人,都早已放棄跟父母在公共議題上的交流,實在忍不住多說一句,就難免跟父母勢同水火。我不知道這是每個時代的常態,還是說今日的社會格外撕裂,尤其在中國。

無論如何,我並不打算就此放棄。

這件事情上,影響我甚深的兩位前輩,是梁文道和周保松二師。他們分別在我十八歲前後進入我的世界,雖然暫且無緣深交,短短的相見也只是我坐在台下聽他們的分享,但兩位確實是我的“燃燈者”,以不同的方式影響著我的思維方式。

我如何受到他們影響?這個話題似乎太大,只能往後另磨新墨了,這裡恐怕只能借用他們的兩句話。

去年七月二十一日,我在香港會展中心,在書展的中文大學專區遇到周保松老師,碰巧他做一個小型分享。周老師一人一咪,聽眾圍得水泄不通。有一段話的大意是,我們不要老是想著怎麼改變社會,我們自己也是社會的一部分,改變了我們自己,就是改變了社會的一小部分。

我擅自稍作延伸,如果能盡己所能,去影響身邊願意被影響的人,哪怕改變一個觀點,已經是難得的進步了。當然,對於思維方式較為偏激的人,我的選擇是擱置爭議,以免產生不必要的衝突。

因此,對於我媽這類中間派,我是樂於爭取的,只要方式恰當,總還有希望。往大裡說,如果連最親近、又相對開明的人都說服不了,我還能改變誰呢。

另一句話來自道長(梁文道)2019年初在香港一個沙龍上的分享,我近期才通過YouTube補回,碰巧沙龍的主持是周保松老師。道長說到,他認識大陸的很多“老運動員”,不死磕,也不服從,日復一日跟龐大的政治機器對抗。讓我有共鳴的那句話是,有些事情,你知道了成功率不高,你就不去做嗎?如果你覺得這是你的責任,不會的,你還是會去做,靈活調整自己的位置,然後繼續去做。

這就如我媽的病,癌症曾被認為是不治之症,那就當真“不治”了嗎?不會的。權威腫瘤專家發過論文,告訴你某某數字,嚇得不輕,那就放棄了嗎?不會的。醫生留下家屬,說這個病是治不好的,往下走都是無底洞,那就不走了嗎?不會的。

如果一個國家患上某種不治之症,甚或你知道一個惡性腫瘤正在這個國家生長,那就必須離開嗎?或許可以,也算不得錯。但有的人,還是會以自己的方式,能殺死一個癌細胞,就殺一個。

所幸的是,三年前的基因檢測發現有一款靶向藥或許適用,不知能不能幫上大忙。當時,輝瑞的這款原研藥克唑替尼一瓶五萬多塊,只夠吃一個月,贈藥方案是4贈8,每年也還是要將近20萬。印度的仿製藥價格只一半,但也是不小的數字了,還不知道有什麼渠道能買。醫生說花費這麼高,還不知道要吃多久,還不如化療。

2018年下旬,克唑替尼通過談判進入醫保目錄,有效期至2020年11月,價格變成5000多一盒。算上醫保和單位報銷,每個月花費也許能降到3000塊一下,就算長期吃也還能支撐,還不必到印度當“藥神”。


今天回家,媽媽說,再打一場仗吧,管他呢!

這是我和媽媽經歷的第二十四個母親節,再過幾天就是她生下我的日子,我願意用也許微不足道的所有,換她的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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