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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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南方和他的90年代

1984年,邓小平第一次南巡深圳。我父亲正在深南大道的一个餐馆里和广东顺德的商人官员一边喝酒一边琢磨着晚上去哪个舞厅。

去舞厅是资本主义腐蚀的一部分。在一千六百公里之外的江苏东部一个小镇里,刚刚24岁的我妈对此浑然不觉。33年前的中国,人们的离别是以月来计的。

“我们到深圳的时候,深圳还只有一个深南大道,蛇口那里有些厂房,香港去不了,只能听顺德人讲”。我父亲后来跟我说起他在深圳的经历。

我童年时,他只会几个月几个月地南下,却很少跟我们讲南方的事情。但我很早就嗅到了南方的蛛丝马迹。他的西服和西裤挂满了房间,三个大橱柜都摆不满,领带起码有三十条,而他的衣服款式和周围人相比明显要考究。每次他回来,家里就会有港式糖果、带着英文商标的巧克力、奶糖,有荣华出的蛋黄月饼,甚至有一年,他从广州飞回来时,还给我们带了很多荔枝。

在一九九零年代早期,这些物件的到来让我有一种不明所以的雀跃。但有些信息也让我感到不安。七岁时,我发现了父亲在南方的照片。照片里,我父亲身穿很洋气的polo衫和西装短裤,旁边傍着很漂亮的姑娘,一条蟒蛇绕着他们俩,背后是一个游乐场一样的地方。

稍长大一点,我知道了,这应当是一种游客照片,不能说明什么。但照片后那个摩登的声色世界跟当时家乡的封闭环境有一种紧张关系。

我到岭南工作后,对广东90年代的旧闻旧事非常着迷。我喜欢跑到珠三角腹地去看那里的鱼塘芭蕉,也很喜欢去香港的海港大厦。有时候,我分不清,我喜欢这里是因为我父亲在这里呆过,还是,小时候家里有太多广东的痕迹。比如,我着迷于香港八九十年代的靡靡之音和港产片。

1980年代末期,我家里有邓丽君和梅艳芳的黑胶唱片。这是我后来发现的,等我真正能记得旋律已经到了四大天王时代。1995年,我父亲从顺德带回来整套的松下彩电、索尼VCD和索尼卡带放音机。去年看银河映像的电影《树大招风》,里面任贤齐演的香港著名贼王叶继欢金盆洗手时就是在广州走私索尼电视机,当时看到电影里面装索尼的很熟悉的箱子,我心想,老爹当年这几万块的货是不是就是从那些人手里买来的。

有一次,在广州的出租车上,士师傅放着一首粤语歌,我在深夜里回家的路上听到,感觉很熟悉,回去一查,居然是邝美云1992年的一首歌,叫《堆积情感》。我实在想不起来,我父亲当年有没有在家里放过这首歌,但那种旋律,似乎能够穿越时空,带我回1990年代。

1990年代的春天,在中国历史上,也算是最有名的春天之一了。如果说,中国真的曾经发生过春天的故事,那么,我父亲算得上这个故事的一个注脚。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也不是在给党报写纪念改革开放的那种人物通讯,但参与这个过程最彻底,也算是起起落落什么都经历过的,我父亲应该算是一个。

1981年,我父亲跟我母亲结婚时,他死板而老实的老爹什么都没给他置办,和全中国多数家庭一样,一贫如洗。我父亲从结婚就开始了他终其一身的折腾史。他先是做倒爷,按我妈的说法,凡是能倒的物资没有不被他倒过的。那时候倒买倒卖是违法的,我父亲的交易要么在清晨要么在半夜,都是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几十公里完成秘密交易。1985年,他还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一次被查缴掉几万块的货,我妈在家里哭红了眼,亏得他还有个当过新四军的爹,才没有坐牢。

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可能就是想做黑社会而不得。我父亲是有黑社会气质的,虽然他生得百里挑一的俊俏,表面上从事的还是体制内的正经职业,但我觉得他最像港片里的黑社会的地方就是他有胆。他被查一次,还会继续干第二次,查第二次,还会有第三次,他的字典里似乎从未有过怕字。多少年来,家里生意往来,各种风浪,我没见他脸色起过变化。咱爷俩,论处事,我心思比他细腻,但我确实没他有胆。

他敢做敢闯,自然有成果。我出生之前一年,我们家已经在当地最先砌了楼房。80年代末期,政府在我家装了我们那里第一家电话,居然是那种手摇式的。直到90年代中期,还经常有人到我家来借电话打。

但我记忆最深的还是90年代,那应该是我父亲的黄金时代,而我也有记忆了。他人生的巅峰,我觉得是1993年。

1993年,春天故事的第二年。我父亲已经从倒爷做起了正规的公司,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大概有多少钱,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我妈说,当时她手里的银行账户有接近三十万,而我父亲手里掌握的资金她根本不了解。与此同时,邓小平重启改革开放,社会舆论开始推崇创业致富,我父亲也上了地方报纸。

这一年,邓小平因为重新将中国从悬崖边拉回来声望正隆,但我父亲,邓的政策下受惠的第一批人,也是邓正在全社会推崇的人,却北上北京,专门看望自己真正的偶像。是的,这一年是毛泽东诞辰100周年。我父亲干了他这辈子最拉风的事情之一。他开着两辆面包车,带了他的小伙伴进京祭拜毛。那时候,中国还没有高速公路。他们一路北上,边开边停边吃喝玩,一路经徐州、台儿庄、枣庄、济南,过山东、河北,从北京南郊进京。他们在北京逗留十几天,来回居然长达一个多月。

我一直想不太懂我父亲对毛和邓的态度。我父亲一生的事业里,最红火的时候就是1990年代早期和2011年前后,而这两段时期,他都干了同一件事情。1993年,他兴师动众,耗费巨大,去北京拜祭了毛主席纪念堂和毛的遗体。2011年,他居然又一个人跑到湖南韶山冲,去了毛的故乡。这辈子他拍得最多也笑得最开心的照片就是这两趟旅行里留下来的。

吊诡的是,跟他人生浮沉关联最大的,其实是邓。终其一生,我却从来没听到他对邓有任何评价。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总之,他对邓没感觉。

但邓公对他倒是有感觉。他四十岁之前赚的钱都是因为邓,而他生意的第一次滑铁卢就是1997年。恰恰那一年,邓去世了。

那年7月1日,北京完成了对香港的回归仪式。我在家里,兴奋地看着电视。五星红旗升起,大英米字旗落下,我们跟着电视不明所以地开心,却不知道,风暴正在降临。

这一年春天,起源于泰国的金融风暴已经开始,到秋天,已经波及香港。很多年以后,我看到杜琪峰的电影《夺命金》,看到那一年香港的动荡,就想起那年我家的惨。1997年的冬天到1998年的春天,因为金融危机影响,我父亲的出口生意几乎处于崩溃状态,台湾、日本和香港不再需要供货,价格跌到不到成本价的一半。就算这样,还遭遇雪上加霜,这一半成本价,广东人和福建人也没有办法给了,他们逃了,销声匿迹。

迷信一点说,邓公才是我父亲的贵人。在邓去世之前,我父亲一直在上升期。风暴过后,他和整个家庭遭遇很大挫折。我从有记忆始到我父亲临走就没见过他不坐轿车,只有那段时间,他的车都卖了。

我不会用什么人生财富去评价这段经历。鲁迅说,“有谁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对我来说,我日后与我的家族和家乡最大矛盾就来源于这一段经历。其实,对我父亲来说,他虽然中年挫折,但世态炎凉,也就只是看得更透,却不至于有多受伤,但对我,这段经历却有重要影响,最大的影响就是造就了我性格中的保守和乖戾。我的童年结束得有点早。

邓公也许还在暗中助他。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树倒猢狲散,太多家道中落,太多一蹶不振,逆境中再扳回来的,其实不多。我父亲的二次创业当然比不上第一次辉煌,但还过得去,也算是给他人生一个圆满句号。

在他的第二个创业期,中国虽然还在广义的邓公时代。但时代终究变了。这个时期,我父亲再也不是1990年代那种意气风发了。他变得谨小慎微,变得老谋深算,变得隐忍收敛。他一直是我们那里有名的体面人,衣服、发型、皮鞋、领带,用什么手机,喝什么酒,上什么馆子,开什么车,总是最讲究。50岁以后,他开始节省,开始精打细算,开始不那么讲究,有时候他会故意跟我说,你看,今年一冬我都没买衣服呢。我就笑他,你以前那几橱柜的衣服还不够用啊。

他已经意识到,他那个一笔生意就能赚一辆桑塔纳的90年代过去了。在他的第二个创业期,他比从前更加吃苦和操劳。50多岁的人,经常一个人住在工厂,每天比所有员工都起得早。他30多岁的时候,我们家就有司机,可到他50多岁的时候,他打死也不雇佣司机了,一个人开车风里雨里地跑。他要跟政府的人喝酒,要跟供应商讨价还价,要跟各种势力周旋。他跟我说,你呀,千万不要出来做生意,也不要轻易去混官场,你就写写东西挺好的。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父亲为什么邓给了他一切,他心里却惦记毛这种问题。我们不太聊政治,他也从不跟人讲他的过往。有一次,我一个老师偶尔跟我闲聊说起,每个人都不会背叛自己的青春。我突然想起来,哦,他好像十来岁时做过两年红小兵的,不知道有没有一些关系。

在他第二个创业期,我全程目睹,甚至有一些些参与。我跟我父亲只有不到三十年的相处,不算长,但我很庆幸,跟他总算有过上阵父子兵的经历。但在这个时期,他的创业不再是白马轻裘、快意纵横。他的事业始终处于各种撕扯之中,我不知道他是否疲倦,但我是很疲倦的。

我想起他偶尔跟我讲过他八九十年代去南方的一些片段。1987年,我还在襁褓之中,还没怎么赚钱的他和他的伙伴们坐着绿皮火车穿过半个中国,他们从苏北下苏南,从苏南入江西浙北,从浙北入闽,再从福建进入我大广东。那些年,他们这帮苏北爷们儿就是这样倒腾无数趟火车,花十几天去当时的改革最前沿的。

1994年,赚了很多钱的他,改成了开着两辆桑塔纳,穿过南方的一个个村落,开过一条条国道省道或者村道石子路,后备箱里带着两麻袋钱,也是一路到广东。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不是社会更有活力,也更有可能性,但我知道,那是他最风华正茂、青春恣意的时候。我常想,我这个儿子没什么出息的,我就愿意跟他一起坐火车,帮他打架,给他当司机,或者替他数钱就好。

2011年,就是他去韶山那一年。他扛回来一个毛泽东的硕大铜像。在我们家的祭祀柜上,这位老人与观音、财神和灶王爷并列,位置上甚至放在灶王爷之前。我妈说,这个铜雕像,和韶山的那个毛泽东雕像工艺完全一样,你爸花了好多钱。

对这种事情,我总是很不屑。那一年,不知道他抽什么风,还专门买了两块毛主席纪念金表,也花了不少钱。我回家,他兴冲冲地拿给我,我一脸失望地说,这表太土了。他有点尴尬,就把表收起来了。

今年过年时,我妈在跟我交代父亲留下的一些东西,突然把那个盒子找出来,跟我说,这是你爸买的那两只手表,你带到广州去吧,他当时说的,这两个金表要留着给你结婚用的。我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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