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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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原文磚頭書賣肝的窮苦外文系學生,隨手寫寫。在這裡可能出現的東西:電影、書、課、生活的碎片。

漫聊耳機,從《花束般的戀愛》開始

(编辑过)

1.

對《花束般的戀愛》(花束みたいな恋をした,2021)記憶最深的一段:電影開頭,已分手的男女主角,恰巧在同一間咖啡廳與各自的新對象聊天。隔壁桌一對情侶聊著音樂,正準備一人一邊戴上一副耳機,男女主角義憤填膺地走向前準備阻止——「用耳機聽音樂,左右耳的聲音完全不同」,你們知道這對費心測試、調整的音響工程師來說有多失禮嗎?用同一副耳機聽音樂的人,一定不是真的喜歡音樂。這教訓來自當年兩人告白之際,在家庭餐廳偶遇的音樂人。「如果真的想一起聽,應該是在各自的手機上,同時放下播放鍵。」

讚到不行的metaphor。

我首先愛一個巧合的誤會:我以為片頭的時間線是順序的,所以在家庭餐廳男女主角共享耳機時,我心裡「丁愣」一聲——你們不是說不可以嗎?轉念一想,啊,因為是喜歡的人呀。在喜歡的人面前,想要分享的心情,可能滿溢到願意妥協音樂上的堅持吧。兩個人共用一副耳機,這個行為的象徵意義,比看上去的「同時聽同一首歌」還要大得多,那是不願放棄、必定要跟戀人同在的共時共地共存共同經驗一件事的親密;若是兩個人都意識到自己雖以音樂之名實際上卻是在做不利於音樂之事,那就更凸顯了愛的任性,愛的first priority,不是嗎?

——當然這是個美麗的誤會。兩人耳機正戴起來,隔壁桌的歐吉桑就來說教,然後才有片頭他們兩人又站起來,阻止隔壁另一對小情侶迫害音樂。

不過,我還愛這副耳機的寓言。男女主角從書、電影、音樂、生活品味都一致的靈魂伴侶,到分道揚鑣、貌合神離,讓我感嘆愛情終究不是Aristophanes在Symposium裡描繪的半球人,可能且需要找到自己失落的另一半,某個命中註定的、「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兩者合一好回復到完滿的整全(好似兩邊耳機要合在一起才是一首完整的歌?)——我們從來就不可能真正成為一體,我們永遠是兩個人。

1.5

在《曼哈頓戀習曲》(Begin Again, 2013)裡,倒是有一幕頗能參照:男女主角也是一起聽音樂,可是他們沒有共用耳機,也並非在各自的手機上播放,而是用了一個耳機分享器(headphone splitter)。想到兩人皆是音樂人,更覺這其中有某種「對音樂我無可退讓」的姿態,好可愛。

2.

關於那副耳機,還有一件想說的事。

我越來越不相信,在任何藝術的體驗中,有另一個人存在,對我的感受有任何幫助。就像我一直以來都討厭讀或寫閱讀心得(只在讀理論書時偶爾發發閱讀「筆記」),因為我不覺得自己的所感可以轉述給另一個人使他理解,也不覺得我應該嘗試這麼做;但這跟我對語言的理解有關,暫且不提。

前陣子和朋友聊天正說到,書、電影、博物館、音樂等等,跟別人一起的話,整個經驗就失去了與我直接聯繫的私密性。比如,我會期待、也預想對方期待,我們一起經驗「它」過後,接著要一起討論它。於是,做這件事的當下,我得謹記在心,這一切有個任務、有個目的:我要生產出一個感想,一套談論這個經驗的方法,而不再能讓自己純粹沈浸其中。

因此,再看一次「用同一副耳機聽音樂的人,一定不是真的喜歡音樂」這句話,我好像可以試著給出一些論證:用同一副耳機聽音樂的人,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跟對方分享音樂;他們想要的是與對方的連結(甚至是對方的認同),而不是音樂本身。

3.

到了《花束般的戀愛》後半,有一幕是女主角在看手機上的影片,擔心播放出的聲音打擾一旁加班中的男主角,於是戴上了耳機。耳機好像一道牆。對戴耳機的人來說,隔絕了外在的雜訊,對看著別人戴耳機的人,則是宣告「我雖然跟你在一起,但你沒有跟我在一起」。儘管身體在同一個空間,但你聽不見我聽見的聲音,也就無從想像,我此刻在經驗什麼、在想什麼、感覺到什麼、心情怎麼樣;我聽不見你,我主動選擇不去聽見你,則是隱晦地告訴你,我其實不在乎你在幹嘛。

米蘭昆德拉在《無知》裡轉述荀白克在1930年的話:「收音機是敵人,無情地向前行進,沒有任何抵抗有望奏效⋯⋯它把音樂強塞給我們,也不管我們想不想聽。」到了2021,事情大不相同。在收音機的時代,大家被迫聽一樣的東西;在耳機的時代,我們好難聽到別人在聽什麼東西。收音機不分何時何地,單方向的輸出聲音;耳機則是讓我可以不分何時何地,想聽見聲音就聽得見聲音、想聽見什麼聲音就可以聽見什麼聲音。如果收音機是公開的聲音此一極端,耳機大概就是隱私的聲音那另一極端?耳機讓我的世界與他人無關。

我常常身在這種隔離的世界。我常在路上充耳不聞身後朋友大聲喊我的名字,在房間逼得室友得來到我座位拍我肩膀以獲取我的回答,完美無視爸媽喊我吃飯惹得他們生氣。還有一次我走路時沒聽見喇叭聲,與車擦撞。我們這個時代的標誌,所謂科技帶來的疏離感,是否不該再限於手機、平板、電腦佔據視覺上的全副心神,而該將耳機也納入考量?在我身上,耳機的科技冷漠,可比手機要嚴重得多⋯⋯

戴上耳機、拿下耳機;我和環境的關係被耳機扭轉,音樂停下之後,寂靜與人聲經常讓我吃驚。

(寫這篇文的當下,我就戴著耳機,遲了十五分鐘的半拍,才發現室友們正在討論冷氣不冷是不是該報修。我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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