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紅色的獨腳鳥 (1)

台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
來自橫濱的大都會之子櫻島青次
以交換生的身份進入台大文學院
與布農族和鄒族的混血兒海樹兒結為好友
目擊並記錄了圍繞海樹兒這個有著巫師體質的青年
接連發生的關於巫與咒的故事

Tree Hugger

橫濱出身並就讀東京外國語大學的櫻島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都會之子,因此在他以交換生的身份來到台大文學院以後,出於好奇,很快就對台灣的原住民文化產生了興趣。他的室友海樹兒是布農族與鄒族的混血兒,透過海樹兒,他結交了一些其他的原住民學生,甚至混跡原住民學生社團的聚會。他在名為「原聲帶」的社團裡遇到的,也有所謂的都市原住民,也就是本身沒有部落生活經驗,在都市裡長大的原住民,但他還是對於這些都市原住民的身份認同感到相當驚奇。

沒有部落生活經驗,卻還是抱著這樣強烈的原住民認同呢。櫻島在原聲帶社團聚會的時候看到這些都市原住民,經常這樣想著。雖然大家都說台灣的原住民文化正在快速的流失,但如果年輕人有這樣強烈的認同,這些文化應該會延續下去吧。

「那可不一定!」有一次在原聲帶的聚會上,泰雅族的巴燕指著一個大一的新生說,「他是都市原住民,一點族語都不會,幾乎沒有回去過部落的老家,像他這樣的人再多一點的話,文化不慢慢流失才怪呢!」

「呃,語言是可以學的吧。」櫻島說,「只要有心,他就可以學會族語啊。像我不就學會中文了嗎?」

「那是因為你有心哪!你來台大當交換生,不但學了中文,還學台文,連讀跟寫都會⋯⋯哼,台灣人會讀會寫台文的人很少哪。會講的很多,願意去學讀跟寫的卻很少啊!學語言還是要花力氣的呢!」說著巴燕轉過頭去瞪著那名字叫做尤命,也是泰雅族的新生。

「學長,櫻島他剛剛就是說『只要有心』嘛。」尤命說,「我還沒開始學,學長就先假設我不願意學,對我也不公平哪。」

「那你就好好的學啦!以後我都跟你講泰雅語,你就每天跟著我吧!」

「可是我老家在五峰,跟你們谷關那邊的語言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啊!但是至少你學一點起來先好嗎?」巴燕又瞪了他一眼,「如果不想學就說不想學啦,理由那麼多你!」

「真的沒有不想啦,學長,那以後你就教我嘛。」

「什麼以後?現在好不好?明天在哪裡都不知道,還有以後喔?」

巴燕還在數落學弟,突然被人在背後重重的拍了一下。

「那麼威風啊?」背後那個人說了一句中文,接下來就是一大串櫻島完全聽不懂的話。巴燕回過頭去,也搥了那個人一下,以同樣的語言跟對方交談起來。

「那是伊凡學長。」尤命對櫻島解釋,「也是谷關那邊的人,族語講得很好喔。他是政治系畢業的,現在在政大唸研究所。大家給他一個外號,叫做『明日的伊凡諾幹』呢!」

「那是什麼意思?伊凡諾幹是誰?」櫻島好奇的問。

「也是一個泰雅族的學長啊,很久以前畢業的,後來進了東大唸博士呢!」

「啊,東大的博士啊!」櫻島相當佩服,「那實在是不容易呢。」

「什麼了不起?」一個手上拿著台啤的人靠過來,「我們阿美族早就有東大的博士了!」

「噢!學長!拜託一下好不好!」正跟伊凡以泰雅語聊天的巴燕突然回過頭來,「那個傢伙立委當得亂七八糟,東大的博士又怎麼啦?」

「你們的立委有比較好嗎?」阿美族人馬上反擊,「就說那個女人啊!夠了喔,在立法院演戲,全民買單的片酬那麼高!」

「立委都沒有比較好啦!而且那個女人不算啦!但是喔,我們的東大博士比你們的東大博士更像東大的博士好嗎?」巴燕也毫不客氣的反駁。

櫻島興味盎然的看著一個泰雅人和一個阿美人鬥嘴。他知道這兩個民族一個是山民族,一個是海民族,混在一起的時候經常互相挖苦,但一段時間以來的觀察也讓他了解,原住民之間互相鬥嘴是一回事,但面對漢人的時候,他們的立場都會突然變得相當一致,看來這表示他們也擁有一個相當強烈的泛原住民族的認同呢。

櫻島正想回頭問問尤命這個關於泛原住民族認同的問題,卻一眼瞥見一個女生安靜的坐在角落裡。他們所在的是旅台的達悟人開的原住民餐廳,叫做「獨木舟」,請的服務生都是原住民,各族的都有,而「原聲帶」社團的這群學生大概因為經常來,再加上「自己人」的這層關係,跟老闆熟識,進到這裡都是一副如魚得水的樣子,高談闊論,哈哈大笑的居多,櫻島還是第一次在這裡見到有人竟然這麼安靜的躲在角落裡。這女生長得很漂亮,留著過肩的長髮,坐在角落裡一個漆得光彩奪目的小獨木舟模型前,一言不發的看著談笑風生,打打鬧鬧的眾人,在光線故意調成昏黃的餐廳裡,看起來有些寂寞的樣子。

「啊,尤命先生,你認識那個女生嗎?」櫻島悄悄的問。其實,泰雅族跟阿美族正在大聲的鬥嘴,就算用正常的音量講話,也不會引起誰的注意。

「唔,那也是泰雅族的啊。」尤命望著那個女生,「尖石鄉的,叫做小螢。」

「小螢?」

「嗯啊,很稀奇的名字呢!大小的小,螢火蟲的螢喔。羅小螢。」

「她沒有族名嗎?」

「有吧,不過她沒有在用族名。其實滿多人都不用族名的啊。改族名是最近幾年才比較流行的事。雖然說,大家都希望保有傳統的姓名,但是一下子要把身份證啦、駕照啦、什麼銀行帳戶一大堆的都改掉,實在是太麻煩了。而且現在的規定,說真的也是很不尊重我們原住民哪。現在的規定是說,身份證上的名字一定要有中文,所以如果要完全放棄漢名,只使用族名的話,就一定要把族名用漢字寫哩。像我就是這樣啊,我完全放棄漢名了,我的身份證上寫的是尤命瓦旦⋯⋯喔,瓦旦是我爸爸的名字,因為泰雅族是父子聯名制。可是呢,很多人不想這麼麻煩,改東改西的,有些人是不願意用漢字寫自己的族名,覺得那是一種文化歧視,不願意接受,所以就在身份證上保留漢名,另外有以族語寫的名字跟漢名並列,也就是說,同時擁有兩個名字。」

「那,有漢名跟族名兩個名字的人,可以在正式的文件上只使用族名嗎?」

「嗯,可能不行喔,我沒有試過,不是很清楚,不過應該會遇上困難吧。台灣哪,還是漢文化至上,有那種⋯⋯欸,你是來學台文的,你應該知道啊,台灣很多人都有那種只有中文字才是字的奇怪想法,連漢字和羅馬字混用的台文都不能接受了,更何況是我們的族語,全部都是用羅馬字寫的呀。」

「是這樣啊,那麼,不讓原住民用自己的語言寫名字,確實是一種文化歧視呢。政策這麼不友善的話,也難怪很多人不願意改名了,畢竟是有點受辱的意味在內哪。」

櫻島說著,轉過頭去看坐在角落的羅小螢。真是相當漂亮的女生,竟然有點像在日本有一定名氣的泰雅族混血兒徐若瑄,只是少年時代的徐若瑄在電視上的形像活潑可愛,這女生卻有一種自然憂鬱的氣質。

「你知道這位小螢小姐是什麼系的嗎?」

「經濟系大三的學姊。」

「那她為什麼都不跟大家講話呢?」

「小螢學姊比較孤癖一點吧,我的感覺是這樣。聚會的時候她都會來,不過通常不太講話。但我想她的心地很善良喔。」

「怎麼說?」

「因為她是自閉星雨的社員,就是專門照顧自閉兒的社團。應該是很有社會關懷的人才會去參加這樣的社團吧。」

「嗯。你想這位小螢小姐會介意我這個陌生人去跟她講話嗎?」

「應該不會吧。」尤命說,「不過,你是看學姊漂亮所以感興趣嗎?」

「哈哈,當然不是啦,只是看她這樣,對她感到很好奇。我認識的原住民多半都是很高興的樣子,很少見到這麼憂鬱的啊。再說,這樣憂鬱的態度,照顧自閉兒會順利嗎?」

「你的問題真奇怪。」尤命笑起來,「學姊去帶自閉兒的時候,應該不會是這樣的態度吧⋯⋯」尤命的話還沒說完,後領就被人揪住了,原來是剛剛一直在責備尤命不會講泰雅語的巴燕。

「你這小子!現在伊凡學長在,你還不過來學一點講話?」

巴燕對尤命完全不假辭色,那位被稱為「明日的伊凡諾幹」的學長倒是很和善。

「兇他做什麼?越兇他不是越不想學了嗎?」這身材高大的伊凡一手搭著尤命,一手搭著巴燕,往吧檯那邊走去,「就先講最簡單的吧,不管懂不懂,先多聽一些,慢慢就會習慣⋯⋯」他接下來說的又是櫻島完全聽不懂的話,想必就是泰雅語吧。

三個泰雅族的男生一走開,櫻島就轉頭去看獨自坐在角落的羅小螢。

「螢火蟲的螢啊。」櫻島自言自語著,「真是相當稀奇的名字呢。說起來,人跟名字似乎也有一點相似哪。」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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