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莢蒾,黑巫術的逆襲 (2)

—— 台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 ——
來自橫濱的大都會之子櫻島青次
以交換生的身份進入台大文學院
與布農族和鄒族的混血兒海樹兒結為好友
目擊並記錄了圍繞海樹兒這個有著巫師體質的青年
接連發生的關於巫與咒的故事

在警局做完筆錄已經過了晚餐時間。海樹兒帶著里美和巴藍納藍回到宿舍,櫻島正認真的坐在桌前讀書,看到他們回來,連忙問他們中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海樹兒為何那樣匆忙的跑走。

「真的非常奇怪。」海樹兒說,「保育社系辦的門沒鎖,燈亮著,胡德夫帶著Rimi開門進去,一進去看到的就是那位死者,此外沒有別人。死者是今天這個講座的講者。他趴倒在一張書桌上,胡德夫叫了半天都沒反應,過去一看,人竟然已經死了。看社辦那個樣子,他大概正在為今天的講課做預習準備吧。」

「是心臟病發嗎?」櫻島問。

「有可能。警察來看了,他身上沒有傷,有可能是心臟病,確切的結果要等解剖了才知道。」

「既然可能是心臟病發死亡,海樹兒君為何說這事情奇怪呢?」櫻島不解的問。

海樹兒和里美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今天看到的這位死者,讓他們兩人同時想起三年前在向天湖離奇死亡的海樹兒的哥哥阿浪。當時阿浪的研究所同學,同時也是里美的表姊高洛洛、他自己、另一位賽夏族的學長芎以及里美四個人,費了好大的一番力氣,冒著生命的危險,才終於查出了阿浪的死因,那實在是一樁令他們深受震撼的事件。里美雖然沒有見過阿浪的遺體,但海樹兒以弟弟的身份前往向天湖指認遺體,而今天這位死者的樣子,實在無法不令他想到三前年阿浪陳屍向天湖畔的模樣。但參與調查三年前那個事件的他們四人,基於某些原因,對於他們最後得知的結果,始終都守口如瓶,也不方便向巴藍納藍或櫻島說些什麼。里美畢竟跟他一同經歷那個事件,一看海樹兒的神色,心裡也就十分明白了。㊟

海樹兒半窩在一張椅子上,好像在思考什麼事情,不久後抬起頭來。

「欸,胡德夫,今天這位死者,你清楚他的家庭背景嗎?」

「浩明學長他⋯⋯」巴藍納藍認真的想了一下,「嗯,他是一半的卑南族——」

「什麼?」海樹兒立刻打斷他的話,「他是一半的卑南族?!」

「對、對啊。」巴藍納藍對海樹兒這麼劇烈的反應感到有點莫名其妙,「我忘記是他爸爸還是媽媽那一邊是卑南族,老家在利嘉那一帶。」

「現在利嘉林道那邊嗎?就是有名的大巴六九部落?」

「不是不是,利嘉那邊的部落叫做呂家望。大巴六九是在大巴六九山那邊。」

「今天做筆錄的時候寫的是他身份證上的漢名陳浩明,你知道他的族名嗎?」

「知道。他的名字跟我一樣,也叫巴藍納藍。」

「哪來這麼多胡德⋯⋯」海樹兒正在嘀咕,突然想起這是牽涉人命的事件,立刻把已到口邊的話又收了回去。

「學長為什麼要問這些事情呢?」

「因為⋯⋯」海樹兒考慮了一下,「因為我懷疑他的死因不單純。」

「浩明學長他應該是心臟病發死的吧?」巴藍納藍似乎被海樹兒的話嚇到了,「沒有外傷,沒被人攻擊,一定是突然發病死的啊。」

「胡德夫,你以為人一定要被打殺或生病才會死嗎?」

「學長這是什麼意思?」巴藍納藍一臉駭然。

「難道人還會因為什麼別的事情而死亡嗎?」櫻島也忍不住插話了。

海樹兒抬頭望了里美一眼。從她緊張的神色就知道,她心裡雖然有數,但對於實際上把話說出口,還是感到焦慮害怕。海樹兒向里美投以安慰的微笑,然後站起身來。

「嗯,你們說的不錯,還是等解剖結果吧。如果解剖結果是心臟病發,那剛剛的話就當我沒說。我先送里美回宿舍了。」

他替里美拿了背包,搭著里美的肩膀離開了這個房間。

***

畢業校友陳屍學生社團辦公室的意外事件很快就傳遍了台大校園,但幾日後傳來更駭人聽聞的消息:死者竟然是心臟破裂而死。所謂心臟破裂,並不是一般醫學臨床上常見的那種,而是一顆心臟就這樣莫明其妙的裂成完全不相連的兩半。據說解剖的法醫被這結果驚嚇得很厲害,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情形。這簡直就像有人把死者的心臟拿出來,撕成兩半,再塞回去一樣。不過當然,在發現屍體時,死者胸前完好無恙,在法醫進行解剖之前,胸前根本就沒有任何切割的痕跡。

一聽說這消息,巴藍納藍立刻跑去海樹兒的宿舍,只見櫻島和里美也都在,看來他們三人都已經聽說這恐怖的解剖結果了。

「學長,好像被你說中了。」巴藍納藍對海樹兒說,「可是為什麼你會知道浩明學長的死因不尋常?」

海樹兒對神色略顯緊張的里美露出微笑,然後轉向巴藍納藍。

「這我沒辦法回答。總之就是有這樣的預感。」

「那、那浩明學長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死法呢?」

「我想⋯⋯他大概是中詛咒死的吧。」

「中詛咒?」巴藍納藍大吃一驚,「都什麼時代了,還有詛咒這回事嗎?」

「欸,胡德夫,你是怎麼搞的呀?這跟時代有什麼關係?如果以前詛咒會靈,現在詛咒當然也會靈啊。」

「但現在是科學的時代了啊。」

「科學解釋不了的事情多著呢!」海樹兒轉頭去看櫻島:「是吧,櫻島君?即使像胡德夫所說的,現在是個科學昌明的時代,在日本還是有很多鬼魅之事,科學家也無法解釋吧?」

櫻島有些遲疑,「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沒錯,但通常大家都以為那是迷信⋯⋯或是無知⋯⋯嗯,應該並沒有很認真的相信鬼怪的存在吧⋯⋯」

「櫻島君這樣結結巴巴的,該不會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吧?日本人明明就對鬼怪很認真哪。」

海樹兒在自己的床沿坐了下來,不理會其他的人,自顧自的陷入沉思。櫻島和巴藍納藍也沉默的各自坐著,里美則是窩在海樹兒床上的一個角落,抱著膝蓋,下巴靠在膝蓋上,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一陣子,海樹兒抬起頭來,望向巴藍納藍。

「胡德夫,你知道你那位學長當天要講什麼嗎?」

「知道啊,就是關於台灣本地植物的介紹。」

「我是指確切的內容。」

「喔,他之前有傳ppt給我。」巴藍納藍從背包裡拿出筆記型電腦,「學長你要看嗎?」

「嗯,看他介紹些什麼植物。」

「這跟他的死亡會有關係嗎?」櫻島好奇的問。

「有可能,因為詛咒也經常牽涉植物。」海樹兒又轉向巴藍納藍,「你這個學長是一半的卑南族,他是在呂家望長大的嗎?還是都市原住民?」

「嗯,應該要算是都市原住民喔,他家早就搬到台東了。好像是阿公阿媽還在呂家望,所以假期的時候會回去,不過他應該不算熟悉卑南的文化吧⋯⋯喔,學長,我已經把檔案寄出了。」

海樹兒坐到自己的書桌前,打開電腦收了信。巴藍納藍寄來的ppt檔案似乎有好幾十頁。

「準備得這麼豐富嗎?」海樹兒一頁一頁細看起來,巴藍納藍、里美和櫻島也都靠過來,湊在海樹兒背後。

檔案一共有三十幾頁,介紹了各種各樣的台灣植物,以中低海拔的植物為主,高海拔的植物比較少,大概是考慮到大一生也沒什麼機會實地看到高海拔的植物吧。看來這個也叫巴藍納藍的半個卑南族人相當用心,每一頁都附上很清楚的照片,也有很多特寫鏡頭來強調植物的特徵,例如花的形狀、葉子的長法等等,大概是要協助新手學習辨識植物。

海樹兒把檔案來回看了兩遍,卻看不出端倪,不禁有些納悶。

「Nichan,這位學長的照片有些是在利嘉這一帶拍的耶。」里美指著電腦螢幕上的一張照片。

確實,這位巴藍納藍,或者陳浩明,在每一張照片旁都以極小的字樣註明拍攝者、拍攝地點和時間。仔細檢查過一遍後,可以確定這些照片全部都是他自己拍攝的,時間地點不一,其中有一些是最近才在利嘉拍下。

「難道他為了準備這個ppt,還特別跑回利嘉?」海樹兒有點不解,「這些植物十之八九都不用跑到那裡才拍得到啊。在北台灣中低海拔的山區逛逛就可以拍到了,幹嘛那麼麻煩⋯⋯欸,胡德夫,你這學長畢業以後在幹嘛啊?」

「在福山植物園工作。」

「福山植物園?那在那一帶拍就好了啊。」

里美歪頭看著螢幕上的照片,「嗯,nichan,會不會他剛好回老家看阿公阿嬤,就在那邊把剩下的資料備齊?說不定理由就只是這樣?」

「嗯,很有可能。」海樹兒點點頭,又開始重新瀏覽那些植物,卻還是不得要領。「胡德夫,」海樹兒回頭望向巴藍納藍,「你對你們卑南族的植物懂多少?」

「呃,幾乎都⋯⋯不太懂⋯⋯」

海樹兒青了他一眼。「那巫術呢?你們卑南族不是以巫術著稱?」

「大家都這樣說,其實沒有啦,我們很和善。」巴藍納藍表達溫和的抗議。

「誰說的?」里美忍不住從旁插嘴,「我們阿美族都說,卑南族是最可怕的,會黑巫術。傳說裡都有提到,每次卑南族要來侵犯,阿美族都要好幾個部落聯合起來抵抗卑南的黑巫。」

「胡德夫,有聽說過什麼黑巫術是可以讓人的心臟裂成兩半的嗎?」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東西?!」巴藍納藍十分駭然。

「你們關山部落沒有巫師嗎?」

「嗯,以前大概有吧,我不清楚,不過現在確定是沒有了。」

「啊!我想起來了!」櫻島一拍膝蓋,「我那天去旁聽的人類系的課,那個老師就是研究卑南族的呀,說不定他知道一些關於卑南族巫術的事情呢。」

「去問漢人卑南族巫術的事情?」海樹兒瞪著巴藍納藍,「都是你,一問三不知,還得我們去找個漢人來問,這像話嘛?」

「我哪知道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嘛。」巴藍納藍相當委屈,「現在誰還在意巫術呢?」

「我就很在意。不重視祖先的文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海樹兒無可奈何的起身,「去找那位老師打聽一下吧。」

To be continued.

㊟ 海樹兒的哥哥阿浪之死的故事《絕島之咒》三部曲曾於 2014 年局部出版,現在三部曲正在修稿中,完成全文後會再重新出版。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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