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そして・・・めぐり逢い

(编辑过)

昨晚無意間看到一段影片,是數年前五木ひろし在紀念鄧麗君的活動上與故人隔空對唱《そして・・・めぐり逢い》。螢幕上的鄧麗君還是那麼年輕,五木先生卻老了。

看到這樣的影片,就想起那一年我在馬太鞍和父親一起度過的冬天。迴歸線以北的東台灣冬天不算冷,只是陰雨綿綿,每天天色黑去,晚餐之後,我和父親一起坐在屋外,父親講起年輕時聽的歌曲,我就在 Youtube 上現找,音樂和歌聲開始的時候,父親就帶著微笑聆聽,說起關於這首歌和這個歌手的回憶。

五木ひろし當然是那一年冬夜歌單上的常客。年輕的五木看起來憨厚老實,但歌藝了得,《夜空》的舞台表演更是巨星氣魄,不像年輕時的細川たかし,不管多麼努力作出正經的樣子,總還是有點呆頭呆腦,尤其是唱《北酒場》的時候。

有一天我看到一段號稱是森進一和森昌子離婚後合唱的影片(其實應該不是),好奇的點開來,歌聲一起,父親立刻說,「Mori san,一聽就知道。」那首歌是《越冬つばめ》,起初森昌子還不大好意思合唱,森進一只好用假聲唱副歌的「ヒュルリ ヒュルリララ」。森昌子終於加入的時候,父親登時眼睛一亮,「這個聲音⋯⋯這是 Mori san!」

「哈哈,是啊,兩個都是 Mori san 嘛!」

日語其實是父親的母語,我的日語卻根本沒有程度,又不認真學習,很多東西若不是父親講解,我根本聽不出名堂。例如父親拿千昌夫演唱的原版《北国の春》來向我解釋東北口音,我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把三段歌詞都記下了。數年後有一天,我行經台北某個地下街,看到一位阿伯演奏小提琴兼唱流行歌,但阿伯的音準有問題,氣息也不夠,我就不請自去的詢問:「阿伯,北國之春,會嗎?」

「曲子會啊,歌詞不會,歌詞只會榕樹下。」

「沒關係,我會歌詞,我唱。」

結果我果真替阿伯賺來了近千元,看來我的日語程度沒有,歌藝還行,當然也是託了千先生的福。

森進一應該是父親最喜歡的歌手。父親曾經提起初次聽到《港町ブルース》的震撼。流暢的曲調,沙啞的聲音,從函館開始數算的悲嘆。但父親第一次跟我提起時,卻連歌名也記不起來,只能哼出曲調,描述歌詞大要,然後追問,「沒有印象嗎?從 Hakodate 開始的啊。」

「Hakodate... nani?」

「函館啦,Hakodate!不知道函館嗎?Hokkaido no minatocho...」

我還記得當時暗地咕噥:「講日語就講日語,不要突然冒出阿美族口音,嚇人 saan...」

後來總算找到歌曲了,我跟父親一起坐著聽。父親讚嘆的說,「這嗓音真是不得了啊。」聽了一段又說,「對啊,到 Nagasaki 之前還有 Kochi、Takamatsu、Yawatahama 嘛!」

父親第一次跟我講解森進一的演唱風格時,阿公還在世,當時 92 歲,每天去早餐店跟族人一起吃早餐,每個主日都去彌撒,復活節前跟大家一起認真練唱,有時候跟父親起了口角,倔強的老人會拿著腰刀到後院去砍草出氣。那之後六年,阿公過世了,我從歐洲趕回太巴塱奔喪,姑姑告訴我,阿公斷氣的那一刻,父親放聲大哭。

「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叫他お父さん了。」大概是這樣的心情吧。

就是阿公過世的那一年,我和父親在馬太鞍一起過冬。那一年連續來了好些訪客,其中有我兩個大學同學。同學到的時候,父親在房間裡看書,我對著走廊喊:「爸!」

父親沒有反應,於是我改成阿美語:「Mama!」

父親還是沒有反應。於是我扯開喉嚨大喊:「お父さん~~」

「ああ...」父親立刻答應,出來跟客人打招呼。

據說人上了年紀,會愈來愈像自己的父母。而父親確實愈來愈像阿公了。

時光飛逝,有一天我也會和當初的父親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吧。

希望疫情好轉,我就可以回去馬太鞍探望老人了。在那之前只能隔著一萬公里,一起聽五木先生唱歌。一九八五年的《そして... めぐり逢い》。

ひと冬、ふた冬、そして・・・めぐり逢い

已經快要過完一個冬天,希望在下一個冬天開始之前能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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