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謎樣的香草植物 (5) (完)

「殺人罪的法定刑是死刑、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你可能想像不到其實有比那更重的刑罰?更重的罪是自殺罪,更重的刑罰是落入地獄。地獄的刑期是永恆。那裡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台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
來自橫濱的大都會之子櫻島青次
以交換生的身份進入台大文學院
與布農族和鄒族的混血兒海樹兒結為好友
目擊並記錄了圍繞海樹兒這個有著巫師體質的青年
接連發生的關於巫與咒的故事

San Diego Garden Lifestyle

「法律?」露比淡然一笑。「法律又怎樣?就算我在法庭上陳述這一切,沒有其他的證據,我的自白能夠當作有罪判決的唯一證據嗎?」

「你!」巴燕咬牙切齒的說,「你倒真的唸過法律啊?學長跟你討論了多少課業,結果你把他殺死了,還在這邊侃侃而談!你這該死的女人!」雖然被海樹兒緊緊抓著,巴燕還是試著要逼近露比,但海樹兒用上了十足力氣,巴燕竟然動彈不得。

「你不用激動。」露比說,「法律制裁不了我,我卻可以制裁自己。」

「你說什麼?!」海樹兒和芎吃了一驚。

「那個詛咒,」露比抬起頭望著冬日的晴空,神色轉而漠然,「那個詛咒是雙向的。如果一方死了,另一方也會跟著死的。」

「你!」海樹兒驚得退了一步,「你的意思是說,你中了自己的詛咒?」

「我跟阿法赫是未婚夫妻哪!」露比的眼淚奪眶而出。「從小時候到現在,我們從兄妹一樣的感情,一直到變成戀人,我愛了他一輩子啊!他變心了,他死了,我活著要幹嘛?!」

「你、你什麼時候會死?」

「就這一兩天吧。在他死後的半個月內我必死無疑。說不定今天就會死了。」

這一番對話櫻島聽得驚心動魄,但同時也對阿法赫和露比起了莫大的同情。這根本就是展示人生無常的悲戀啊。就算青梅竹馬的感情不能有結果,這樣的結局也太無謂且殘酷了。

此時連怒氣勃勃的巴燕都已經呆掉了。他望著落淚的露比,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

「我有一個疑問,」海樹兒有點遲疑,「也許不是問的好時機,不過⋯⋯」

「我都快死了,你再不問就來不及了。你們任何人有什麼問題,就直接問吧,不管你們問什麼,我都無差了。」

「為什麼阿法赫的頭髮那麼漂亮?那樣的頭髮是不祥的啊。」

露比點頭又搖頭,「他的頭髮很漂亮,因為那是我們共同的意念。從他留了長髮,我就好喜歡,要他千萬不要剪掉,反而是為了配合他,我把長髮剪了,燙成這樣。你們不覺得那長髮跟他很配嗎?我的詛咒雖然會致他於死,但這是一個關於愛的詛咒,怎麼會讓他那麼愛漂亮的人在死亡的時候變醜呢?你說不祥,是從旁觀者的角度而言,其實那只是反映了我們共同注入詛咒的意念而已。」

海樹兒的嘴唇動了一下,好像要說注入詛咒的意念就是不祥,即使愛也不能化解。

「阿法赫生病,他一定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吧?」芎問,「到他臥病不起之前,你們還視訊過,你們有談過這件事嗎?」

「有。但他只是一直跟我說,他沒有變心。我說,你若是沒有變心,又怎麼會這樣生病?」

「他怎麼說?」

「他只是一直重覆的說他沒有變心。」

芎的手機響了,他連忙接了起來,走到遠處去講電話。

「所以,」海樹兒接著問,「到最後,你們兩個就只是各自等死而已?」

「嗯,他最後一次寫信給我,說那種籽泡甜的東西好喝。」露比嗚咽起來,「他⋯⋯我們都要死了,他還有心情說這些⋯⋯」

站在海樹兒身邊的里美跟著露比一起低頭哭了起來,海樹兒連忙關切的回頭安慰。露比看著他們兩人,突然嘆了一口氣。

「你有喜歡的人嗎?對方喜歡你嗎?」露比問海樹兒,「有的話,就把握相愛的時刻吧。如果你想在回憶裡珍惜阿法赫的友誼,就記得我今天的勸告,絕對不要試探感情。」

海樹兒怔怔看著露比,芎就在這時結束通話,走了回來。

「是我老師。」芎說,「他說這種籽是未知的物種。」

露比以外的其他所有人都愣住了。

「到現在都還有未發現的物種?」櫻島十分驚訝。

「台灣的地理跟氣候這麼特殊,當然還有沒發現的物種,尤其是植物和昆蟲。」露比說,「那種植物應該是台灣特有種吧,長得像香菜,但吃起來味道很不好,我們是不吃的,只拿它的種籽泡來喝,對身體很好,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可以促進血液循環和新陳代謝之類的吧。」

「我還有一個問題。」海樹兒說,「既然你們都各自跟別人發生關係那麼多次,為什麼你們之間反而沒有親密關係呢?」

露比望著海樹兒,「你會特別珍惜你愛的人吧?在不確定彼此的心意之前,大概不會去碰對方吧?我跟阿法赫還在試探的階段,所以我們之間沒有發生關係。」

海樹兒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六個人在樹下站了一陣子,再度打破沉默的又是露比。

「你們想問的都問完了?這樣,我也可以解脫了。為了證明我沒有說謊,也對阿法赫的死向你們有所交代,我留了一封信給我的室友,如果我發生意外,她就會拆那封信。我信裡請她在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你們。」她轉向海樹兒:「我只有昨天你留給我的電話,所以信裡寫的是你的電話號碼,很抱歉這樣的事情要打到你的電話來通知。那麼,我不送你們了,我想在教堂靜一靜。」

「你是基督徒嗎?」海樹兒問。

「是,我是天主教徒。」

「但這不是天主教的教堂吧?」海樹兒望著那有著長長流線屋頂,十分漂亮的路思義教堂。

「沒有什麼差別吧,信的都是同一個上帝。」露比突然輕笑起來,轉向巴燕,「你知道嗎,天主教徒不管犯下什麼罪過,都可以透過告解認罪來獲得原諒。天主教徒只要不自殺,是不會下地獄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巴燕呆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說,我下了這樣的詛咒,不但殺了人,也等於自殺了,我是必然會下地獄了。」露比直視著巴燕的眼睛,「殺人罪的法定刑是死刑、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你可能想像不到其實有比那更重的刑罰?更重的罪是自殺罪,更重的刑罰是落入地獄。地獄的刑期是永恆。那裡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巴燕睜大了眼睛望著露比轉身離去的背影,完全說不出話來。

露比走進教堂以後,他們五人默默走下草坡,離開亮麗的東海校園。車子開上高速公路,芎突然想起之前接到的那通電話。

「我老師說,那植物既然是新物種,想要發表在科學期刊上,問我是誰、在哪裡發現的。我跟老師說,有不能說的原因,希望這種籽的存在不要公開。」

海樹兒點頭,「這樣也好,不然,要怎樣為這植物命名呢?唉!」

上車以後,深受震撼的里美一直將巴燕的電腦放在腿上,始終沒有說話,過了一陣子她把電腦開機,又一封一封的看那些信件,一邊看,一邊流眼淚。

「Rimi chan不要看了吧。」櫻島忍不住從旁勸解,「事情已經變成這樣,再看他們的信,只是傷心而已。」

「嗯⋯⋯」里美點點頭,還是在那些郵件檔案上點來點去,顯然心裡很混亂。過了許久,她突然「啊」了一聲。

「這裡有沒看過的信。」里美說,「是未寄出的草稿,一共有兩則。」

「上面寫什麼?」海樹兒連忙回頭。

「我看看⋯⋯嗯,學長寫說,『露比,你不相信我,但是我真的沒有變心。其實你自己也在生病,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看到你漸漸變得虛弱,就知道變了心的是你,不是我。你雖然沒有愛上別人,但是你懷疑我,這不就是變心了嗎?』嗯,這之後,學長空了幾行,寫說,『寫這幹嘛?不要告訴她吧。』」

「怎麼搞的?」海樹兒十分吃驚,轉頭去看芎,開車的芎也是一臉錯愕的樣子。

「下一則草稿⋯⋯」里美繼續讀著,慢慢翻譯出來:

露比,我不會寄出這封信,所以你也不會看到,但是我非寫不可,在死之前,我一定要釋放我的心情。我不怪你懷疑我,也不在意因為這樣而跟你一起死去。我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你一定認為,這樣的詛咒就是自殺,而你會因此下地獄。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地獄,但萬一真的有,我不希望你下地獄。我想,如果我先死,那麼自殺的人就是我了吧,單純因為一個詛咒而死的你就不會下地獄了。我會用自己的意志在你之前先死去的。要自殺很簡單,只要丟掉求生的意志就好了,只要我抱著必死的決心,不用很久就會死了。而且,只要我先死,你就不會發現其實真正變了心的人是你,你就不會痛悔難過。露比,我從來沒有變心過,即使因為你變心懷疑我,導致我們這樣的結果,我還是跟以前一樣。小時候我就說,長大以後要跟你結婚。現在這個承諾辦不到了,但我的心沒有改變,跟小時候一樣,我還是想要跟你結婚。

所有的人聽著這些話都呆掉了,里美更是邊翻譯邊哭。

「學長、學長他就寫到這樣而已,沒有其他的信件了⋯⋯」

「這是什麼時候寫的?」

「十一月二十九號,就是學長過世前一天⋯⋯」

海樹兒放在座椅邊上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拿起來一看,登時愣在當場,好像整個人突然被凍住。

「怎麼啦?」芎側頭看他,「怎麼不接電話?」

「這⋯⋯」海樹兒將電話拿給芎看,「這是區碼04的來電⋯⋯」

所有人都呆住了,連正在開車的芎也一時恍神而突然放慢了車速,立刻被後面的車子按了喇叭。他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恢復正常的速度。

電話一直響著,但誰也沒有說話。海樹兒望向擋風玻璃外,車子已經接近台北了,但冬日的天空還是跟中台灣一樣明麗。他望著爽朗的晴空,終於按下通話鍵。

「我是海樹兒。請說。」

~ FIN ~

㊒㊔ 巫與咒的短篇校園故事還有一則,接下來由達悟族擔綱演出,週日開始連載,歡迎繼續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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