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莢蒾,黑巫術的逆襲 (4) (完)

—— 台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 ——
來自橫濱的大都會之子櫻島青次
以交換生的身份進入台大文學院
與布農族和鄒族的混血兒海樹兒結為好友
目擊並記錄了圍繞海樹兒這個有著巫師體質的青年
接連發生的關於巫與咒的故事

台東莢蒾/Yes98

回到寢室的海樹兒一臉鄭重,不聲不響的坐到桌前,列印了不知道什麼東西,折起收在襯衫胸前的口袋,然後起身轉向櫻島。

「櫻島君,走吧,我們去保育社。」

「為什麼要去保育社?現在天都黑了,去那裡幹嘛?」櫻島莫名其妙的問。

「因為證據在那裡。」海樹兒回答。

「證據?」櫻島嚇了一跳,「那位陳先生被害的證據嗎?」

海樹兒點點頭,似乎沒有意思多解釋,櫻島也只好跟著他的腳步離開宿舍。

兩人一路沉默著來到學生活動中心的二樓。這個時段多數的社辦都已經沒人了,只有少數幾間還亮著燈,隱約可以聽到談話聲。不久前才發生驚人死亡事件的保育社門窗緊閉,只有公共區域的燈光照著門上「保育社」的牌子。門邊有一個大概是廢棄木材釘成的架子,上面放著幾個小盆栽。海樹兒從口袋裡拿出那張先前列印的東西,展開看了一眼,然後靠近審視架子上的那些盆栽。

「櫻島君請過來看。」海樹兒頭也沒回的說。

櫻島走上前去。架子上共有六個小盆栽,大概受了良好的照料,長得很茂盛,不過六盆裡只有一盆正開著花,把櫻島嚇了一跳。

「這,海樹兒君,這不就是我們在ppt上看到的那個嗎?什麼台東⋯⋯」

「台東莢蒾。」海樹兒將他手上那張紙遞給櫻島,上面是陳浩明ppt檔案裡台東莢蒾的那一頁。櫻島看了盆栽,又看了列印出來的照片,不禁遲疑起來。

「這⋯⋯怎麼回事,看起來好像是同一棵?」

「這樣比對起來,應該是同一棵沒錯。」海樹兒點頭,「剛剛在宿舍看到照片,我就想起事發那天,我好像在這裡看過這種植物。大概這位陳浩明在利嘉林道拍了照以後,就把這整株植物挖起來,做成盆栽帶來了吧。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可能他覺得這植物很可愛。」

櫻島看著那些聚在一起、長筒狀的小花,花心還有一點紅,確實是相當討喜的盆栽。

「其實這種植物我也見過,但不清楚它的名字,可能在植物學上講起來也不是一模一樣的,或許是不同種的,或是亞種之類,不過我想它們應該都有個共同點,用手去撥弄的話會有很濃郁的香氣。」

海樹兒就伸手去撥弄那些枝葉,果然一陣香氣襲來。

「真的好香啊。」櫻島讚嘆的說,「給人十分好感的香氣呢⋯⋯」

櫻島的話還沒說完,海樹兒已經將這小灌木的底部也撥開,隱藏在基部的枝葉之間的,赫然是一朵被撕成兩半,已經枯掉的小白花。

「海樹兒君!」櫻島大吃一驚,嚇得抓住海樹兒的手臂,「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就是那位江老師說的,把花撕開,人的心就會裂成兩半的巫術?」

「嗯。有人基於某種原因,把這花撕成兩半,導致陳浩明的死亡。不過兇手可能怕人發現,順手把花藏在這基部。」

「誰會發現這種事?就算發現了也不會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這卑南族的巫術,誰會知道?」

海樹兒拍拍櫻島後背,「當然只有卑南族的才會知道啊。」

他將台東莢蒾的照片折妥收進口袋,略微挺直身子,但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海樹兒君,現在是⋯⋯?」

「等人。」海樹兒一揚下巴,果然有個人從樓梯上來,慢慢的走向保育社。

「巴藍納藍君怎麼也來了?」櫻島十分驚訝。

「學長,」巴藍納藍沒有理會櫻島,走到海樹兒面前,低下頭,「學長要把我揪出來嗎?」

「怎麼可能?」海樹兒平靜的說,「這是反制的巫術,你一定是為了保護自己才這樣做的吧,這不能怪你。再說,就算我把事情講出來,也沒人會相信。」

櫻島驚訝的輪流看著這兩人,完全搞不清楚現場的狀況。

「不過,胡德夫,」海樹兒嘆了一口氣,「雖然我不會跟任何人講,但你要不要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巴藍納藍依舊低著頭。

「是去年的事。去年暑假跟浩明學長去南投,經過神木村,看到一些南國小薊,一大片,開得很漂亮。雖然正是花期,但開得那麼漂亮的也實在少見。學長說要拍起來,因為社上請他製作一系列關於台灣本土植物介紹的課程。這個新生講座每次都是請浩明學長來主講,因為他真的是我們植物組裡知識最豐富的⋯⋯」

「拍就拍,為什麼他會把植物給撕了呢?」

「他突然就這樣做了,我連阻止都來不及。我問他幹嘛把植物拔起來又把枝葉拔掉,他說因為這些薊屬的植物太刺了,不易觀察細部,所以他就把它撕開,好拍一些細節的特寫。」

「真是胡鬧。」海樹兒嘆了一口氣,「這種薊一眼就認出來了,還看什麼細節?我看對於現代植物知識太過熱衷也沒有好處,老是想掌握一些物理性的特徵,又有什麼用處呢?」

「對不起,」櫻島忍不住插嘴,「請問把這植物撕開,雖然有點可惜,但應該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吧?」

「胡德夫,你說呢?」海樹兒望著巴藍納藍。

「浩明學長是都市原住民,他不了解卑南族的巫術跟植物的關係。」巴藍納藍垂下目光,「這種薊類的植物,其實也不用一定是南國小薊,就是這類型的植物,植物學上說來,差不多就是菊科薊屬的,有這樣羽狀全裂葉型的,都可以拿來下詛咒。」

「什麼樣的詛咒?」海樹兒很冷靜的問。

「一種非常奇怪的詛咒。」巴藍納藍說,「這種植物有療傷的作用,它的主根可以止血。有一種詛咒的作法,就是把這種植物的基部撕開⋯⋯」

「詛咒的內容是?總不會光是做了這樣的事就會令詛咒成真吧?」

「詛咒的內容、內容⋯⋯」巴藍納藍的嘴唇顫抖起來,「其實,與其說是有意的詛咒,不如說那是一種禁忌。如果在一個跟自己同名的人面前做這樣的事,那個人就會在第九個月圓之前死於大量的流血。」

「他跟你叫一樣的名字,」海樹兒點頭,「你當場就中了詛咒。」

「我嚇得很厲害,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辦。」巴藍納藍說,「我也不敢跟浩明學長講,因為他對這些什麼都不懂,而且我已經中了詛咒,就算跟他講也沒有用了。」

巴藍納藍呆了片刻,「後來的幾個月裡,我去請教了一些巫師。我假裝是去學習一些傳統知識⋯⋯」

「其實你是巫師的孩子吧?」海樹兒打斷他,「不然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阿公是關山的最後一個巫師。」巴藍納藍低聲說,「我小時候從他那裡學到了一些。」

「嗯,那後來呢?」

「後來我終於在呂家望問到一位巫師。他以為我只是好學,再加上現在幾乎已經沒有人實行黑巫術了,他好像沒什麼防備,就把反制詛咒的方法告訴我了。」

「那位巫師,可能就是江老師曾經訪問過的巫師的後人吧。」海樹兒不禁搖頭。「那麼,你又為什麼到現在才下手呢?從去年七月起算,三月就滿八個月了,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你怎麼早不下手?」

「不是剩下一個月的時間,是只剩下幾天的時間了。」巴藍納藍說,「學長他做這個事情之後沒幾天就是第一個月圓,所以三月底的這個月圓,就是第九個了。」

巴藍納藍抬頭望著海樹兒,「學長,今天就是第九個月圓。」

櫻島聽得全身寒毛倒豎,不敢吭聲,海樹兒卻很平靜。

「你下不了手,所以一直拖到前幾天,眼看著沒有別的選擇了,才這樣做?」

「嗯。」巴藍納藍點了點頭,突然眼眶紅了,「我看到浩明學長把台東莢蒾弄成一棵盆栽帶來,我知道隨時可以方便的下手,不必再特別去找台東莢蒾,雖然這植物並不難找。可是,可是我不想殺死浩明學長,他是我的好朋友,但我也不想慘死,我不想因為大量的流血痛苦的死掉⋯⋯」

「這不能怪你,你是為了保護自己。」海樹兒打斷了他的話,「如果詛咒只能這樣解,那就只能這樣解。」說著他又重覆了一遍:「這不能怪你。」

「不過,」海樹兒又說,「你到總圖前面找我們的時候,應該已經是下手之後了吧。你大概是為了假裝與這件事情沒有關係,才跑到總圖來跟我們混。其實就算你跟陳浩明一直待在一起,他那種死法,也絕對不會有人懷疑到你身上。這個年代的人都迷信科學,就算你去自首,警察大概也只會認為你是瘋子。但有一件事情,我很不能接受。」

巴藍納藍望著海樹兒,再度低下頭去,顯然已經懂了他的意思。

「學長,對不起⋯⋯」

「你明知道那時候過來,可能就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你竟然帶著Rimi一起來。你不是很喜歡Rimi嗎?不是想追求她嗎?怎麼不懂得保護她,反而讓她親眼看到死人?」海樹兒的聲調逐漸嚴厲起來,「你要保護自己的生命,誰也不能怪你,這件事情,除了我跟櫻島君,不會再有別人會知道,我以自己的名譽向你保證。但是你把Rimi嚇成這樣,我卻不能不指責你。」

「對不起,學長對不起⋯⋯」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採取的行動導致好友的死亡,還是因為海樹兒的責備,巴藍納藍一邊道歉,一邊嗚咽起來。

海樹兒用手指敲敲額頭,好像想把事情從腦中剔除,同時嘆了一口氣。

「Sakurajima kun,」為了讓巴藍納藍可以聽懂,海樹兒對櫻島改講中文,「這件事請務必保守秘密。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只是徒然損害胡德夫的名譽而已。」

櫻島早已目瞪口呆,只能僵硬的點頭。

「好自為之吧。多保重。」海樹兒拍拍巴藍納藍的肩膀,說完也不理會櫻島,一個人下樓去了。

櫻島追了出去,跟著海樹兒走上椰林大道,但他心裡紛亂,不知道講什麼才好,兩人就這樣沿著椰林大道慢慢走著。無雲的夜空裡果然有一輪明亮的圓月。

櫻島望著月亮,嘆了一口氣。

「沒想到世界上真的有巫術。不過,卑南族的巫術,對別的民族也有作用嗎?」

「大概有吧。里美不是說,阿美族傳說要聯合好幾個部落,才能抵擋卑南的黑巫術嗎?」

「啊,說到里美chan,海樹兒君真的很保護她哪,真的是個好哥哥。」

海樹兒一笑,「好哥哥哪。」

「海樹兒君為何不追求里美chan?」櫻島好奇的問,「該不會真的只把她當妹妹看待吧?並不像啊。」

海樹兒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慢步走著。櫻島望著明亮月光下海樹兒的側臉,不禁心想,真是非常英俊的臉哪,又是這樣的性格,再加上過人的頭腦,難怪迷倒一眾女生,不過真的跟他走得近的也只有里美而已,他跟其他的女同學都有禮的維持著距離。

「櫻島君,」海樹兒望著天上的月亮,「我對里美是什麼態度,櫻島君似乎相當感興趣?」

「呃,也不是啦,這畢竟是海樹兒君的私事。只是我覺得你們兩人十分相配,你又對里美chan這樣好,不追求她,好像有點奇怪啊。」

海樹兒轉過頭來望著櫻島。在解開這離奇的反詛咒死亡事件之後,他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櫻島君,」海樹兒的嘴角微揚,那笑容帶有一點狡黠的意味,「這個,是秘密,不能讓櫻島君知道。」

櫻島一呆,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海樹兒君,你真是個不容易了解的人啊!」

海樹兒望著月亮,眼神頓時變得十分柔和,彷彿望著戀人一般。

「櫻島君,這世上了解你的人不用多,一個就夠了,不是嗎?」

~ FIN ~

㊒㊔ 巫與咒的短篇校園故事還在繼續,接下來由泰雅族擔綱演出,週日開始連載,歡迎繼續收看。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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