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紅色的獨腳鳥 (6) (完)

「把你的能力用在好的方面吧。」海樹兒誠懇的說,「其實你心地很善良,不然也不會去參加自閉星雨。你比其他人有能力跟自閉症的小朋友溝通,你應該往這個方向發揮你的天賦。在沒有適當指引的情況下,光憑著自己的直覺,把一隻木雕變成真正的惡魔鳥,你不怕被黑巫術反噬嗎?」

台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
來自橫濱的大都會之子櫻島青次
以交換生的身份進入台大文學院
與布農族和鄒族的混血兒海樹兒結為好友
目擊並記錄了圍繞海樹兒這個有著巫師體質的青年
接連發生的關於巫與咒的故事

Telangana Today

羅小螢望著海樹兒,突然落下淚來,「我不懂啊!我到底哪裡不如Rimi?」

「沒那回事。你們是兩個不同的人,沒有誰不如誰的問題。如果要照你這樣講,難道我跟伊凡可以拿來比較嗎?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羅小螢的眼淚不斷落下來,在地板上打出輕微的聲響。海樹兒充滿同情的看著她,但還是態度堅定的坐在床邊握著里美的手。櫻島聽著兩人的對話,心裡明白大概是怎麼回事,卻實在無法反應得過來。當然他對哭泣的羅小螢感到於心不忍,但也很清楚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說話的立場,只好沉默的站在一旁。

「小螢,把那隻鳥帶走吧。」海樹兒嘆了一口氣,「就算Rimi真的被紅色的獨腳鳥害死了,我也不會接受你的。」

「學長為什麼對我這麼殘酷?」羅小螢猛然抬起頭來。

「殘酷的不是你嗎?」海樹兒反問,「Rimi沒有傷害過你,你為什麼這樣大費周張的來傷害她呢?如果你對我有什麼不滿,為什麼不乾脆衝著我來?難道你不知道伊凡一直很喜歡你,你跟他交往卻不是出於真心,對他不殘酷嗎?」

羅小螢別過頭去,顯然不願意面對這些問題。

「你聽伊凡提起那隻紅色的獨腳鳥,為了要接近那隻鳥,假意跟他交往,還到他住的地方去,應該也跟他有過親密關係吧。你這樣欺騙他的感情,不覺得太過份嗎?」

「我、我是為了⋯⋯」

海樹兒立刻打斷她的話,「不管為了什麼,都不該動用黑巫術!難道你真的想變成泰雅族的黑巫嗎?」

「我有這個能力,自然而然的就能辦到這些事情。」羅小螢低聲的說,「一直以來就是這樣,所以⋯⋯」

「把你的能力用在好的方面吧。」海樹兒誠懇的說,「其實你心地很善良,不然也不會去參加自閉星雨。你比其他人有能力跟自閉症的小朋友溝通,你應該往這個方向發揮你的天賦。在沒有適當指引的情況下,光憑著自己的直覺,把一隻木雕變成真正的惡魔鳥,你不怕被黑巫術反噬嗎?」

羅小螢試圖岔開話題,「學長是怎麼發現這些事的?」

「不難想透吧。一方面,紅色獨腳鳥的傳說,是你們五峰、尖石一帶獨有的,再者,如果是被紅色的獨腳鳥跟上了,難道一隻鳥可以同時貼著兩個人嗎?既然阿法赫把草打了結,被跟蹤的就是他,你就算有巫師的體質,可以感覺到周圍的異狀,也不可能感到有什麼東西緊貼著你。是你自己到我面前來演戲,卻把謊話說過頭,露出了破綻。昨晚你過來的時候就帶著獨腳鳥,但我堅持送你回去,你只好又讓牠跟著,等我回程再跟我回來⋯⋯」他舉起纏著繃帶的左手,「害我摔車,摔得不重,但也不算太輕哪。」

羅小螢這才注意到海樹兒的左手纏著繃帶,不免有些吃驚。

「我沒有要傷害學長的意思。」

「我知道。你大概沒辦法完全控制那隻鳥,不知道該怎麼派遣牠到你不知道位置的人那邊去,是吧?所以你特別跑來找我,想把那隻鳥留在我這裡,等Rimi來的時候,牠就可以順勢荼毒Rimi,只是沒想到我堅持送你回去,你只好讓那隻鳥跟著我回來。但是,你怎麼沒想到連阿法赫都感覺得到,我當然也感覺得到啊。唉,小螢,你現在趕快住手吧。」

「如果我不願意呢?」羅小螢看了一眼海樹兒握著里美的手,突然態度強硬起來。

「如果你不願意?」海樹兒放開里美的手,站起身來,走到羅小螢面前,幾乎是低頭直視她的雙眼,壓低了音量,「我一向不做逾越的事情,但如果你不願意把獨腳鳥帶走,我只好自己想辦法了。你有天份,我也有天份,難道你非逼著我跟你鬥不可嗎?」

「學長⋯⋯」羅小螢第一次見到海樹兒這種平靜但極具壓迫感的神情,頓時感覺周遭充滿壓力,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一步。

海樹兒回到床邊坐下,又握住里美的手,但他還沒抬頭說話,羅小螢就叫了起來。

「學長!你寧可看我這麼傷心,也一定要保護Rimi嗎?」

海樹兒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學長,你選一個吧!」羅小螢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在Rimi跟我之間你選一個!」

「小螢!」海樹兒倒抽一口冷氣,「你不要這樣,不要把這種念頭附在獨腳鳥的身上!拜託⋯⋯」他鬆開里美的手,站起身來,「小螢,拜託你⋯⋯我請求你⋯⋯」

「你請求我?」羅小螢嗚咽起來,「你選我不就好了嗎?只要你願意選我,難道你覺得我會要Rimi的命嗎?為什麼你⋯⋯」

「小螢,」海樹兒踏前一步,「我知道你一直因為家裡的事很不快樂,但現在你在學校,不是可以照自己的意思過日子嗎?為什麼還非要煩惱那些呢?你聽我的勸告,把紅色的獨腳鳥釋放了吧。這種惡靈會趁著主人猶豫不決的時候反叛,反而會傷害你⋯⋯」

但羅小螢沒讓他把話說完,轉身開門跑了出去。

「小螢小姐!」櫻島叫了一聲,又回頭去看海樹兒,「海樹兒君,現在該怎麼辦?」

海樹兒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說是快要崩潰也不為過。不過他很快又鎮定下來,在房間中央站直了,仰起頭來,閉上眼睛,好像在感受甚麼東西。櫻島突然緊張起來。

「海樹兒君,你該不是要把獨腳鳥招到你自己身上吧?」

海樹兒沒有理會櫻島,反而是一直發燒昏睡的里美突然掙扎著發出聲音,打斷了海樹兒。

「Nichan⋯⋯」

「Rimi,我在這裡,你怎麼樣?」海樹兒連忙睜眼,跑到床邊握住里美的手。

「Nichan⋯⋯」里美似乎想要睜開眼睛,卻又力不從心,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好累啊⋯⋯總算走到了⋯⋯找到你了⋯⋯」

「Rimi!」海樹兒整個人突然放鬆下來,好像就要倒地不起了。勉強喘過氣之後,他把里美的手拉到臉頰邊,靠著她的手閉上了眼睛。

里美這一覺睡了很久,從床上坐起時發覺窗外天色正在黑去。

「我睡了那麼久?」里美非常驚訝,「怎麼天都快黑了啊,我來的時候才中午啊。」

櫻島一呆,看來燒退醒來的里美對於之前的事情並沒有記憶,海樹兒卻露出跟平常一樣的微笑。

「Rimi是不是昨天唸書唸太晚了?」

「還好吧,也是午夜左右就睡了啊。」

「啊,對了,nichan,我睡覺之前,我們在講那隻紅色獨腳鳥的事,現在那隻鳥呢?」

「已經走了。」海樹兒微微一笑。

「那隻鳥到底是哪裡來的呀?聽起來好可怕的黑巫術呢。」

「誤入歧途的法術,莫明其妙的惡魔鳥,來來去去的,誰知道呢?」海樹兒拿手機出來看時間,「都六點了,走吧,我們出去吃點東西,我今天還沒吃過東西呢。」

他起身穿了外套,又拿了另一件外套交給里美。

「我不需要外套吧。」

「Rimi穿著絨毛背心就睡了,現在外面有風,出去不冷才怪呢。」

也正在穿外套的櫻島聽了這樣的話,忍不住在心裡偷笑。海樹兒轉過頭來,知道櫻島在想什麼,也對他笑了一下。

三人走出校門,站在大門口一望,公館一帶車水馬籠,人聲鼎沸,非常熱鬧。三人正商量要往哪裡去吃晚餐,一個穿著淡黃色洋裝的女生從校門口騎著單車出來,眼看正門口的燈號正在從綠燈轉為紅燈,就加速往對面騎過去。

「啊,那不是小螢學姊嗎?」里美指著那個騎車的女生。

海樹兒和櫻島才剛轉頭向那方向望過去,對面車道一輛公車駛來,大概因為燈號正在改變,並沒有真的減速,羅小螢又突然出現,公車司機煞車不及,竟在路口將她撞個正著,羅小螢整個人摔出去好幾公尺,頭部著地,登時頭破血流,在地上滾了幾圈就不再動了。

里美忍不住叫了出來,同時尖叫起來的還有許多路人,海樹兒連忙摟住里美,把里美的臉轉向自己。

「Rimi不要看,不要看⋯⋯」

里美被海樹兒摟著,臉色全變了,聲音也在發抖,「小螢學姊⋯⋯學姊她怎樣了?」

海樹兒望著另一端的車道,看著被路燈、招牌和廣告看板的霓虹燈照映得十分明亮的馬路上,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的羅小螢。他隱約看到向羅小螢聚攏的人群當中,有個模糊但鮮艷的影子一閃即逝,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萬分之一秒的殘像。海樹兒看了一眼滿臉震驚望著人群的櫻島,對里美放低了聲音。

「小螢⋯⋯死了。」

里美一言不發,把臉貼在海樹兒的肩頭哭了起來。海樹兒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里美摟得更緊。三個人就這樣站在交通亂成一團的路口,直到警車和救護車在已經全然黑下來的天空下鳴笛開到。人群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趕著下車的警察和救護人員在混亂的人群中高聲呼喝著。本來就光彩絢麗的台大校門口,在警車和救護車燈不斷旋轉的光芒下看來,就彷彿一個詭異的派對現場,所有一切都逐漸變形,好像艾舍的畫作所描繪的那般,從目擊者的意識角落裡慢慢的流了出去。

~ FIN ~

㊒㊔ 巫與咒的短篇校園故事還在繼續,接下來由阿美族擔綱演出,週日起連載,歡迎繼續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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