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紅色的獨腳鳥 (5)

櫻島從兩人共用的小冰箱裡拿了一袋平常為了喝啤酒準備的冰塊,用毛巾包起來,塞在里美頸後。海樹兒握著里美的手,每隔一下就叫喚一聲,又不時用受傷的左手用力的抹著額頭,似乎並不感覺疼痛。

台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
來自橫濱的大都會之子櫻島青次
以交換生的身份進入台大文學院
與布農族和鄒族的混血兒海樹兒結為好友
目擊並記錄了圍繞海樹兒這個有著巫師體質的青年
接連發生的關於巫與咒的故事

Bonhams

「好奇怪的事情哪!」里美聽完海樹兒的話,大為驚訝,「那,要是真的遇上那種惡魔鳥,該怎麼辦呢?」

海樹兒拍著自己左手的紗布,「這是個好問題,恐怕只有泰雅族的黑巫才知道確切的答案吧。不過既然是被惡靈糾纏而生病,除了旁人設法尋求巫術的解法,大概就靠當事者堅持著把握自我了。」

「把握自我?」里美轉著眼珠,好像不大能夠會意。

「比方說,發覺自己好像落入什麼陷阱的話,好好的辨認周遭的聲音,尋找那個最熟悉、最可靠的,就這樣信賴那個聲音,好像抓著繩索,奮力從谷底爬出來一樣。」

「聽起來好像是很可怕的情境啊。」里美露出一絲膽怯神色,但又馬上被好奇心壓倒了,「哎呀,早知道昨天我也去原聲帶的聚會,說不定就可以遇上那件稀奇的事了!可惜昨天晚上我有讀書會,走不開。」

「Rimi好奇心太強也不好吧。」海樹兒微笑著舉起自己的左手,「萬一像我這樣受傷怎麼辦?Rimi跟我可不一樣。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磨掉一層皮,那多可惜。Rimi還是不要冒險比較好。」

「真是個好哥哥。」櫻島在心裡暗想,「可是,既然這麼保護里美chan,為什麼又把這麼離奇的事情說出來,勾起她的好奇心呢?」

「不過,原來小螢學姊跟伊凡學長在交往。」里美又說,「他們兩個很配哪,為什麼故意不公開呢?」

「聽小螢說是最近開始交往,或許她還不很確定兩人的關係,所以不願意公開吧。」

「會不會是伊凡學長不願意公開?」

「沒有的事。」海樹兒笑著說,「伊凡那傢伙我很清楚,他最近才追到小螢,我還有點訝異呢。」

「耶?Nichan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八卦?」

「Rimi又想聽八卦了?沒有什麼八卦。其實就是伊凡一直對小螢很有好感,從她大一的時候就想追她了。」

「噢,對,nichan跟他是同一屆的,所以知道這些事吧。以前伊凡學長有跟nichan商量過這些事嗎?」

海樹兒笑起來,又把里美的頭髮揉得更亂了。

「Rimi問題還真多。伊凡沒有跟我商量過什麼。男生之間不太會談這些事的啦,跟女孩子不一樣。」

「什麼嘛!」里美把頭髮用手撥整齊了,一邊反駁,「這種感情的事,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會跟別人商量啊。」

「嗯?Rimi都跟誰商量呢?」海樹兒坐在桌前,右手靠在桌上,用手托著臉,微笑看著里美。

「我又沒有感情的事,當然沒有找人商量啊。」里美馬上撇清,但還是微微有些臉紅。

這兩個人還真奇怪呢,櫻島在旁邊看著,心裡又開始納悶。明明互相很有好感,剛剛這番話近乎打情罵俏,但怎麼兩個人就只是維持著這樣的關係,始終沒有進展,連他這個旁觀者都覺得有點快要看不下去了。他開始想像這兩人以情侶的身份走在一起的樣子,還真的很登對呢。櫻島打量著兩人,海樹兒的穿著跟平常沒有兩樣,就只是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和休閒鞋,里美則是穿著米白色的長袖T-shirt,牛仔布短裙,深灰色褲襪和慢跑鞋,外面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絨毛背心,短髮幾乎跟海樹兒差不多,兩人的打扮都一樣輕鬆。海樹兒身材修長,里美個子嬌小,雖然不像那位伊凡先生和小螢小姐這樣,是頗具社會化氣質的模特兒型的一對,但海樹兒和里美更像是日本漫畫裡的人物,充滿了夏日陽光般的氣息,又像是香草一般,給人輕鬆愉快的感覺。 

正望著兩人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櫻島突然聽到海樹兒叫他。

「櫻島君有沒有感覺這屋子怪怪的?」

「嗯?」櫻島環顧了這間陳設簡單的寢室,「什麼怪怪的?」

「沒有覺得氣氛變了嗎?」

海樹兒的臉色十分鄭重,剛剛跟里美談笑的模樣已經完全收起來,看來他是感覺到事情有什麼不對勁了。

「氣氛⋯⋯」櫻島有點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然用力嗅了一下。

「欸,海樹兒君這樣講,好像、好像確實跟剛剛有點不一樣⋯⋯」

「那傢伙又來了啊」海樹兒說。

「誰?!」櫻島大吃一驚,「昨天晚上害海樹兒君摔車的那個嗎?」

「紅色的獨腳鳥。」

「難道是從伊凡先生那邊跟過來的嗎?」

「不是。」海樹兒乾脆的說,「剛剛在伊凡那裡的不過是個木雕而已,不是真的獨腳鳥。紅色的獨腳鳥不在伊凡那裡。」

「Nichan,」里美突然說,「我覺得好睏哪,我在你這裡睡一下好嗎?」

海樹兒轉頭去看里美,臉上一副噩夢成真的表情,把櫻島嚇了一跳。

「海樹兒君,現在是怎麼啦?」

海樹兒沒有回答櫻島,一邊對里美說「在我床上躺一下吧」,一邊拿手機出來打電話。

海樹兒連續打了好幾次,但對方一直沒有接電話。海樹兒看里美連絨毛背心都沒脫,直接躺到床上,又把棉被拉到下巴,看起來似乎感覺到冷,連忙伸手去探她的額頭,發覺里美竟然有點輕微的發燒。

「哎,怎麼搞的!」向來冷靜的海樹兒似乎著急起來,又撥了一次電話,卻還是沒有接通。他按下重撥鍵的時候,額頭上竟然隱約冒出汗珠。

這次對方似乎是將電話接起來了,電話裡傳來「喂」的聲音。

「我是海樹兒。」電話一接通,海樹兒立刻冷靜下來,聲音也恢復平穩,「你要不要過來我宿舍一趟?嗯,我知道你不方便,不過,如果不是你過來,我就得過去找你了,這樣你應該會更不方便吧?」

對方似乎在電話那頭沉默下來,海樹兒也不說話,只是以下巴向櫻島示意,要他過去看看里美的狀況。櫻島在海樹兒床沿坐下,將手掌覆上里美的額頭。

「海樹兒君,里美chan在發燒哪。」

「你還是把手邊的事情交給同學,立刻過來一趟吧。」海樹兒對電話說,「我等你二十分鐘,很足夠了吧。二十分鐘沒在這裡見到你,接下來的事,就要請你體諒,不要怪我了。」

他乾脆的掛了電話,走到床前,摸摸里美的額頭和頸側,又探了一下里美縮在棉被裡的手。

「怎麼這麼短的時間裡就燒得這麼厲害?」海樹兒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海樹兒君,要不要帶里美chan去看醫生?」櫻島擔心的問。

「看醫生也沒有用。被鬼纏上了,醫生能有什麼辦法?」

海樹兒也在床沿坐下,握著里美的手,低聲叫喚:「Rimi!Rimi!聽得到我講話嗎?我是海樹兒。」

「嗯,nichan⋯⋯」里美好像處在半夢半醒之間,意識不太清楚似的。

「Rimi,記得我剛剛說的話嗎?我就是你相信的聲音,抓住這個繩索,不要放開,慢慢的過來。可能會有點辛苦,但是絕對不要放開。」

「嗯⋯⋯」里美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之後就沒再發出聲音了。

「我去拿冰塊來好嗎?」櫻島看著里美逐漸漲紅的臉,「如果要里美chan儘量維持清醒,跟著你的話,至少稍微降低體溫,是不是有幫助呢?」

海樹兒點點頭,櫻島趕快從兩人共用的小冰箱裡拿了一袋平常為了喝啤酒準備的冰塊,用毛巾包起來,塞在里美頸後。海樹兒握著里美的手,每隔一下就叫喚一聲,又不時用受傷的左手用力的抹著額頭,似乎並不感覺疼痛。

過了一陣子,有人輕聲敲門,櫻島知道海樹兒在等人,連忙過去應門,沒想到站在門外的是剛剛在椰林大道上打了照面的羅小螢。

「啊,小螢小姐?」櫻島非常意外。

海樹兒抬起頭來望著羅小螢,但並沒有起身,還是坐在床邊握著里美的手。

羅小螢慢慢走進屋內,臉上的表情令櫻島感覺十分難以形容。

櫻島關了門以後,羅小螢就站在房間中央,海樹兒還是坐在床邊,兩人有些僵持不下的感覺。最後是海樹兒先說話,一開口就讓櫻島大吃一驚。

「把那隻鳥帶走吧。」

羅小螢似乎並不意外,「學長果然都已經知道了。」

「嗯。」海樹兒望著羅小螢,臉色鄭重但並不嚴厲,「小螢,你這樣做,不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還是把那隻鳥帶走吧。」

羅小螢垂下眼光,輕輕咬了一下嘴唇,那種楚楚可憐的神色讓櫻島心頭一跳,但海樹兒似乎沒有被打動。

「小螢,感情的事情勉強不來,你的意思我心領了。你對伊凡如果不是真心,那就早點跟他分手,不要浪費他的時間。」

這次羅小螢似乎被海樹兒的話震撼到,不過很快又恢復了鎮定。

「學長,我沒有辦法不覺得怨懟⋯⋯」

「我做了什麼事情引起你的誤會嗎?如果有的話,我誠心誠意的向你道歉,但感情的事情勉強不來,也希望你能諒解。」

「學長沒有做什麼事情引起我的誤會。學長跟所有的女生都保持著距離,但是自從Rimi來了⋯⋯」

「不要說了。」海樹兒打斷她的話,「Rimi不一樣。」

「為什麼不一樣?」羅小螢激動起來,「她哪裡不一樣?為什麼她一出現,學長就跟她走得那麼近,對她那麼好?我這麼關心學長,卻從來沒有被學長那樣關心過?」

海樹兒平靜的看著羅小螢,「我不能告訴你原因,但總之Rimi不一樣。」

「學長如果喜歡Rimi的話,為什麼不追求她,我也好死了這條心哪!」

「你把自己的心與外界混淆了吧。」海樹兒望著她,「你要怎麼面對我,跟我要怎麼面對Rimi,完全是兩回事,為什麼混為一談呢?」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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