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尼莫
無人尼莫

在时间的容器里,借下星光放置于此。

封控日记(二)

(编辑过)
2022年九月5日和6日,记录一次出逃。

2022年9月5日 第七天

昨晚看了一个影片,里面的妈妈哭诉自己的儿子是如何积极地配合防疫工作,自己的疾病却被拖着,直到被封控十天之后去医院,已经一切都来不及了。这样的悲剧已经看过太多了,以后也不会少。疫病不可怕了,已经没有人因为和感冒症状相似的肺炎去世了,但仍然采用过度的一刀切的防疫,让太多人不应该地去世了。

今天午夜,这个被封控为中风险区的小区,又是一次集体核酸检测。看到邻居们都整齐地排着队,想起早些时候和朋友打电话,朋友在电话里说,明明是防疫,却让大家排着队在小区里聚集,连基本的逻辑都不能自洽。我在队伍里想,明显防疫人员也可以一个个上门,这样那些下楼不便的人也不用麻烦了,但仍然觉得让大家排着队是“防疫”——表演大于防疫,一场集体感动大于思考这其中的运作。

今天是第七天,应该是解封的时间了。但是上午下楼看了看,仍然是严严实实的封控,甚至说今天不能遛狗了,因为有“督导组”要来检查——好像我下楼遛狗了,就会影响整个居民区。解封怕是要等到明天了。

今天中午地震了。当时我正在午休,晕晕沉沉感觉到从童年起就一直伴随自己的地震震感,横向的,不受控制的摇晃。过了一分钟,震感停下,拿起手机打给男友,确认他和猫的安全。第一次没接,第二次再也打不通了——也同样按照自己的成长经验,地震之后会有一段时间通讯受限。几分钟之后终于打通,男友已经把猫装进猫包带下楼,等着平息后再回家。总算是确认了自己牵挂的人毫发无损。

但我无法想象比这还要糟糕的情况。因为防疫,许多人被禁足在自己家中,甚至一些关闭了电梯运行,楼下的铁门上了锁,门口还树立起了临时铁墙——这种时候发生了需要赶紧去空地上逃生的地震,却出不去。一纸防疫令大于健康常人的危机安全,若是发生了意外,谁该来为这一切负责?消防通道和紧急出口都上了锁,是不是防疫令就要大于人的自然求生本能?

一下午都在这样的后怕中,偏头痛久违地发作了。



2022年九月6日 第八天

今天上午所在的小区又是一次集体核酸检测,说的是检测之后就会挨家挨户发出门卡,之后,每户每天只有一人能凭借这个出门卡,出门两个小时。终于可以出去了,心情竟然像期待大日子一样,期待本就属于我的权利回来。

刚到核酸检测的队尾,收到一条短信“丫头,疫情期间做好防护”——是几个月前去世的朋友C的妈妈发来的。她说今天是C的生日,要出门给他过生日,发短信来是希望C的朋友们能“开开心心,快乐生活”。看到这些鼻子一酸,眼泪无法自控。可是阿姨,这样的生活太痛苦和难熬了,要怎么样才可以开心起来?

很多时候想起C的妈妈,都觉得看到了我自杀后的我的妈妈——自己的朋友们会渐渐振作,但她会是持久地被这样的绝望打倒了的人。自己永恒地摆脱了这样的煎熬,但亲人也许再也无法解开这个不得不自杀的秘密了,更无法理解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怎么做一个快乐的健全人。

测完核酸,去门口问了问情况,给我的答复是如果全城解封前不再回到这个小区,只需要登记清楚就行了。我转身打算回去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一回头,有两位不认识的邻居在门口焦头烂额地跟工作人员说明情况。一位是个老大爷,说自己每天都需要服用的处方药用完了,需要出门买,但无法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怎么办。另一位是个妈妈,说自己的孩子咳嗽了好几天,就等着解封了出去看病,但一户只能出去一个人,她要怎么带孩子去医院。

我也是需要“出逃”的人,来不及听到他们后续的对话,先回家了。回去的路上想起,昨天看到出台了紧急规定,任何机构和医院都不得因为疫情防控阻拦市民看病——但门口的社区工作者好像极其坚决,不知道是这些底层执行者没有得知这样的新规,还是这样的新规根本就只是徒有其表的安慰剂。

回家跟妈说起刚才在门口碰到的老大爷和妈妈,我妈驳斥道“可以在网上买药和看病,为什么就非要出去呢,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出去而已”。一旁我爸看到我坚决要离开小区,说现在管得很严,那些人不会让我走的,泼凉水说着就算我得以离开这个小区,也无法回到自己的住处。

在这样的屋檐下生活才是我不得不走的原因。一刀切的防疫措施在他们的眼中大于一切,他们相信是防疫得利才无人因肺炎去世,他们相信在一万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国家,已经有一百万人死于肺炎。他们相信管理严格才是有效的防疫——我本以为那些权利是被剥夺的,听到父母这样毫无同理心和逻辑的说法,才惊觉那些我们拥有的权利,是自己以各种原因让渡出去的。

收拾好了东西,顺利在门口登记,得以离开这个一周未能出去的住宅小区。最艰难的一周终于过去,最不想从人生中抹去的一周就这样抛在身后。在门口打开一辆共享单车,离开时才终于看清这段时间门口的全貌:医疗中转区,生活物质中转区,到处都是穿着蓝色手术服和白色防护服的人,甚至有一个集装箱,里面有两个工人在休息。

秋初的太阳很烈,但已经不再炎热了。公路上和我前几天在天台上看到的光景一样,寂寥空旷。我沿着熟悉的小路骑行,看到有人们说说笑笑回到自己的家,还有人把手机放在路边的小桌上,自拍或是在直播跳舞。

回到自己的住处,又是经历一系列盘问和登记,这其中被当做罪犯一般的被警惕的屈辱,只有在那些人面前装作一副顺从和配合的样子,才能避免焦虑和愤怒同时从胸口冲出来,变成冲突,甚至惹上干扰防疫的罪名。一个小时后,终于在自己的住处收拾好东西,出发回去十多公里外和男友同食共寝的家,没想到这才开始经历真正的困难——我没有资格搭乘任何公共交通。

极其天真地到达地铁站,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要经历出示健康码、扫场所码、出示核酸记录,还有大包小包的安检——这一系列会让我焦虑发作的事。“今天要耐心一些,只要能上地铁就好”,这样跟自己讲。但到了安检口,安检员只是看了看我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就决绝地宣布今天不能放我上地铁了,因为我不是保障人员(必要生活物资供应公司员工和医疗工作者),并且最近一次核酸记录是24小时以前的,过期了。

我拿出今天上午核酸检测的凭证。“也不行,这个无法证明你是阴性的。”从检测到出结果,快者两个小时,慢的时候七个小时,中途空白的时间,我要怎么证明我的“清白”?今天是不赶时间,但若是性命攸关,也只有这样等候一个结果,才值得被抢救或是送入急诊室吗?这些话未能说出口。当时的我只是让他看看凭证,想说明我去检测了,只是还未得到结果——但对方只有一句,不行。

作罢,离开地铁站,委屈得想哭,但还不是该哭的时候——十多公里,也许只有骑着共享单车回去了。走了一公里,看到有出租车经过,决定找个路口边尝试打车。第一辆有人,第二辆上也是载着人,终于第三辆出租车经过我,也已经有其他乘客了,但司机却停下来招我上车,说送完这位乘客就送我去目的地。

坐上车,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才得知,出租车按照封城的规定,也只能搭载保障人员和医务工作者,但司机说“这种时候肯定是有急事才会出门啊”,我才得以侥幸打到车。路上司机开始跟我闲聊,说这段时间谋生不易,我也跟司机讲述,早些时候在门口碰到的,需要出门买药的老大爷和着急带孩子出门看病的妈妈,司机也表示对这些一刀切的不满“真出了人命谁能出来负责呢”。

十多公里的路途,没能看到几个行人和私家车,却隔几公里就有几个临时交警岗,是检查私家车有没有出门的通行证,擅自出门的私家车会被劝返和罚款。一路上看着自己长大的城市在夏末初秋,却比过年还要寂静和空旷。闲适、慵懒、慢节奏等等作为本地人自豪的标签,竟然已在几天之内消失殆尽了。街铺的卷帘门紧闭,住宅区的大门被铁链紧锁,还有一些地方甚至拉上了边境专用的刀片铁丝网。正如同卫斯理在《追龙》中的话:

「不必摧毀大城市的建築物,不必殺害大城市的任何一個居民,甚至在表面上看來,這個大城市和以前一樣,但只要令城市原來的優點消失,就可以令它毀滅死亡。」

中午十二点半,离开父母家两个小时后,我终于得以回到了和男友的家。他已经做好了饭等我,打开门,放下包,就忍不住抱着男友开始哭泣。情绪已经无力承担更多了,终于回家了。吃着男友精心做的午餐,在劫后余生的后怕中很难平静,只是断断续续讲着这次艰难的出逃,说着说着又装满了眼泪。

下午休息了很久,和朋友们聊了聊天,做了一些家务,与男友久久地拥抱,约好天黑后和一起出门散步。

夜间出门看到有小孩们在玩闹嬉笑,人们遛狗,还有老年人聚在树下聊天——习以为常的这些属于我的生活,在一个不会保护市民的政府下变得如履薄冰,封城后这些残存的城市照常运作的微观风景都让我振奋。这些无法摧毁我的也不会从任何一个方面让我变得强大,只会加速把我拽回精神危机的沼泽,反复地诘问我,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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