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
貓兒

愛貓成痴,但是又對貓毛過敏的女孩。 從精神上的貓奴,變成實質上的貓奴,喜歡貓咪呼嚕嚕的幸福聲音。 星座是大貓座,但個性很像家貓,喜歡放假一個人窩在家裡,享受一個人的獨處,沈浸在自己打造的文字世界裡。 期待自己的寫作風格,具有貓的優雅與貓的狂野,剛柔並濟。 我是貓兒,這是我的故事。

【短篇小說】指甲

一天之內,她摳下了五片完整的指甲,再加上有意無意摳掉、被胡亂丟在地上的殘片,十根手指頭上,完全沒有任何米白色的新月指甲。她好一陣子沒有達成這項紀錄了,自從多年前那場聚會之後......

2021.05.28 首發探路客 2022.01.13二發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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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手上的指甲總是短短的,幾乎沒有留長過。

米白色的新月指甲,甫從粉肉色的指甲向上生長而出,不到半天或是一天的時間,又回到最初未長指甲的樣子,無論從大拇指到小拇指,從左手到右手,無一例外。

阿霞其實也很容易緊張,一繃緊全身神經,她的手心就會開始冒汗,加上先天的交感神經亢奮,掌心的汗快速聚集成珠,沿著她的手刀滑落到手肘。同時,她的指甲因為雙手過度濕潤而變軟,軟到只是開個鐵罐喝伯朗咖啡,指甲就會直接斷裂。簡單說來,只要一有情緒波動,阿霞的手心就如湧泉般出汗,指甲就會變軟。

「唉唷,好噁心。」

阿霞還記得某一年的冬天,朋友聚會聊天,大夥的話題不曉得哪時從星座岔來到看掌紋看命格,阿霞當下本是帶點期待的心攤開手掌秀出她的掌紋,坐在一旁的小珍卻脫口說出這句無心卻又傷透心的話。當下阿霞瞬間把手縮了回去,直到整場聚會結束她都未再伸出雙手,那雙溼透的手抓了整天的衣角。阿霞也還記得那天,好不容易長出來的新月指甲,到了晚上,又全數斷裂回到裸甲狀態。


中山路是鎮上的主要幹道,是連結市區與通往台中的重要道路,也是阿霞上班的必經之路。雙線道的中山路,乘載著國道客運、市區公車的大批人潮,包容著機車與汽車爭道的紛亂,日復一日,從未停歇。

開啟小鎮繁忙生活的中山路,實際上已經無法負荷上班時段的壅塞車潮,燈號的設計不良,把車龍困在一個又一個紅燈下難以疏通。路上車輛的紅色剎車燈時亮時暗,每個人都想加速往前衝,卻又因為綠燈的短促與紅燈的漫長,而被迫停了下來。

「拜託,快一點。」

阿霞坐在駕駛座上,心裡碎念著,她的雙手抓著方向盤,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不自覺互相摩擦指甲,方向盤因為沾上阿霞的手汗,變得濕滑更加難以握緊。

阿霞不能再遲到了。

以往楊主管對於上班準時這件事情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前幾天不巧另一位同事和阿霞同時晚到,讓主管開始緊盯阿霞的出勤時間。

阿霞也不是沒想過要早點出門,只是前一天又志願性加班到晚上11點才離開公司,回到家早已筋疲力盡,阿霞隨手擱下包包倒頭就睡。一早醒來,阿霞才驚覺房間大燈沒關、制服沒脫、身體未洗,她觸電似地從床上彈起,胡亂從衣櫃抓出內衣與第二件制服就匆忙盥洗。那時候,是8點15分。

阿霞也好久沒有吃早餐了,自從公司改變策略,所有人業務量開始暴增的那一天起,阿霞一心一意只想做完做不完的工作量,吃喝拉撒睡這等小事全都被她拋諸腦後。她掛心的不是自己哪天會過勞死,她只求主管不要盯她,認為她上班摸魚所以工作沒效率。

喀啦喀啦,嗶──

9點05分。

「妳又遲到了。」

阿霞才剛從打卡機抽出考勤卡,楊主管就如背後靈般無聲靠近阿霞,盯著打卡機上的數字時間。

「路上塞車,比較晚啦。」阿霞尷尬笑笑,將考勤卡放回掛架,卡上還印有阿霞指紋的濕痕。

「知道會塞車,早點出門很難嗎?上班要準時、準時,OK?」

楊主管的語氣聽得出來是調侃,但聽在阿霞的耳裡,變成犯大錯的嚴厲責備。

「好。」阿霞又是尷尬一笑。

啵、啵、啵。

阿霞的右手指尖傳來細微的規律聲,只有她聽得到,也只有她知道發生什麼事。

從上班途中到進辦公室,阿霞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不間斷地摩擦著,不知不覺,大拇指用力一彎,企圖摳下食指上剛長出來的新月指甲,啵、啵、啵,食指指甲在大拇指蠻力攻擊下,邊緣被摳出了一個缺口。似乎是還不罷休,大拇指繼續往指甲缺口深處鑿出裂痕,啵、啵、啵,米白色指甲像摘月搬拔離阿霞的食指指尖,留下殘缺不齊的指甲碎片及粉肉色的裸甲。

這是今天阿霞摳掉的第一片指甲。


中午12點30分,阿霞左手捧著7-11的微波便當,右手握著滑鼠在桌面游移滑動,眼睛盯著電腦螢幕裡,準備下午要群發給客戶的資料。

「阿霞,專案什麼時候可以完成?」

一道悅耳溫柔的聲音從阿霞背後響起,阿霞沒有被聲音嚇到,但是對於聲音的主人─李經理,她的情緒變得有些緊繃。

李經理是部門中的最高主管,雖然從不板起面孔嚴厲管理,但她的親切關心,卻總是給阿霞莫名的巨大壓力。

「經理什麼時候要?」阿霞反問,眼睛仍盯著螢幕,但滑鼠已不再移動。

「越快越好,明天可以嗎?」李經理又問。

「可以,我今天把專案趕完。」阿霞回答,肯定且毫不猶豫。

她向來說到做到。

學生時期開始,阿霞的記憶中,從來沒有缺繳作業或是遲繳作業的紀錄,當大學室友們已經放棄寫報告開始玩樂時,只有阿霞拼命敲打鍵盤寫完報告,趕在上傳系統截止前1分鐘把作業丟上去交差。她還記得某次寫完,才發現自己沒吃晚餐、沒有洗澡,她的筆電鍵盤還留著大小不一的水珠以及模糊的指紋。

這股使命必達的狂熱精神,也跟著阿霞一直到出社會之後。

「那就拜託妳囉。」李經理回答,嘴角略微勾起的笑是對阿霞的信任。

「好。」阿霞禮貌回應,那種被賦予重責大任的榮耀使命感在阿霞的瞳孔裡閃耀著光。

只是,這份被信任的喜悅持續不久,才過幾秒,阿霞又開始焦慮了。

她原本打算著,要是今天提早下班(比昨天早下班),她想去全聯買衛生紙、去寶雅買衛生棉買洗衣精……..,家裡的生活用品幾乎都用完了;阿霞還想下班後去十元自助洗車,自從她的男友借她開車去上班後,她從沒認真對待他的小老婆,白車停在戶外任憑風吹雨打鳥屎攻擊,潔白的外殼卡著一塊塊暗沉色系的噁心污垢,前幾天被男友看到還碎念她一頓;阿霞還想,要是早點回家,她想吸地拖地倒垃圾,家裡的磁磚地板滿是她飄落的髮絲,角落也堆著一些吃完的便當盒和瓶罐垃圾。

噢,對了,她今天還要繳房租。

阿霞還有答應房東,拖了快一個星期的房租和電費,今天可以當面交給他,恐怕是沒有辦法了。她其實也想過用轉帳的方式繳房租,但偏偏房東是個阿公年紀的人,不怎麼會刷存簿和查戶頭,房東還說,要是戶頭外洩他的養老金就會被詐騙,說什麼就是不肯讓阿霞轉帳房租。

阿霞搖搖腦袋,這些事情今天百分之九十九是完成不了,她努力安撫自己不去掛在心上,她把心思全力放在公事上,眼前的專案、原本正在進行中的客戶資料、過二天要研擬的企劃、再過五天要統計的月季報表…….,這些事情本是按照排程進行。李經理的一句話,原先最後順位處理的專案瞬間變成超急件,其他事情又被迫延宕處理,完成期限沒有因此順延,倒是可完成時間直接被壓縮掉幾天。

還沒開始著手進行,阿霞右手的中指指甲已經折斷,被她隨意丟棄在桌上。


「阿霞,可以幫我印資料嗎,拜託~檔案我傳給妳。」

下午2點40分,隔壁同事Bella以懇求幾近哀求的眼神看著阿霞。

「好。」

阿霞沒有拒絕對方─應該說她也無法拒絕對方,昨日正逢公司更換網路,所有電腦對於印表機的連線IP都需要重新設定,只有阿霞的電腦優先設定完成可正常列印;另外一個無法拒絕的原因,是Bella三點就要跟公司主管和廠商一起開會,務必準時抵達,阿霞沒道理放任同事死活不管。

「謝謝妳~總共三個檔案,各印十份,第一份要印單面,黑白就好;第二份只要印第三頁到第八頁,一樣印單面黑白;第三份全都要印,幫我印彩色雙面。感謝~~」

「好。」

阿霞把正在進行的專案檔案縮小,登入電腦版Line,下載所有檔案,喀喀喀一一點開設定列印,角落的印表機收到資訊,開始嗡嗡嗡地忙碌列印中,吐出一張張的資料文件。突然間,正常運作的印表機傳來短促嗶嗶嗶的缺紙訊息,阿霞起身沒有多看情況,便唰唰唰俐落地拆開全新A4列印白紙,整齊放進紙匣中,幾秒內印表機恢復轉轉。正當阿霞以為順利列印,才剛走回位置上時,印表機傳來捲紙不順的不協調怪聲,下一秒,長音嗶─嗶─嗶─印表機卡紙的錯誤訊息隨即傳出,阿霞轉身快步走進,將印表機從牆角推開,打開側蓋,拉出皺褶紙張後,蓋上,推回去,她隨即大步走回座位,打開第三份檔案,再重新多一份。

「謝謝妳~~」

下午2點58分,Bella從印表機拿出所有資料一一裝訂,露出萬分感激的眼神後匆忙離開辦公室。

阿霞沒有多回應,又埋首趕工自己的專案。

人群短暫離去,辦公室裡維持一個寧靜的和諧節奏,上方的冷氣空調吹送著冷風,發出細微的嗡嗡運轉聲;坐在風口側邊的阿霞持續敲著鍵盤,噠噠噠噠,穩穩地,沒有急躁也沒有怠慢。

「阿霞姐,妳有空嗎?我想跟妳討論企劃的事。」

下午3點30分,同事莫莫拿著筆記本和筆走到阿霞辦公桌前。

「好,等我一下。」

阿霞抬頭離開螢幕,同時又將電腦裡的專案檔案縮小。

莫莫是到職三個月的年輕同事,但實際上已在公司當實習生快一年的時間,畢業後轉為正職。莫莫手邊的工作,絕大部分原先是由阿霞一人處理,她的加入,表面上是減輕阿霞的工作負擔,但也因為莫莫的剛加入,實際上是阿霞必須跟她一起討論和研擬企劃。

「要記得,企劃最好是在活動開始前3個月,還要考慮到後續的行銷發酵期間,現在開始擬算是有點晚。」

下午3點32分,阿霞從頭開始跟莫莫說明研擬企劃的時程、細節、注意事項,這些內容是主管李經理傳承給阿霞的要領。

啵、啵、啵。

阿霞講解的同時,她的右手大拇指又不自覺地摳著無名指指甲,摳著尖銳的指甲邊緣處,這聲音一樣只有阿霞聽得見。

「目前廠商還沒有提供內容細節,一樣先比照之前的配合模式嗎?」莫莫問。

「對。」

啵。

右手大拇指成功將阿霞的無名指指甲削去邊緣,留下缺角的指甲。

阿霞的手心開始冒汗了。她悄悄把手伸到桌面底下,掌心貼著大腿。

她其實很想趕快結束這場「教學」,趕快處理今天的專案,然後趕快下班回家洗車丟垃圾繳房租。但是偏偏,莫莫對於企劃幾乎沒有概念,問題也很多,上一個問題還沒解釋完,下一個問題就接續來,毫無間斷節奏,連喝一口水的喘息時間也沒能給阿霞。

但阿霞也能體諒莫莫的情況,她自己也是從完全無知到完全上手走過來的人,正因為是如此,她不好意思說出「抱歉,我現在很忙沒有空」這類的話,就更無法拒絕對方的請益。

「本次企劃要請設計公司處理嗎?還是我們自己設計?」莫莫又問。

「給設計公司,這次不要麻煩凱莉,她手頭上還有其他案子要忙。」阿霞回答。

凱莉不是專業的平面設計師,只因為興趣而自學一些技能,久而久之竟也成了公司默認的「專業」設計師。也因此,若公司有超急件或是簡易設計印刷品,多數時候是由凱莉接手設計工作。

但阿霞知道凱莉早已分身乏術,她所進行的案子已經燒腦了好幾天,要是這時候丟給她設計工作,不只造成對方工作負擔,要是溝通不好改稿太多次,還會造成同事之間的心結。阿霞就曾聽說,凱莉是個容易記恨的人,她不想因為這樣被間接同事討厭。

「那我應該給設計公司什麼資料?」莫莫再問。

下午4點20分,牆上電子鐘顯示的時間。

阿霞覺得時間過好快,但教學進展比她預期的還慢,甚至還要更慢。

啵。

左手大拇指接力摳著右手的無名指指甲,缺角的指甲被摳出一個大裂痕,啵、啵、啵,加上手汗的濕潤與軟化指甲,裂痕持續加深中。

阿霞詳細解釋著應該提供什麼資訊、內容、說明、圖示給設計公司,她的無名指甲隨著她的講解,從大裂痕變成斷離手指,殘留指上缺片也被摳除乾淨、徹底磨平,留下完全不見米白新月的肉色裸甲。

「謝謝阿霞姐~」

莫莫起身離開阿霞視線範圍,她將摳下的指甲隨手丟在桌面,再次開啟縮小的檔案時,已經是5點之後了。


晚上7點。

拒絕同事的下班聚餐,趕走大夥的吵鬧聲與嘻笑聲後,阿霞切掉辦公室的電源,獨留靠近座位的T5日光燈,還有座位上自己買的小檯燈。

終於只剩一個人了,阿霞心裡想著。她從包包裡拿出整日未瞥一眼的手機,點開音樂播放APP,選了幾首常聽的流行音樂,熟悉的旋律隨即從手機流出,音量細到快到聽不見歌聲。

還是晚上一個人好,阿霞又想。晚上是相對安靜的時段,少了同事的聊天干擾、臨時雜事的打擾,白天的辦公室總有太多無法預期的突發公事,讓她想抽離卻又不忍心置身至外,晚上大家都散去了,就不會有人來吵她。

突然,手機的流行音樂漸趨無聲,取代而之的是LINE的來電響亮鈴聲,輕快帶著愉悅的聲音。

「阿霞問妳喔,前天信箱群發同業的合約書是妳寫的嗎?」

接通來電,手機開著擴音,電話那頭傳來資深同事Jerry的著急語氣。

「不是,是Joyce姐。」

「Joyce姐?啊啊啊…….」手機擴音放大了Jerry絕望的仰天叫聲,「上面的價格是去年的,而且已經有收到蓋章回傳的合約了!但是我這二天休假….還是,阿霞妳還在公司嗎?」

「我在。」

「那妳可以幫我修改合約價格跟重發嗎?我先趕快跟同業他們講,再麻煩妳,謝啦掰。」

嘟。電話另外一頭是乾脆又俐落的掛斷聲,阿霞完全沒有說不的餘地,也沒能說出「可不可以明天再弄」的微小請求。

手機又繼續放著聽不見人聲的流行音樂,電腦的螢幕畫面裡已不是正在撰寫的專案,而是公司雲端硬碟裡好幾十個檔案資料夾,阿霞正在尋找那份錯誤的合約書。

她已習慣Joyce姐不按常理出包的情況,但更多的是無奈跟默默收尾。公司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直接糾正Joyce姐的錯誤,只因對方是總經理、公司負責人的身分。

阿霞的手心又開始出汗了,有些握不住滑鼠。她只給自己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收拾「殘局」,但是偏偏她找不到檔案─似乎是被改過檔名,她試了好幾個可能的名稱搜尋之後,才在一個名為「待刪除」的資料夾找出檔案。簡單修正價格,點開信件準備二次群發時,她又驚覺自己不會寫失誤致歉信函,google爬了一些範例與建議,再加上自己的字句斟酌後,才確認按下發送信件出去。

晚上7點50分,正當阿霞準備點開專案繼續撰寫時,她又想起Joyce姐過去二次出包,搞得整間公司人仰馬翻,累慘所有同事的情況。她還記得那天大家聚在一起互吐苦水,分享Joyce姐出過那些荒唐之亂、誰被搞事最多次、誰收得殘局最棘手,最後,李經理用一句「沒辦法,因為她是老闆娘」結束這場毫無建設方法的對談。

啵、啵、啵。

左手大拇指正掘著左手中指指甲上既有的缺口,啵、啵、啵,突然一個用力前推,大拇指直接將缺口推開撕裂,碎片胡亂噴飛,落在不見光的座位角落,留下削了斜邊、不完美弧度的米白色指甲掛在中指上。

晚上7點59分,阿霞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她找出同業名單Excel檔,挑出已完成群發的業者標記紅色,把剩餘將近150個的業者信箱資料反白,一一複製貼到信箱密件副本欄,寫了一些不失禮節的官腔問候話語,再夾帶合約書檔案後,寄出。

這事情理論上不是阿霞的工作,也不是當前的緊急事件,但為了減少Joyce姐二次出包的風險,避免日後增加不必要的工作量,她就這麼攬下了這件事,連帶把後續不知道是Jerry接手還是Joyce姐插手處理的群發郵件給一次解決了。

應該沒有事情了吧。阿霞慢慢吐出一口氣,她的手心持續出汗著,整個滑鼠都是她潮濕的指印,滑鼠墊也殘留著好幾滴汗珠與模糊手印,導致滑鼠的感光功能失靈。

8點40分。不知不覺,她的時間就這麼被偷了去,但是沒有人要還給她;原本還有些弧度的中指指甲,在手心濕透滴下汗珠的同時,也被破壞了弧度,變成有稜有角的殘缺曲線,米白色指甲早已消失不知去向。


晚上11點。又是昨天離開公司的時間。

冷氣的運轉已被停止,殘留著些微冷風在空氣中飄盪,手機不見人聲的音樂也已完成2個小時的單曲播放,整間辦公室變得闃靜無聲,融入外頭深夜的黑。阿霞的座位依然是熾亮著,天花板的T5燈管、座位的檯燈白晝光、電腦的螢幕籃光,像是舞台的鎂光燈,全部投射在她的身上,將她的緊張、焦慮照得無所遁形。

阿霞突然覺得好累、好煩,好想像個小孩子躺在地上大鬧,哭喊說「我要回家」。

答應李經理的專案會在今天結案,但內容撰寫不到五成,今天就要結束了。阿霞自認沒有偷閒,但進度不如預期又是事實,難不成她要跟李經理說,因為太多雜事所以拖垮她的工作進度?

啵、啵、啵,啵啵啵啵啵,不知道是哪根指頭的指甲被剝成片花,也許一根手指,又或許是好幾根手指;掌心開始湧泉般出汗,不斷不斷溢出,漫過整片手掌。

專案延宕不是她的問題,一切都是別人的錯,要不是Bella、莫莫、Jerry、Joyce姐來打亂,她早已寫好專案準時打卡下班,都是他們的問題害她做不完工作,不能怪她。

她的內心正歇斯底里大喊著,卻沒有勇氣講出這些話。

「李經理,抱歉,專案可以明天再給妳嗎?我再調整一些細節。」猶豫幾分鐘後,阿霞點開手機,一字一句慢慢輸入著訊息,指腹的汗珠隨著打字一滴一滴印在手機面板上,映出組成彩色螢幕的細小光線三元素。

不知道李經理看到訊息會有什麼回覆?阿霞不安想著。將近半夜的時間說不定對方已經就寢,要是明天才看見訊息是否會覺得她很沒效率?又或者是,即便現在已讀訊息,但都已經11點多了專案沒完成還要修改,白天的爽快答應不就淪為一場吹噓?但她應該怎麼告訴對方,做不完事情是身不由己,現在的她只想好好躺在床上睡個覺,剩下的事明天再說。

不行,她告訴自己,要當個說到做到的人。

阿霞把專案存檔,開啟一個無痕視窗,登入另外一個雲端硬碟,點開名為「公司文件」的資料夾,把檔案拖曳上傳之後,迅速登出切掉視窗,再關掉所有網站分頁,俐落登出將電腦關機。

她真的要回家了。

從中午放到現在的微波便當還擱在桌上,冷掉的咖哩和結成硬塊的米飯攪和在一起,變成一坨深色噁心的不明嘔吐物。阿霞沒有把咖哩飯倒進廚餘桶,反而蓋回封膜,撕了幾段膠帶黏住便當二邊,小心謹慎裝入二手西堤紙袋打包帶走。

家裡的便當盒又要變多了。阿霞又想起今天下班後規畫好的事情:洗車、吸地板、倒垃圾、繳房租、買衛生紙、買洗衣精……,她什麼都好想做,什麼都完成不了。喔沒有,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今天一定可以完成專案,在明天天亮以前。

為了撐住今晚的在家熬夜加班,阿霞懶懶打個哈欠,隨手拉開座位右邊最下層的零食櫃抽屜,拿出一罐伯朗咖啡。

喀啦喀啦,啵。

啵。

才剛拉開鐵罐上面開口,阿霞的左手食指指甲不慎卡在拉環,開啟同時用力凹折,啵的一聲,指甲折出一道裂痕。

阿霞沒有驚訝,瞥了一眼指甲,隨即毫不遲疑將它再對折一次,又啵的一聲,米白色指甲直接斷裂分離,留下切口整齊的裸甲。

她小心翼翼拾起被折斷噴飛的指甲放到桌面,這些有著完整度不一、蜷曲度不一的指甲,全是因為緊張、焦慮、意外凹折,而脫離、剝離、斷離阿霞手指的指甲們。

阿霞盯著,不知為何心情突然釋懷許多,她的內心突然湧上一股無法言喻的成就感,方才的焦慮恍若是場幻覺。一天之內,她摳下了五片完整的指甲,再加上有意無意摳掉、被胡亂丟在地上的殘片,十根手指頭上,完全沒有任何米白色的新月指甲。她好一陣子沒有達成這項紀錄了,自從多年前那場聚會之後。

下班回家前,還是有完成事情的。阿霞想著,喝了一口伯朗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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