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灣水巷生
南灣水巷生

哲學博士生,專長為意識哲學。有鑒追求靈性生活的香港人愈來愈多,惜坊間謬說流行,學院又鮮予重視,誠覺一憾。遂立志融會靈性與知性,助人探索精神世界之各處幽微。

高貴與實用

[水巷碑銘]再者,雖然博雅教育或通識教育確有反實用性格,但不宜脫離其與專業的關係來理解。

話說回來,世上真有徹底無用的學問嗎?若說博雅教育不求實用甚至反實用,實用又特指何物呢?金耀基顯然視實用教育等同職業教育,而職業教育概念上又有別於專業教育。因為專業教育僅僅指知識上獨沽一味,精修單門學問而漠視其他,而這門學問當然可以非關職業,即如一眾純文純理的「揸兜科」。不實用的意思,說穿了就是無助謀生。相對於職業或實用教育而言,他認為博雅教育首重德性之建立。而這正是近世視高等教育為人力投資的風氣下所欠缺之最。這種想法自有道理,不乏共鳴,只是未必反映博雅教育的全貌。

無可否認,博雅教育原本就特指自由人的教育,可謂奴隸制的產品。而自古希臘起,教育的確就有逐步脫離職業訓練的痕跡,以至喜劇家亞里士多芬(Ἀριστοφάνης)曾於其作品《騎士》中,嘲笑香腸販混淆了門第教育與屠場裏的訓練。但博雅教育從來都無法輕易與職業割席斷交,在希羅時期至中世紀這階段尤其明顯。西塞羅曾稱許建築及醫術為配得起自由人修習的技藝,皆因涉及大量知識或顯著造福世人。瓦羅更列建築及醫術入他的《自由學科九卷》,與後來的自由七藝齊名。至古典末期,大概先後受到斯多葛學派及基督教的出世精神影響,建築及醫術逐漸從博雅教育除名。作家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貶建築及醫術為俗學,無法與侍奉真理及修辭的餘科爭輝,自由七藝的名單遂得奠定。博雅教育似乎真的變得不怎麼實用,純粹服務真善美。 

但請別誤會,博雅教育並未從此擺脫與俗世職業的覊絆。正如學者柏卡(H. Parker)點出,博雅教育最後凝固成自由七藝,實經歷過學院間大大小小的權力鬥爭。「理論與事實不會總是攜手並行」,尤其博雅教授的片面之辭更是可圈可點。事實上,歐洲最早的幾間大學皆憑專科享負盛名,沙箂諾大學為醫學中心,波倫亞大學乃法學重鎮,巴黎大學則屬神學翹楚。往後陸逐成立的大學多沿襲建制,設四大學院。學生修畢博雅學院所授的自由七藝後,方可晉身神學院、法學院或醫學院深造。與周全教育的理念一致,博雅教育也是為了學生投身專業前而設的預備,非但沒有凌駕實用,有時更服務實用。為了自高身價,中世紀的博雅教授聲稱自由七藝包蘊了人類的完整知識(tota philosophia),與神學並駕齊驅,冷落實用科目。但這說辭更似精神勝利法。

有鑒於博雅教育在學院中的過渡性質,恆久以來都在崇尚專科的氣氛中尋思自身價值。反實用可算博雅教育標榜「無用之用」的一種策略,但假若脫離其與專業的關係來理解,則模糊了其反實用的初衷。早於二千多年前,亞里士多德就完善解畫過實用、教育與專業的關係,尤見於《政治學》第八卷第二章。今天重讀,不顯過時。

當其時,他就留意到教育的目的眾說紛紜,成見屢屢在實用、品德與真理三者間搖擺不定。他認為教育須顧及實用,當無異議,只是並非一切謀生技能皆適合未來的自由人與好公民。有些技能雖實用,卻有害身心,使人粗鄙,務當摒除。按他所見,教育的目的在頤養高貴的性情與習慣,細目自當按此標準取捨。若一份工作會過度勞損軀體,或其僅有的意義就在賺錢,那亞里士多德會判之為粗鄙,妨礙全人之路。

另外,他認為有些學問即使適合自由人,亦不宜過度沉迷或偏狹,否則同樣有害身心。求學的目的也至關重要,為了自身、為了朋友,或為了成全品德而學,善。僅僅為了滿足他人的期望而學,不善,亞里士多德視之與奴隸無二。

綜上所述,一門學問值不值得修習,並不取決於其本身實用與否,而在修習的心態及效果,在學生能否賴以活出高貴的風範。嚴格來說,亞里士多德不反實用,他反的是唯實用是從,他反的是淪為工具的粗鄙人生。因此他才提倡通識,任何或離地或貼地的學問都該涉獵一點,掌握得恰到好處,主宰知識而不反受專業箝制,方保心靈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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