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灣水巷生
南灣水巷生

哲學博士生,專長為意識哲學。有鑒追求靈性生活的香港人愈來愈多,惜坊間謬說流行,學院又鮮予重視,誠覺一憾。遂立志融會靈性與知性,助人探索精神世界之各處幽微。

書中觀光:再續遊戲一場

(编辑过)


[水巷葦編]阿密胡認為所謂觀光,大致上就是一套馴服異物的儀式。正如幼兒需要遊戲空間,藉以認識外界。遊客欲認識陌生的新地方,同樣需要個想像與現實交織而成的特殊空間,阿密胡稱之為「觀光泡沫」(bulle touristique)。


當然,兩種空間同中有異。溫尼考特學說之旨趣,在論母嬰關係如何根本決定了人日後的種種行為。阿密胡沿此框架來論旅行,只是母親的角色由原居地所取代。正如幼兒接觸外界初期,尚以為自己身居母體之中,懵然不察外界並非從心所欲這一現實。同理,遊客初坻一處陌生地方,猶赤子脫胎,渾然噩然,只能依靠過往累積下來的生活習慣來應對新環境,藉現實與想像的融和與衝突來慢慢消化變態。他眼中的巴黎與居民眼中的巴黎自非一般光景。


按溫尼考特分析,幼兒接觸異物如乳房或玩具時,他「創造」了對像,同時發現對像早就給予當前,似我非我。阿密胡指出觀光有雷同的矛盾屬性。一方面,異地當然陌生。另一方面,遊客卻「創造」出觀光勝地,憑想像來詮釋那個陌生的彼方,好比突尼西亞即沙灘渡假村,泰國即供尋歡縱慾的風月場所一般。阿密胡稱誘發旅人恣意想像的動力為「異國風情」(exotisme)。


異國風情是一股矛盾的感受。一方面,陌生的環境令遊客倍覺威脅,四周埋伏陣陣波詭雲譎的危險氣息。另一方面,未知的遠方偏偏能勾起旅人一股難以名狀的鄉愁,仿如重返失落園,又或再歷消逝已久的黃金時代。忽焉在遠、忽焉在近,戰戰競競中難掩滿溢的興奮,這股異國風情就與幼兒遊戈四周的體驗如出一轍。尤有趣者,阿密胡提到觀光勝地小島居多,理由在小島隔絕塵囂,猶如一個珍藏純樸與天真的大寶箱,隔斷流俗污染。小島成為旅人馳聘想像的絕佳場所。


香港打工仔愈是繁忙,旅行偏偏去得愈是頻密,此刻的旅行無異一劑減壓用的鎮痛藥。開闊眼界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遊埠一周再折返後,我爽夠了,電叉滿了,復可回歸生活的常軌,重新面對紛來沓至的煩惱與衝突。這種猶如逃避現實般的心態卻是不少觀光客的共識,人彷彿終日搖擺於工作與娛樂兩端。繼而衛道之士予以冷嘲熱諷,批觀光客膚淺,責其一味挾帶僵固的想像去消費景點,無心認識當地實況。那到底甚麼才算「當地實況」呢?阿密胡權當之為記者、經濟學者、地理學者、社會學者等人之嚴肅誌述,以別於遊客妄自編造的異國風情。


但阿密胡並不接受此等針對觀光客的評擊。正如遊戲有助幼兒成長,欲令旅人慢慢親近遠方,觀光泡沫乃不可或缺的一環。觀光泡沫至少有賴三節構成,即觀光勝地、異國風情,以及旅人群體。他所謂旅人群體並非僅僅指一個個旅人的集合,而實指一份屬於旅人圍內的歸屬感。正如攀過阿爾卑斯山的冒險家會惺惺相惜,自覺有別於無涉此道的閒雜人等。去旅行,會慢慢培養出某些共同體驗,使大家想法趨近,美感貫通。


阿密胡更擴而充之,主張群體茁壯下去,實有望消除不同地方之間的隔閡,直至四海一家,天下大同。觀光泡沫非但不壞,更遙遙朝向文化的理想,隱隱然為建立一個「樂活共生的烏托邦」(une utopie de « vivre-ensemble »)效勞。我猜他想說只要人人多去旅行,漸漸適應在陌生的環境中遊戲,那群體之精神面貌亦將顯著進步。


文末結論令我頗生疑惑,主要在不肯定溫尼考特的精神分析能否支持那個冠冕堂皇的願望。既然阿密胡多番強調旅行如何鏡照兒嬉,又稱異國風情為過渡現象,那我著實好奇溫尼考特曾否祈許人類終將四海一家,天下大同。溫尼考特的確認為藝術或宗教即群體遊戲,由一班性情相近的成年人組成。而自嬰孩離開母體,猶遭上帝逐出伊甸園後,從此憂患如影隨形,人終生尋覓那片永恆失落的故土,因而才有涉足文化的動力。只是憑我讀書心得,文化同兒嬉一樣,終究建基於假象(illusion),唯假象不可恥且很有用而已。而名為「文化」的假象,與其說是成長的目標,不如說是成長的副產品,乃為慰藉世上一眾遊子而生,防止人因現實之重擔而精神崩潰。講到諸般文化與精神病的關係,溫尼考特見解入木三分,定當擇日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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