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灣水巷生
南灣水巷生

哲學博士生,專長為意識哲學。有鑒追求靈性生活的香港人愈來愈多,惜坊間謬說流行,學院又鮮予重視,誠覺一憾。遂立志融會靈性與知性,助人探索精神世界之各處幽微。

精神醫師的見證

[水巷葦編]近代暴政對付自戕殉義的烈士,要麼封鎖消息,要麼極盡詆譭之能事,諸如誣衊死者動機不純,甚至患上精神病,反正務必剝奪一切同情死者的機會。

一九六九年一月十六號,捷克青年帕拉赫(Jan Palach)於布拉格瓦茨拉夫廣場當眾自焚。在留給世人的遺書中,他清楚交代其目的,乃為警醒國民萬勿放棄掙扎,臣服於蘇聯的鐵幕統治。

以捨命抗爭的人來說,帕拉赫可謂無可挑剔。他顯非一時衝動或失意輕生,也沒有抑鬱病史。據其生前同學憶述,帕拉赫為人沉著冷靜,好深索事理,活像一位哲學家。而華沙公約聯軍侵佔布拉格那年,他才剛入讀查理大學文學院,前途本應繽紛。

自焚送院後,他居然還有餘力與醫護及親友交談,三天後方告氣絕。精神醫師柯慕尼楮科娃(Zdenka Kmuníčkova)三天皆現身病房,深入採訪,並詳細筆錄兩人的對話。他的見證或有助活於安樂的閒人窺探烈士的想法。

他坦承面對帕拉赫時,表面上維持專業形象,內心卻早已亂作一團,身為精神醫師實不應如此大受動搖。全身嚴重燒傷的帕拉赫幾乎全程都十分清醒。他確知自己在做甚麼,汲汲懇求護士為他讀報,亟欲打聽世間的反應。如此個案根本違反常識。世間哪裏找到命懸一線卻依然意志篤定的自焚者呢?

病榻之上,帕拉赫一再重申不想自殺。蘇聯暴力煞停布拉格之春之後,新任的傀儡政權重施過往的高壓統治。眾人雖曾努力反抗,畢竟強弱懸殊,大局既定,慢慢也逆來順受。為叫醒鐵屋中裝睡的眾人,帕拉赫才出此下策,不惜自焚吶喊。 

柯慕尼楮科娃一直陪同在側,聽青年用燒焦的雙唇與沙啞的聲線吐露衷腸,難掩胸中酸楚。這番話,帕拉赫之前僅與一位親近的教授說過。柯慕尼楮科娃形容自己當時的語氣就像個十六歲女孩,帕拉赫也沒以醫師看待。兩人就如同輩般交談,一邊關切,一邊信賴。

帕拉赫之所以拒稱自殺,一來他本意實為抗爭,非為輕生,二來他也怕死。問到帕拉赫出於理智抑或血氣而行動,柯慕尼楮科娃堅信出於理智。若單憑血氣,他或會恐懼,或會退縮。但他一心一意只想激勵日漸麻木的國民,終捨生取義。

及後回想,柯慕尼楮科娃自問當時表現不屬稱職的精神醫師。眼見大好青年無辜犧牲,他無法鎮靜。他不贊成帕拉赫的決定,但能理解。他明白帕拉赫當時正在打一場孤獨的仗。全國上下幾乎都向極權繳械投降時,他矢志抗爭到底,至死不屈,而他的壯舉確實振奮了無數異見者的鬥心。雖曰非凡之舉成非凡之事,假若命運能重寫,柯慕尼楮科娃寧願帕拉赫好好保存有用之軀,潛逃他國開闢海外戰線之類,亦凡人之常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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