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灣水巷生
南灣水巷生

哲學博士生,專長為意識哲學。有鑒追求靈性生活的香港人愈來愈多,惜坊間謬說流行,學院又鮮予重視,誠覺一憾。遂立志融會靈性與知性,助人探索精神世界之各處幽微。

真實已死

(编辑过)


[水巷碑銘]到底甚麼才算真實呢?大概布希亞也答不出來。因為世人正正活在一個真假不辨的時代,他本尊亦不例外。或者至少在發表擬象之說後,他便逐漸放棄了追尋真實。

他較為人熟知的言論大抵要數他如何批評當世的媒體。美國入侵伊拉克時,他幾番放言波斯灣戰爭未曾發生,一切展現於電視屏幕上的畫面皆不外乎擬象而已。當然,他並非想提出美國未曾登月那類胡鬧般的陰謀論。他只是質疑真實發生於世界另一端的動亂到底經過多少媒體的加工及扭曲,最終才透過電視屏幕散播予美國的觀眾。到底大眾耳熟能詳的消息會不會只是一組組脫離真實卻自行擴散的可疑影象呢?他的分析同樣適用於廣告。媒體藉廣告不斷向大眾灌輸種種商品或意識形態的影象,以致大眾慢慢混淆了影象與真實,視符號築成的新秩序為自然。因此他才數度引用麥魯恆(Marshall McLuhan)的名言「媒體即訊息」(Medium is message)來說明此真實匿蹤的異況。


一九九一年時,他發表在《解放報》(Libération)上的三篇相關議事文集結成一本小書,書題即為《波斯灣戰爭未曾發生》(La Guerre du Golfe n'a pas eu lieu)。


借媒體切入貌似較易說明擬象的效果。一來,媒體的特色確在不斷生產舖天蓋地的影象。二來,媒體編織的影象似乎容許較明顯的真假之辨。好比近年時常為人探討的「假新聞」現象,你之所以能判斷某些新聞為假,在你首先深信獨立於新聞報導之外有種種真實的事件在不斷發生,而你又大致知道「真新聞」該如何報導這批獨立自存的事件,彷彿在媒體的領域尚可清晰區分真與假的影象。

麥魯恆(Marshall McLuhan)

其實不然。布希亞認為媒體為大眾帶來了資訊,卻也帶走了意義。(Nous sommes dans un univers où il y a de plus en plus d’information, et de moins en moins de sens.)那批舖天蓋地的資訊早已喪失了助人區分真假的意義,就僅僅為擬仿物而已。甚至營造出真假依舊截然二分的假象正屬擬仿物的長技,布希亞戲稱之為擬仿物的「完美犯罪」(perfect crime),比真實更似真實。而他的分析也不限於媒體,他想指出擬仿物早已滲透至世人的周身百脈而無處不在了,乃至尋常如按摩、慢跑、練瑜珈、選購「天然」產品等生活習慣皆屬擬仿物。難道你我的尋常生活也屬複製品麼?

相較於他的早期著作,《擬仿物與擬象》偏近一本隨筆集,結構鬆散,題材跳脫。他講美國生活比迪士尼樂園更虛幻,講水門案並非單純的醜聞,講核子戰爭偽張聲勢,又講科幻小說的黃金時代經已逝去,而一切分析皆可歸究至無遠弗屆的擬象。至於本該為全書主題的擬仿物與擬象則闡述不詳,令讀者捉摸不定。

Nous sommes à la fin de la production. Cette forme coïncide en Occident avec l’énonciation de la loi marchande de la valeur, c’est-à-dire avec le règne de l’économie politique. (Baudrillard)

我認為他前一本講擬象的要作《象徵交換與死亡》(L'échange symbolique et la mort)是更好的入門。這本書比較清楚交代了他發表擬象之說的背景,即在認為傳統左翼所依賴的政治經濟學框架已不足以理解時勢。人的生活不再由生產條件所決定,而改由無處不在的符號系統,依照來歷不明的模型或編碼來生活,任何人的思想及行為皆化約為可供操縱的商品。如網絡名人之所以賺到廣告商的錢,就因網絡用家的注意力成了網絡名人可持之販賣的商品。符號不斷自我複製,決定了世人的思想及行為,世人卻無所自覺,誤以為由符號主宰的秩序即屬真實。故曰「超真實」,即比真實更似真實,以致地圖最終吞噬並取代了帝國,世人卻不引以為怪。

布希亞享譽為後現代巫師(high priest of postmodernism),即在他宣告包括傳統左翼在內的現代觀點已變得不合時宜,而必須代以真實亦連根拔起的新觀點。「擬象」(simulation)一詞取得巧妙。若查字典,「擬象」一詞可有兩項解釋。一指偽裝成真實,二指電腦虛構出種種模型以助人估算可能發生的情境。他的想法不單繼承哲學傳統上有關本體與複製品的理論,也呼應當世因技術突破而衍生的新概念新現象。

Quand Dieu est mort, il y avait encore Nietzsche pour le dire — grand nihiliste devant l’Eternei et le cadavre de l’Eternel. Mais devant la transparence simulée de toutes choses, devant le simulacre d’accomplissement matérialiste ou idéaliste du monde dans l'hyperréalité (Dieu n’est pas mort, il est devenu hyperréel), il n’y a plus de Dieu théorique et critique pour reconnaître les siens. (Baudrillard)

在《擬仿物與擬象》全書末章〈論虛無主義〉(Sur le nihilisme)中,布希亞說上帝死時,尚有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向世人報喪。但面對真實消失而一切俱化約為擬仿物之時,卻不會再有如尼采一般的先知提醒世人了,上帝也化約為超真實之影象。那布希亞本人不即為宣告後現代來臨的巫師嗎?在一場舉行於紐約的座談會上,席下有人問他:「你是誰?」他答:「我也不知道我是甚麼。我是自己的擬仿物。」(What I am, I don't know. I am the simulacrum of myself.)(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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