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三三
小五三三

女权主义者。

抽空想

(编辑过)
《千千阙歌》<deepl-inline-translate style="z-index: 1999999999;"></deepl-inline-translate>

2023.3.8

亚特兰大。

听说中城最近新开一家叫西安的馆子,我们决定中午走路过去尝尝。

三月的饿狼屯已经是晚春景象,街上开满树的紫色的花,白色的梨花,都是先开花后长叶的。那些不开花的树,嫩绿的叶子也都爬满了。空气中飘着满满的各种花粉。

路上经过一幢维护良好的历史建筑,红砖棕瓦白窗的精致小楼,环绕在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之间,正是《飘》的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的故居。从前在中文环境里读《飘》,只把它当作一个爱情故事,全然不了解它的历史背景。内战的血雨腥风,种族的压迫苦难和剑拔弩张,个体命运的飘渺无常,全部退去隐形,变成一个传奇异邦女子多角恋爱故事的模糊布景。

斜对面是一家台湾烘培店,甜腻的奶茶香气,泛着金黄油光的各色糕点,年轻人颤悠悠地踩着滑板抑或电动滑板车在人流和车流中穿过,在白晃晃地让人晕眩的正午日头下,给乱糟糟的都市装点几分朝气和潮气。

到了店拉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正确的油泼辣子香气,每道菜名字看起来都很正宗。左右为难之下我们点了几份肉夹馍,一碗酸辣牛肉面,和酸梅汤。

安坐下来耳朵才打开,都是让人会心一笑的老歌。这就是难以言传的文化典故,culture references,每首歌所附带的时代背景和记忆,牵连的个人故事,经历,和岁月流逝淹没其中的难以言表的细节。

正感叹着牛肉面的恰到好处,耳朵里进来一首《千千阙歌》。味觉和胃都因这面的味道而熨贴,现在感官调动,好像时光机的发条拧紧,把我拉回半个地球之外的时空。我不得不停下筷子,快速地把涌动而出的关于这首歌的记忆讲给守财听。

忘了那时十几岁,也许在读小学。晚春初夏季节总让我发作莫名其妙的皮肤病。现在当然知道就是普通的花粉过敏,但当时却是六神无主的怪病,因为来得突然,去得无影无踪。一天半夜里搔痒让我睡不着觉,只好翻身坐起,却见春,我的小舅母,正在暗夜中安静地坐着,怀里一手抱着表弟,一手轻轻拍打。我吃了一惊,可看她如此安然的样子,让我不禁想她是不是每个夜晚都是这样的无眠?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对于一个人照料一个婴儿的辛苦和苦闷一无所知,甚至婴儿也只是一种烦人的吵闹的生物,可小小的我却被小舅母那安然和无眠妥协,又勉力不惊动旁人的坐姿震了一震。

春是突然来的,带着只有几个月大的表弟,还有大大小小的各种行李,跟我住在了一个屋。想必是妈妈的主意,方便她帮忙照顾他们母子的生活。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些属于大人的安排,我既没有发言权,也没有兴趣了解。但是春去过南方,进过工厂,一个遥远外面的世界。这是有趣的。更何况她还送我她“做女孩”的时候穿过的裙子--又一个遥远的南方的证明。那条浅绿色格子的短裙的样子,小舅母白皙圆润的脸庞,和她略沙哑的爽直的笑声,都仍在我脑海中,清晰又模糊。

于是,在那几个同样不眠的夜晚,我们--一个虽只二十多岁,却因为刚刚做了母亲,而自觉不再是“女孩儿”了的、穿女孩儿时期的裙子突然觉得不再得体了的懵懂女孩,和一个十多岁的,正值“女孩儿”年纪的好奇女孩儿,展开了交谈。她同情着我被过敏折磨的全身搔痒,我同情着她因为婴儿不得不熬过的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和如同一块石头附体般不得脱身的白天。

她讲起南方的故事。同乡的一群女孩,也不过就是初中毕业的年纪,还在长个子呢。挨挤着在绿皮火车里,在摇摇晃晃中充满憧憬,恐惧,和希望来到南方。可是在南方等待她们的却是饥饿。当她讲起如何和工友在深夜溜出宿舍,到本地农民的菜地里偷摘黄瓜吃。这如今每每让我泪目的一幕,在当时努力试图理解的少年的我听来,脑子里浮现联想的却是鲁迅笔下,语文课本上那英姿勃发的少年闰土,在皎洁月光下,碧绿的西瓜田里,高举钢叉刺杀贼猹一般浪漫。

十多年后当我在南方一个服务流动女工的组织工作,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热爱文学的少女。我早已明白了流动女工不止是社会学的研究样本,她们是我的舅母,姑姑,堂姐,表亲,同乡,同学。我早已明白国家和资本的大手如何方便而熟练地玩弄着城乡的等级,贫富的幻梦,将无数的青春,梦想,身体,绞进工厂滚滚绵绵的机器里。机器那头,碾出生活并不深刻,常常麻木,却时而伤痛的印记。

春告诉我,有一天,她们--一群同一家工厂的女孩--决定离开,去到另一个“更好的”城市的“更好的”工厂。又是一个挨挤着在绿皮火车里摇晃的充满希望和恐惧的旅途。车厢里响起的正是《千千阙歌》。虽然听不懂粤语唱的什么,几个少女无端却受了极大的感动,默默地簇拥着流泪。

为什么呢?少年的我问。

不知道呀。年轻的春答。

也许是离开旧地旧友的惆怅?

“徐徐回望 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 赠我的心中艳阳
如流傻泪 祈望可体恤兼见谅
明晨离别你 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一瞬间 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也许是太渺小的命,太飘忽的运,在这大大的无穷世界里的惶恐?也许,只是那旋律,因为高阔豪迈而莫名让人感伤?就如一群少女月夜在异乡的田里偷瓜果腹的场景。

当我在课堂上给美国学生播放关于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的纪录片,山村里的14岁的小女孩,被导演取名叫做茉莉花,每天工作15个小时,给牛仔裤剪线头,却仍有顽强的生命力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做梦。巧了,班上一个亚裔女生正叫这个名字,茉莉花。想必她的养父母想通过这个名字保留一点肤浅的和她出身地的联系。我看到她面部微妙地触动了一下。这个女孩,因为是弃婴,被一对白人夫妇收养。如今坐在昂贵的大学课堂上,跟一个来自中国的老师,学习半个地球外一个同名同肤色的少女的命运如何与自己相关。她的目光清澈,自信,昂扬,坚定,和很多同龄的美国女孩一样,活得像是一株茁壮的翠竹。我暗暗地放了心。

有一刹那我希望跟他们讲一讲这个月下偷瓜的故事,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如今,我又想讲一讲绿皮火车上的这首歌的故事,还没讲完,曲目单已跳转到一首无羁的嘻哈。我的眼泪掉进牛肉面里,溅起的油花洒在桌面上。

“你应该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告诉你的舅母。”守财建议道。

我的舅母,春,早就去世了。我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半夜电话的惊惶,各方焦灼而混乱的缠斗,一地的鸡毛。

生活的印记总是如此沉重,昏暗,不堪。哪里还寻得到月下少女偷瓜的豪迈和悲壮,火车上孤独的簇拥,安静的眼泪,和恐惧着憧憬的远方呢?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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