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少年刘学州遭网暴催命自杀，媒体与平台忘新闻伦理成杀人帮凶难辞其咎

媒体与内容平台忘记最需坚守的新闻准则：不能将枪口对准处于弱势的普通人，而应将手中的笔与流量用于监督强势者与公权力。

媒体与内容平台的人文关怀是「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而非「让无力者去死」。

 文 | 你的大海

1月24日，海南三亚，15岁河北邢台少年刘学州吞下大量抗抑郁类药物，自杀死亡。据其遗书自述，这位「出生不久就被父亲卖掉用于给母亲作彩礼钱、4岁时『养父母』因烟花爆竹事故死亡、曾遭师生大规模校园暴力、遭男老师猥亵甚至疑被强奸还被威胁、找到父母后却遭其污蔑并被母亲拉黑、因父母污蔑和自己不符大众对受害者愁容满面、谨小慎微、衣衫褴褛、痛哭流涕之刻板想象而被网民大规模网暴」的少年，选择用死亡这一最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惨痛的一生，并用遗书对伤害过他的人发起最后控诉。

有关刘学州遗书与人生详情，请查阅本号昨日（1月25日）发布的大海人物周刊《15岁男孩刘学州寻亲成功后自杀，孙卓姐姐3封信帮助弟弟回家，亲人可以救人也可以是杀人毒药》。

在刘学州不幸的人生里，网络暴力成为让他走向自杀的最后一根稻草。其中，网络暴力很大一部分所谓「事实」来自于其父母在公开媒体上发布的指控——他被指控为逼迫父母买房，是个贪得无厌、不顾父母死活之人。但据其遗书，实情是他无家可归，请求父母给自己一个家，买房租房都可以。

父母对刘学州的单方面公开指控，来自红星新闻1月18日的图文+视频报道（父亲指控）、新京报1月19日的视频报道（母亲指控）。这些指控持续为网民提供用语言「枪杀」刘学州的弹药。我们可以从刘学州自杀前一周的微博发文，看到这2则报道的毁灭性威力。

他用一个人的善良 

对抗全世界的恶意

我们从1月19日这关键的一天讲起。

在这天前，刘学州在微博发布了与其母亲的聊天记录和通话录音，指控母亲将其拉黑并颠倒黑白称他15年的人生悲剧是由养父母造成，「他们不抱养你，还有别的好人家抱养。」但他表示，考虑到亲生父母的其他子女未来的人生，他放弃对父母卖掉自己的民事诉讼，以后会专心投入学习。

然而从1月19日起，形势急转及下。

1月19日00:01，刘学州发布微博，否认父亲对其要求买房、要求和父亲同住、比父亲还有钱之指控，并附上红星新闻18日晚间报道的截图（该截图中并未截到稿源，红星新闻也因此能在如今免于被网民大规模批评）——该报道目前已疑似被媒体自行删除，但被虎扑网全文转载，可网络检索查看存档。由于原稿已被删，原标题已不可考，但虎扑转载标题为：《寻亲男孩要求生父母买房被指白眼狼 生父首发声：愿提供学费生活费，但现在买房做不到》，不知是否为报道原标题——这是一个完全倾向于、有利于刘学州父亲的标题。

在红星新闻这则报道里，记者尽管有引述刘学州本人的说法，「直播间里，刘学州告诉网友，自己与亲生父母矛盾的起因是自己多年来居无定所，希望亲生父母能为他买一套房子，『哪怕是租一个也好，给我一个家。』」但报道正文如同其标题，主要是在引述其父亲本人说法，且并未采访刘学州本人对其生父指控的逐一回复，完全未做到平衡性报道。

刘学州这则回应迄今只有149个转发，而原报道在微博话题迄今已有902.1万次阅读，原报道在微博的话题词导语为：「1月17日，河北邢台男生刘学州发文称，自己与生父母发生争执后，被生母拉黑。刘学州生父丁先生告诉记者，刘学州提出的要求，是希望父母现在为他在河北买一套房。但由于家庭经济困难，无法答应刘学州提出要求，表示愿意为刘学州提供学费和生活费，待其大学毕业后再考虑买房的事。」——导语有利于其父亲之倾向明显。

相较媒体与平台的巨大影响力，刘学州这则回应传播力量太弱，无异于以卵击石，无法将他救出深渊。

1月19日13:27，刘学州再度发布微博，否认其母亲在媒体公开声称借钱给自己去三亚玩这一指控（据其遗书，实情是他在三亚花的都是自己暑假打工攒的钱）。他还说，去父母家都不让进家门，「当时就不应该去。」这则回应还附上了新京报对其母亲单方面采访内容截图——这次截图露出了稿源新京报，这也成为新京报如今被揪出来大规模批评的一大重要源头。

但刘学州的回应迄今只有3千多转发，与新京报被全网转载、微博内容大量分发的巨大影响力而言（微博话题阅读量超350万），传播力度可谓不值一提。

在新京报这则报道中，记者还声称刘学州问父母要房子作为当年卖掉自己的补偿。但事实如上所述并非如此，记者并未向刘学州本人求证。

综上所述，这2则倾向明显、且未有做平衡采访、明显不利于刘学州的报道，来自具有广大舆论影响力的2家媒体：红星新闻、新京报，并在微博等内容平台被大量分发，产生巨大影响。而刘学州本人回应传播声量弱小、难以抗衡，他只能用一个人的善意对抗全世界的恶意。这些报道内容成了网民语言攻击他的最有力武器。

随后，针对刘学州的网络暴力在微博、抖音平台持续发酵，尤其是在下沉用户甚广的抖音——这些都加速他走向死亡。红星新闻、新京报、微博、抖音在此事中可被视为网民的「杀人帮凶」。

被网暴催命自杀前4天 

他开始跟人间告别

刘学州发布这2条回应媒体单方面报道、但并未有实际传播效力的微博后，仍在被大量网暴，还未成年的他明显流露出轻生念头。只是，当时所有人都没有看出这一点。

1月20日，刘学州在微博发布了一个句号，这一天他还点赞了此前自杀的摄影师鹿道森在死前24天发布的微博，「很遗憾吧，没能成为你想要的大人。」

1月21日，刘学州发布自己当抗疫志愿者的照片和荣誉证书。他写道，「本是向阳而生，何惧小人之心。」

1月21日全天，刘学州分几条微博发布了自己人生中的许多照片——那些是他惨痛人生中，自己最为珍惜的难得快乐时刻。每条微博配文都只有一个英文字母，这些字母连起来是英文单词 rebirth（重生），他甚至将自己的证件照衣服P成黑色——这是他想留给这个世界的遗照。

刘学州开始向世界做告别了。1月21日这一天，他最后一条微博是3张大海的照片，并再次配了一个句号。后来，大家才在他的遗书里明白为什么这一天他要发大海、要发句号，「很喜欢大海，因为感觉它可以装得下很多声音。把痛苦倾诉到大海中，也把生命还给这个世界。阳光照在海面，我也归于大海。从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也带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1月22日，刘学州分享了一首民谣《亦是此间少年》，这首歌有几句歌词是这样的：「让我留恋、让我葬身于你的知寒问暖。死后齐挂东南，亦是万物生长，长出昙花永现。褪去满身疲倦，平凡而勇敢。」当天，他还发微博表示，网民对他的网络暴力是团队作案、是为了（谋取流量）赚钱，他说「世俗埋没了一切。」

1月23日，刘学州点赞其他人讲述如何逃离原生家庭的微博，并分享了民谣歌曲《理想三旬》：「归途也还可爱，琴弦少了姿态，再不见那夜里听歌的小孩。而风声吹到这，已不需要释怀。就老去吧，孤独别醒来，你渴望地离开，只是无处停摆。就歌唱吧，眼睛眯起来，而热泪的崩坏，只是没抵达的存在。以为明白，梦倒塌的地方，今已爬满青苔。」

1月24日00:02，在向世界发起最后告别的第4天，他发布遗书《生来即轻，还时亦净》——这句话和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葬花吟「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意思完全相同。

林黛玉葬花，刘学州葬自己。这一天，他吞下几十片抗抑郁药物自杀，被发现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媒体和平台忘记新闻伦理 

成杀人帮凶难辞其咎

从刘学州的遗书来看，他的自杀有多重因素，而最根本的因素是父亲卖掉他来赚钱给母亲作结婚彩礼，自己怀着满心期望找到父母后得知这一事实难过崩溃得「一连几天睡不着觉」，此后又被父母污蔑被母亲拉黑。

据搜狐极昼今日报道，刘学州的朋友张晶说，刘学州提到过他已患抑郁症一年多，一直在服药（他在遗书中提到，自被男老师猥亵后，他开始有抑郁倾向）。但当他找到了父母，他特别开心、把药停了。他小时候被骂野孩子，这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特别大的阴影，他一直很想有父母陪伴，「我能感受到他（寻亲成功前后）这一个多月情绪的剧烈变化，他之前是报了多大期望去认亲，回来后又是怎样（沮丧）。」

他只是一个年仅15岁、心智还未成熟到足以抵抗世界如此多恶意的未成年男孩，如何能承受这样剧变的人生和心理落差？

警方必须对其父母立案调查，追究其父母刑事责任。

据极目新闻昨日报道，刘学州的好友李力说，看到他的遗书时，没看完时想着「他终于站出来指认当时猥亵他的男老师，这次一定可以告倒他」，但随后才知道这已是一封遗书。「学校一个常有学生留言的QQ空间里，如今已有许多同学站出来指认同一名老师。」

教育局和警方必须对其遗书中提到的校园暴力施害方、猥亵甚至疑似强奸他的男老师启动调查，若指控属实，必须追究他们的责任。

但结合刘学州遗书和微博对网络暴力的指控，「抱歉，因为我还引起了那么多内心黑暗的人占用你们的时间，来丰富我的一生。」网络暴力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媒体对其父母单方面的倾向性报道，无疑加剧了网络暴力的程度，微博和抖音对网络暴力、对媒体倾向性写热搜话题导语审核不严和放任更是一大原因。

新闻和网络主管部门必须追究参与网络暴力的网民，还有这些媒体、平台的责任。

如前文所说，红星新闻那则对其父亲言论的图文+视频报道，尽管稍微提及一句刘学州的期望「哪怕是租一个房子也好，给我一个家」，但报道在标题、正文比例、微博话题导语中，完全都是不利于刘学州的倾向和指控。而更恶劣的是新京报那则视频报道，完全引用刘学州母亲所述，还发布了「刘学州问父母要房子作为当年卖掉自己的补偿」这一不实信息，与新闻的平衡性、真实性背道而驰。

在新京报的报道最后，记者提到多次联系刘学州，只是并未得到回复，从发稿流程上来看并没有问题。

在中国新闻界，尤其是许多涉及公权力的报道，由于权力方的傲慢和严苛纪律，媒体经常无法采访到权力方，只能单方面引用弱者的声音，并加上一句：记者联系了但对方未回应，或记者联系不到对方。大家一直都对这种情况表示理解，否则许多报道根本不可能出街，也无法借用媒体监督和舆论声音倒逼强势方表态和改变，推动社会变革就更无从谈起。

但是，红星新闻、新京报对刘学州的这2条报道，一不涉及公权力，二相对刘学州父母，尚未成年的刘学州才是真正的弱者。他们忘了媒体最需坚守的准则：不能把监督的枪口对准弱势的普通人，而应将手中的笔用于监督强势者。在中国，这些强势者尤其是公权力；媒体的人文关怀是「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而非让无力者去死。

红星新闻、新京报、微博平台是否想过：一旦这两则报道发布并如此运营，将对当事人带来多大影响，是否会给孩子带来大规模网络暴力——尤其当事人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

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么想过，忘记了基本的新闻伦理，这2则报道才成为刘学州死亡路上的催命符。

而大家对新京报尤其失望。新京报忘记的是这个媒体的初心和底色，从2003年，这张主张「负责报道一切」的报纸，底色是南方报业集团和光明日报。而「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这句话出自南方报业旗下南方周末1998年的新年贺词。这句话感动和激励了无数有新闻理想之人，甚至可以说激励了新京报的创始人们。

因为北京需要一个能引领全国舆论的媒体，新京报之于北京，就如澎湃新闻之于上海，在这件事热度过去后，很大概率不会被惩处。新京报与澎湃新闻过去、现在、未来，从政治意义、新闻行业市场化媒体稀缺度而言都不可或缺。

在新闻环境越加恶劣的眼下，大家一直不忍苛责新京报和澎湃新闻这样的市场化媒体。如果他俩没了，以后大概率只有各地日报这样的宣传性媒体，而后者并不真正关心普通人的生活，大多都是转载所谓的「权威发布」。如果中国新闻环境最后变成如此，是整个社会的悲哀。

但当媒体和内容平台不再遵守新闻伦理，将枪口对准普通人，就是大错特错。新京报、红星新闻、微博、抖音当然可以将罪责推到搞网络暴力的网友上：明明报道里都说了这些只是刘学州父亲母亲的一家之言，明明新京报记者在报道中说了联系了刘学州是他没回复。

他们可以说，这些都是搞网络暴力的网民的错，不是自己的错——根据微博站方1月26日发布的「微博用户发送给刘学州的私信数据排查」，刘学州收到私信的高峰始于1月17日，鼎盛于18日（刘学州在遗书中透露，有许多三无小号对其私信辱骂和攻击)。新京报和红星新闻18日深夜这2则报道，是在19日才引发大规模舆论影响力，因此不能说是媒体报道引发了网络暴力。

但微博私信日期，并不能作为这一甩锅理由。微博站方出于法律不能擅自查看用户私信内容，因此无法确定其中多少为网暴，多少为善意私信。1月17日和18日开始增长的大量私信，也可能是因为事件在这个节点开始备受关注，不一定大多数都是网暴。

刘学州的朋友张晶告诉媒体，刘学州寻亲及刚找到父母的那段时间，关注他的人其实并不多，抖音的粉丝群可能就三四百人，氛围很和谐。然而，从刘学州说要起诉人贩子开始（此处应为口误，刘学州要起诉的是亲生父母——1月19日，刘学州在转发红星新闻对其父亲的不平衡指控报道后，发微博称将起诉亲生父母），他的关注度突然暴增，粉丝群从2个扩大到11个，群里进去了很多人。有些人会说不好的话，还有些人通过私信攻击他。网暴他的人还有些是之前加过群，后来中途退出去的，这一点对他的打击很大，因为他把粉丝群理解成自己的朋友们，「在他特别悲观地说一些被人骂的话时，可以感觉到（他的难过）。」

由刘学州朋友的讲述、刘学州微博、红星新闻与新京报2则报道发布和运营的时间可以看到，刘学州遭遇网暴时间线应为：

1月18日中午11:35，刘学州考虑到父母其他子女未来的人生，决定放弃起诉父母。

1月18日晚间23点前，红星新闻不平衡报道其父亲言论被刘学州看到，刘学州19日00:01转发该报道并回应，并于00:04发微博表示会因父亲不实指控，继续起诉亲生父母。此后，刘学州抖音粉丝群人数暴增，刘学州收到大量抖音私信网暴。

1月18日23:46，新京报发布对其母亲的单方面采访，这条报道进一步加剧网民对刘学州的网络暴力，刘学州于19日13:27转发该报道并澄清。但受限于流量，他基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从上述网暴时间线可以推断：正是红星新闻和新京报这2则报道+微博等内容平台的新闻运营，加剧了对刘学州的网络暴力。

在这里，很想问问这些媒体和平台是否想过：如果不能短期改变网民素质，不能短期训练网民区分事实-观点-一家之言间的关系，媒体更应去思考如何保护当事人，尤其在当事人是弱者、是未成年人的情形下。

新闻伦理、未成年人保护法都不该只是一句空话。

因为工作原因，曾运营过大量新闻，写过大量新闻报道的运营文案。很多时候，同事们和我宁肯放弃某些选题、某些角度，只为不愿处于弱势之当事人面对可预期的网络暴力。因为我们对普通人只有关爱，没有仇恨，我们明白文字可以关爱人，也可以杀人。

刘学州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他才15岁，最好的人生阶段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请媒体和内容平台在报道、运营社会新闻时，一定要坚守新闻伦理。请红星新闻、新京报、微博、抖音认真反思。

请主管部门追究他们的责任。

资料来源

澎湃新闻：河北寻亲男孩刘学州被指身亡，此前留遗书称遭网暴结束一生 

刘学州微博与抖音

极昼工作室：我和刘学州的最后一通电话

新京报：寻亲男孩刘学州生母谈“拉黑”隐情：他逼我们给他买房

红星新闻：寻亲男孩要求生父母买房被指白眼狼 生父首发声：愿提供学费生活费，但现在买房做不到

@微博管理员：微博对微博用户发送给刘学州的私信数据排查

极目新闻：师友缅怀寻亲男孩刘学州，同学：愿天堂没有伤人的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