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牧希
蔡牧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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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是迷霧森林》秋分:榜外

(编辑过)
都九月底了,太陽仍烈烈地曬在街上,一痕痕刺眼的陽光,把柏油路灼得滾燙,無論誰經過都如熱鐵烙膚,體內那道火舌卻怎麼也竄不出。小和額間滲著汗,坐在超商外頭的遮陽傘下,泡麵在保麗龍碗內發脹,又辣又鹹的調味料擱淺在麵體上,滲不進低淺的水裡。

都九月底了,太陽仍烈烈地曬在街上,一痕痕刺眼的陽光,把柏油路灼得滾燙,無論誰經過都如熱鐵烙膚,體內那道火舌卻怎麼也竄不出。

小和額間滲著汗,坐在超商外頭的遮陽傘下,泡麵在保麗龍碗內發脹,又辣又鹹的調味料擱淺在麵體上,滲不進低淺的水裡。

「該死,水不夠!」小和低聲咒罵著,卻也著實不願意再加熱水了。他只想裹腹而已。他在醫院陪哥哥一整天,著急心灼得完全吃不下飯。爸爸來接班以後,他一個人又回到熟悉的超商前,等這次考試放榜。放榜公告說六點會簡訊放榜,現在五點五十分。

正當他嚼完那碗麵,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達達震動,灼燒感從神經末梢一路蔓延上來,小和顫抖地點開訊息,只覺得腦中一陣轟然。他呆坐著沒有起身,楞楞望著對街昏暗的旅社,像一個黑色的漩渦,把他拽進一個無底的焦灼深淵。

其實考完那天,他就知道自己搞砸了。補習班的也待不住,回宿舍十分鐘的路程,他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怎麼過馬路的。當天晚上,他困在噩夢裡怎麼也醒不過來,好像沉落到一個很深的海域,他的日子都沉澱在海底。隔天醒來,才發現枕頭全濕了。

他已經重考第二年,蹉跎復蹉跎,人生不斷抹掉又重來。其實他沒有太大的夢想,只想苟且地活。但就連苟且與否,也由不得他。人生是一場馬拉松式的考試,沒有止盡,也沒有標準答案。他不知道自己一路倉倉惶惶,究竟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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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放榜,延燒的暑熱蠻橫地越過秋天界線,把人烤得焦灼不安。小和看著簡訊結果,心裡忖度,哥哥在他身上花了十幾萬的補習費,什麼結果也沒有,要怎麼交代呢?還沒想出個結果,電話響了起來。

「考得怎麼樣?」哥哥在電話那頭問,工地的鋼筋框啷框啷響,聲音一下子就被蓋過去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活著。」

「什麼?」

他來不及再解釋,手機的螢幕暗了下來,沒電了。小和沿著河畔走,路上的碎石子跳進鞋裡,扎得腳底發癢。後來他索性坐在草叢邊,不斷想著如何說服自己――人生也許還有其他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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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三那年,他突然白眼一翻昏倒了。全班嚇得人仰馬翻,醫護人員來急救的時候,以為是癲癇。

「你弟弟是糖尿病。」醫生看著檢查報告說。

「糖尿病?」哥哥很詫異地問,「可是我們家沒有人糖尿病,沒這個遺傳啊!」

「這個第一型糖尿病,不一定是遺傳。」

「怎麼會這樣?醫生,我弟弟以後怎麼辦?」哥哥焦急地問,「這個治得好嗎?」

「這個病,就是身體不分泌胰島素了,」醫生頓了一頓,繼續說,「要一輩子打針。」

小和最怕打針。到醫院抽血,護士扎了半天找不到血管,弄得左手臂一大塊瘀血,還要換右手臂扎。

「你要學著自己打,」哥哥掀開他的衣服,往肚臍旁邊下針。他看著哥哥輕鬆收針,還來不及害怕就結束了。

那時候開始,他獲得了一些勇氣,相信自己可以當醫生。他要當醫生,幫助跟他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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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裡啊?」哥哥站在堤岸邊喊道,「不接電話,還以為你怎麼了!」

「手機沒電了啦!」小和苦笑著說道。 

「哥,我跟你去工地好了!」他沒有回頭,聲音被風吹得好散。

「少來,」哥哥一口菸吐向他的額頭,一面敲了他一記,「你不是說要當無國界醫生?我等著幫你扛病人啊!」

「作夢啦,」他咒罵道,「乾,數學差一級分!」

「全家就你最會讀書,」哥哥叼著菸,瞇起眼睛故作神祕地說,煙霧繚繞之間好像在預言什麼,「你是我們家最有前途的人。」

「要讀你去啊,我不讀了!」他揮開煙霧,還擊哥哥一拳。哥哥比小和聰明,該讓哥哥讀書的。兩年前父親過世之後,哥哥要付他的醫藥費,沒錢讀書,只好去簽了志願役。

「不滿意,再考就好了,」哥哥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一面塞個信封到他口袋,「這些拿去,看要買書還是什麼的。」

他捏著口袋,又想起了小時候偷書的事。

「你叫什麼名字?」書店老闆厲聲喝道,「叫你家長來!賠錢!」

「年紀這麼小就偷書,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家裡沒教嗎?」旁邊圍觀的人竊竊私語。

「以為不吭聲就沒事嗎?我叫警察來處理好了!」老闆扯著嗓門吼道,作勢要打電話,一面指著門口的告示------偷竊者罰五百倍,絕不寬貸。

「老闆,老闆,」一名年輕男子穿過人群,攔住老闆,不停鞠躬道歉,「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這是我弟弟,他年紀小不懂事,老闆拜託給小和一次機會,我賠錢,一定賠錢!」

哥哥替他賠了五千塊,是整整一個禮拜的工資。回家的路上,他坐在機車後座沒有出聲。

「下車!」哥哥在公園旁熄火,要小和到裡面等。公園裡的照明燈還沒亮起,沙坑還留著陽光的溫度,小和坐在鞦韆上,兩隻腳晃呀晃地,他不怕老闆叫警察來,只怕哥哥傷心。

「為什麼要偷東西?」哥哥坐在溜滑梯底下,低聲問道,「你要什麼,我都會買給你。」

他點點頭,看著哥哥青筋浮現的手臂上,還沾著工地的石灰末。

「答應我,不要欺騙。」哥哥一面折著手指,嚴肅地說,「不要騙人,也不要騙自己,錢再賺就有了。」

他兩腳一蹬,盪到樹蔭底下,眼淚慢慢流了出來。

「好了,回家了,」哥哥起身向他招招手,「你今年的壓歲錢從這裡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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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現在不能教訓他了,只能躺在醫院,睡在眠夢的波浪之上,獨自前往未知的異境。也許哥哥會這樣一輩子。

三個月前,哥哥從四層樓高的鷹架摔落,上救護車前,已經沒有意識了。他接到通知,一趕到急診室,連忙問了櫃檯,護士指著門邊的那張病床。

床上的人半邊頭顱綑紮了厚厚的紗布,耳際滲著血,緊閉著眼角拉出長長的刻痕,他不知道哥哥竟然一瞬間老得這麼滄桑了。

「等一下要開刀,」母親在一旁哭哭啼啼地說,「醫生說這幾天是關鍵期。」

「怎麼會摔下來?」他不可置信地問,哥哥一向最謹慎的啊。

「如果你哥哥沒醒來怎麼辦?」母親一再焦急地問,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們。一再重複的問題,最後成了無意義的喃喃自語。

他跟母親坐在加護病房外,焦急地等著,什麼忙也幫不上。醫院死寂的長廊,像是巨獸的蜿蜒的腸道,不斷分泌著恐懼與焦灼,慢慢地吞食他們。

「如果你哥哥沒有醒來,」母親失神地說,「我只剩你了。」

母親原本倉皇的問句,慢慢變成了肯定句 。他希望哥哥等等他,等他當上醫生,一起去無國界醫療團,他們說好的。

小和抱著雙膝坐在堤岸邊,小黑蚊圍著他的腳踝飛舞,像一場揮不去的夢魘。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的餘暉浮在海面上。小和低著頭,只覺得浪濤聲洶湧到耳邊,整個胸口都是粼粼的波光。他好像還聞得到哥哥的菸味。

微醺的晚霞佈滿了整片天空,電話又響了,他開了擴音,希望濤聲能淹沒那些絕望。夏天逐漸褪跡,潮水湧上些許沁涼的秋意,秋天終究來了嗎?

「回來,你快回來……」母親微弱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你哥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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