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牧希
蔡牧希

寫作者

《病是迷霧森林》 白露:神的孩子

班親會還沒開始,幾位志工在教室拖地,還有人在幫忙張貼布條。剛拖過的石子地板,透著深灰光澤,隱約透著水色,彷彿還有一些未知在底層洶湧著,每個人踏上前來,都要落入不知去向的泱泱大河。

班親會還沒開始,幾位志工在教室拖地,還有人在幫忙張貼布條。剛拖過的石子地板,透著深灰光澤,隱約透著水色,彷彿還有一些未知在底層洶湧著,每個人踏上前來,都要落入不知去向的泱泱大河。

「導師嗎?」一位年輕少婦帶著墨鏡走進教室,劈頭就問,「我是阿峰的姑姑。」女人一邊自我介紹,一邊拉了張椅子坐下來,:「我剛剛收完攤子,趕過來的。」

「他在學校滿乖的。」李老師是實話實說,阿峰除了課業上跟不上,什麼都好,不吵不鬧也不惹事。

「他真的很乖,李老師你不知道,他小學是班長,都考第一名的。」姑姑摘下墨鏡,笑瞇了眼,假睫毛掀啊掀地,眼角游出了一尾魚。

「喔,現在的課業比較難,慢慢來。」

「他真的很聰明,都會幫李老師做事的,在家裡也很貼心,常常幫我洗衣服洗碗的。」姑姑塗了紅蔻丹的指甲一面勾著頭髮,說著眼神突然黯淡下來,「可是他國中一年級就變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發現,我不是他的親媽。」姑姑抿了抿嘴角,無奈地說。

李老師乍聽之下不敢置信,沒聽阿峰提過這件事。

「有什麼辦法?他媽媽生下他以後,把他丟在阿嬤家,」姑姑恨恨地說,一邊比手畫腳,「丟包你知道嗎?兩個月的嬰兒,他媽直接丟在門口,還兩次,這麼冷的天氣!」

「所以他是姑姑養大的啊?」

「對啊,不然就要去孤兒院了。」

「他爸爸呢?」李老師追問道。

「他爸爸,哼,混帳一個!」姑姑咒罵道,「他是我堂弟,賭博騙了我們的錢,跑了。」

「啊?您不是他的親姑姑?」李老師訝異地問。

「是親姑姑啦,親人沒錯。」姑姑接著說,「阿峰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媽媽把弟弟帶回去養,只丟下他。」她說著說著就哭了,哭得梨花帶淚,「李老師,你要幫幫他。我現在沒有跟他住了,管不到他。你知道孩子大了不好管,他又這個年紀……」她一手拉住李老師央求著。

「他現在跟誰住?」李老師問。

「跟他阿嬤,他阿嬤開宮廟的,阿嬤那邊比較多人手,可以幫忙照顧他。」姑姑正在說話的同時,其他家長陸陸續續來了,她退到教室後面,跟李老師點個頭就走了。她腳上的高跟厚底白涼鞋好像一朵朵觔斗雲,就像野臺戲上換角色的時候,會出現的那種道具。

〆〆〆〆


後來,阿峰不只一次在作文裡寫道:「如果阿嬤沒有叫我去跳陣頭,也許我的人生會不一樣。」人生好像沒有如果,那條沒有走的岔路,其實是時間的黑洞,都是沒有結果的假設。如果阿嬤再多活幾年,阿峰也許就一輩子安分地活著。


〆〆〆〆

今年夏天暑熱收得晚,八月最後一個週末,日頭仍烈得像是夏至,直直灼燒眼底。下不來的雨,鬱積為厚重的溼氣,沉甸甸地覆蓋鼻息,讓人昏昏欲睡。直到下午五點鐘,散落在廚房白磁磚上的陽光,倏地收了尾,像隻黃斑老虎,躍進雲裡就賴著不再出來了。

此時街上一聲嗩吶劃破寂靜,接著戰鼓隆隆,像一陣陣悶雷重擊心室,是掩耳也擋不住的那種撼動。整個震天價響,挑高的音頻,直鑽耳膜,讓人發暈。

鮮豔的旗幟在漆黑裡飄揚著,倒像一張張符咒,鬼魅般飄移著。附近宮廟來繞境,好多年輕的男人,光著上身,坐在路邊柏油地上,用油彩塗花了臉,齊天大聖一般咕嘰咕嘰地鬧著。阿峰看了心裡發寒,嘴裡囁嚅著,「鬧了一天,還不放人一馬?」

不知哪一尊神,似乎聽見了這聲呢喃,廟樂竟就此漸漸遠了,一切又歸於沉靜。沒多久,他們又繞回來了,喧天的虛假熱鬧由遠而近,在欲振乏力的時候,一場鞭炮蠻不講理地炸開了,劈哩啪啦地,把整條街都搖醒了。只見那慶典的棚架佇立在柏油路上,周圍的濛濛白茫,不知是煙硝粉塵還是仙境飄飄。

透天住家的鐵捲門緊閉著嘴,森冷地看著一場不相干的鬧劇。也許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都是戲。阿嬤走的那個晚上,現在想來也覺得像一場戲。死亡不需要太多原因,醫生說阿嬤年紀大了,心肺衰竭,很快就開了死亡證明書。

阿嬤走的隔天下午,阿峰的生父回來了,回來分遺產。

「分什麼遺產?」姑姑氣得大吼,「你丟一個孩子讓我們養,還要跟我們拿錢?」

「話不是這樣講,」那個男人涎著笑臉,無賴地說,「媽死了,總是有什麼留下來,大家分一分好過日子啊!」

「分什麼?」姑姑沒好氣地說,「嬸嬸就這一座廟,要不你回來管!」

「廟我不要,我跟你換現金!」男人討好地說。

「要錢沒有啦,你媽的喪事還要用錢,」姑姑向男人伸手,一邊說,「你還要付錢,不然就留下來辦喪事。」

「媽總會留給孫子吧?」男人指著一旁的阿峰,「我兒子的份,我可以拿吧?」

「要錢沒有,」姑姑反擊道,「要人你拿去啊,你自己問他。」

  阿峰遠遠地看著那個男人,好像鬼魅一般的存在,他腦子裡沒有父親的形象。世界上的父親都是這樣的嗎?他只是人頭戶嗎?阿峰憤憤地抓了車鑰匙就往外衝。


〆〆〆〆


隔天凌晨,姑姑突然接到派出所的電話。

「您是阿峰的家屬嗎?我這裡是派出所。」電話那頭像是警員的口吻。

「是,他怎麼了?」

「他車禍,現在送到醫院。」

「怎麼會?」姑姑嚇了一跳,慌張地問:「他一個人嗎?」

「他算運氣好,還有意識。後面載的那個,狀況比較危險,昏迷了。」警員簡要地回報狀況。

車禍那晚,一輛小貨車從阿峰旁邊超車,後視鏡勾到了他的車,一路拖行了五百公尺,坐後頭的朋友當下彈飛出去,阿峰也昏了過去。等他醒來,就已經是無法收拾的殘局。被他載的那個朋友,因為流血過多,還是走了。死者的父母不甘心,要告他過失致死。

「李老師,求你幫幫阿峰,」姑姑來學校的時候,整個人蒼老了很多,才開口又哭了,「現在他被告了,因為滿十八歲了,好像會很嚴重,我什麼都不懂,這個孩子很命苦。」

「姑姑先不要哭,」李老師安撫道,「我能做什麼?」

「律師說,請學校李老師寫行為報告書。」姑姑漸漸止住了哭泣,慢慢地說,「對方告的是過失致死,法官看到行為報告書,會有幫助。拜託李老師幫忙講些好話,阿峰的腿骨也斷了,還在醫院沒辦法來。」

「好,我來寫。」李老師應允道。

「這個孩子真的很倒楣,」姑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車子倒下去的時候,剛好壓到雙黃線。警察說,如果機車倒的是另一邊,他就沒事了。」

「哎,真是的,被撞了,車子要倒哪邊,怎麼可能控制?」

「你說有沒有天理?」姑姑止住了哭泣,愁眉苦臉地說,「只能怪那個朋友運氣不好,被對過的車壓死了。你說怎麼能算在我們頭上?」

「我得撐著,」姑姑臨走之前,跟李老師不斷道謝,堅毅地說,「我沒什麼成就,但不能讓社會多一個敗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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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禍的官司熬了一年,阿峰靠著打工,分期付款賠了一些錢給對方。

「老師,我想當一個好人。」他畢業的時候,跟李老師保證道。畢業以後,他就留在廟裡,住在閣樓間,幫忙姑姑打裡廟裡的事。

又要過年了,每下過一陣雨,就往骨子裡冷一分。夜裡,阿峰家的廟燈火輝煌,街道上掛滿黃色的燈飾,夜裡像一排茫茫的眼睛,一眨一眨發出熠熠的亮光。暈開的光線透不過阿峰房間的毛玻璃,只留著淺淺的印子。在黑暗中遠遠望去,像一扇著火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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