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牧希
蔡牧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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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繭居青春

新的學期開始了,P是資優班的學生。 秋分之後,暑氣天地蕭瑟,只剩秋老虎的尾巴慵懶地摩娑著,讓人心頭發躁,定睛要尋,卻悄悄隱沒在暮色之中。 也許從那時候開始,P糾纏的思緒,在每次無法妥協的困境後,一絲一絲密密地織成防線。 他用冷漠與淡然,抵抗父母熱切的期望。這一吋吋的抵抗,後來成了綑縛自己的繭。

   新的學期開始了,P是資優班的學生。

   秋分之後,暑氣天地蕭瑟,只剩秋老虎的尾巴慵懶地摩娑著,讓人心頭發躁,定睛要尋,卻悄悄隱沒在暮色之中。  

   也許從那時候開始,P糾纏的思緒,在每次無法妥協的困境後,一絲一絲密密地織成防線。 他用冷漠與淡然,抵抗父母熱切的期望。這一吋吋的抵抗,後來成了綑縛自己的繭。

下學期的第二天,老師收到一則陌生訊息:

                                                                                        

 「老師您好:

    冒昧打擾,我是P的父親。近日可否到校拜訪?

有事要拜託您。                                                                                               

P父敬上」

   老師記得 P,一個總是坐在窗邊,安靜內向的男孩子,成績很優秀。聽說他

前陣子休學了,算一算也三個月了。

週三午後,P打了電話過來,說想過來一趟,來收拾東西,順便借點書回

去看。

    隔天一早, P站在辦公室門口,整個人瘦骨嶙峋的,簡直不成人形,寬大

的白色棉T像一枚白旗,空蕩蕩地招搖著。運動長褲下的一雙細瘦的腳踝,隨

意趿著一雙扁了的帆布鞋,像個街頭的流浪漢。

「你減肥啊?還是都胖到我這裡來了?」老師輕聲驚呼,P本來就是個瘦高個

子,這會兒卻乾癟下去了,更枯瘦也更加蒼白。

「還好啊,吃比較少而已。」他遞給老師一杯飲料,手腕嶙峋見骨,有好幾處

瘀腫的傷痕。

「哎,我連呼吸都會胖,你一定要告訴我怎麼瘦的!」老師連忙接過來,深

怕P拿不穩手滑了。

     老師一時詞窮,想問他休學的事,又覺得他像風中飄搖的白旗。正思量著

該怎麼開口,P先說話了。

「老師,我爸媽有找你嗎?」P坐定後,盯著老師唐突問道。疑惑的眼神,深

藏著什麼,後話都嚥下了,沒有說出口。

「他們怎麼會找我?」老師心頭一緊,想到那封P父的簡訊,轉身低著頭整理

桌子。

「沒有,沒事。」P胡亂回應著,心裡卻輕鬆不少。自從他休學之後,父親到

處找他的老師問話,不斷偵查他的事情,幾乎讓他沒有退路。

「聽說你休學了,都在忙什麼?」老師試探性地問,很怕他又退回自己的世界。

「去檳榔園打工,」P伸出雙手,手臂上滿是爆裂的青筋和瘀痕,「你看,這是檳榔葉弄的。」老師之前聽他提過,假日會去鄰居的檳榔園幫忙。

「你不是說要當工程師嗎?怎麼想去檳榔園?」

「檳榔園很好啊,」P笑著說,「那裏沒有人會強迫我,也不用讀書!」

「你在資優班讀得還不錯吧?」老師心想,終於可以切入正題了。P對成績是錙銖必較的,月考後常常吵著他要分數,怎麼甘心放手課業呢?

P聳聳肩沒有回答,眼神有點空洞,癟著嘴無意識地咬著吸管,已經空了的鋁箔

包被他吹得鼓鼓的,裡頭的飲料濺了出來。

「唉唷,你在幹嘛?」老師遞給他衛生紙,P蹲著擦拭,一面恨恨地說,「我不喜歡資優班的感覺。」

「競爭很激烈吧,都拚得你死我活的!」老師知道,自強班拚的不只是成績,還有心機。

「還好吧。」P一張臉鐵青著,淡然地回應道,「如果我沒有一直那麼好呢?」 

〆 〆 〆

     有一回P考了第四名,旁人酸言酸語地挖苦:「啊不是很厲害嗎?」「每次不是都前三名嗎?」「你們小聲點,等一下他玻璃心碎滿地!」

    老師聽了剛要制止,只見 P當下變了臉色,緊咬著牙根,雙頰鼓脹得厲害。那些嘲諷像是牙根的酸楚,一時間讓人痛麻得無法辯駁。

 「如果我沒有一直那麼好,你們還會理我嗎?」P問得很輕,像對所有長輩和同儕的質詢。他覺得自己像走在鋼索上的小丑,一失足就是萬丈深淵。成績就是那條界線,是他生存的唯一的價值。他掌握不了所有的成敗,也管不了所有人的嘴巴。唯一保護自己的方式,是把自己一點一點地藏起來,消滅自己生活的痕跡。

「爸媽都很愛你,老師們也很關心你。」老師試著安撫他。

「你怎麼知道?你認識我爸媽?」P防衛性地反問道,不安地絞著手指。

「我不認識啊,天下父母心,我只是推測。」老師知道他的個性,再逼問下

去,他又要縮回殼裡了,到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誰也拿他沒辦法。

「這是你要借的書,」老師指著桌上的牛皮紙袋,「你先看看,有興趣再借你續集。」

「未生是什麼?」P好奇地拿出書來端詳,「酷喔!」

「這是圍棋術語,指的是圍棋的最後一步棋,有起死回生的機會。」老師興致盎然地解釋道,「《未生》現在也拍成韓劇了,聽說日本也要拍。」

「先說喔,我不看愛情劇,倒胃!」P坦率地下了一道防線。

「這不是啦。那個主角,從小就立志成為棋士,後來失敗了,一直到二十多

歲,沒學歷也沒經歷,第一天進辦公室,連影印機都不會用。」

「哈哈,聽起來滿廢的,跟我差不多,」P的臉上揚起笑容,「我很怕看什麼心靈

雞湯的東西,很怕。」

 〆 〆 〆 


    隔天早上,P父母出現在辦公室。母親苦著一張臉,彷彿才剛哭過,神情

有一點恍惚。父親穿著白襯衫西裝褲,在公司應該是很體面的主管,兩道法令

紋深深鐫在嘴角,緊癟著的嘴隱藏不了太多的無奈感。

「老師,我們已經向很多位老師請教過了,都沒有進展,您是最後的機會。我

們真的想不出來,還可以找誰幫忙。」父親禮貌性地致意,一面拉著妻子坐

下。

「我們什麼方法都試過了,」母親一坐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哽咽地說:「他去看過心理醫生,我們還一起去做家族治療。」

「結果都沒有效啊!」父親一旁不耐煩地接腔,「我們從小花那麼多成本栽培他,現在變成一個廢人!」

「他拒絕跟我們溝通,一句話也不講。」母親擦著眼淚,接著說:「他也不吃東西了,我就把飯放在門口。他門鎖得很緊,連底下的門縫都貼住了。」

    老師點點頭,想起P緊咬著牙根的模樣,一句話都不說,像個蚌殼一樣,旁人簡直毫無辦法。

「醫生說了一個專有名詞『繭居族』,意思是封閉在自我的世界,日本現在有上百萬繭居族。」父親推了推眼鏡,皺起眉頭說,「醫生開藥給他吃,他也不吃。」

「什麼藥?」

「鎮定劑之類的,他後來不吃,也不去看醫生了。」母親掏出藥袋讓老師看。

「是不是憂鬱呢?」老師猜測問道,「他們課業壓力大,很容易心情不好。」

「我兒子不是憂鬱,他是一個正常人!」父親搶著辯駁,「他就是一時想不開,說要休學,一個資優生變成廢物,這我沒辦法接受!」

    老師點點頭,猶豫著要不要告訴父母,P來找過他的事。老師一面思索著,一面避開父親的眼神,深怕說溜嘴了,一發不可收拾。

    會客室後面的屏風,像堆砌著各種期許的高牆――「你看別人都可以,你為什麼不行?」「我花了那麼多錢讓你補習,為什麼人家可以考校排一?」

     那是P已經不願意翻越的高牆。他待在牆外,等著父母的理解,卻看著牆垣像是有生命似地,年增日長,不住往雲端延伸。他永遠都不夠,好還要更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永遠都達不到父母滿意的境地。

「我們真的沒辦法,他完全不跟我們說話。」母親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雙手交握,不斷擰著衛生紙。

「我搞不懂他,也沒給他壓力,他從小就是第一名。」父親整了整襯衫的袖口,激動地大聲了起來,「他頭殼壞去,居然說讀書沒有意義,反正都會死,不想繼續努力了!」

「輔導室呢?」老師接著問,「跟他談過了嗎?」

「輔導老師跟他談了很多次,」母親嗚咽地說,「他本來還願意到輔導室,後來也不去了。」

「他覺得輔導老師偏袒我們!」父親無奈地拍拍母親的肩膀,又遞了衛生紙

給她,「他覺得我們同一國,聯合起來對付他。」

「他這麼敏感啊?」老師有點驚訝地問。

「老師,千萬不要讓他知道,我們來找你。」母親苦苦哀求老師,「他如果知道我們來,就永遠不會出來了。」

「好了,我還要上班,已經請假半天了。」父親起身催促母親離開,低聲埋怨道,「這廢物不只浪費我的錢,還浪費我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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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回想起來,P總是敏感又慢條斯理的,跟父親急躁的性格大相逕庭。旁人覺得無所謂的瑣事,不經意就在他心裡發酵,無根據的異想不斷發脹,脹得他整個人漸漸扭曲變形。

   有回上課之後,講桌上堆滿沒拆封的英文雜誌和講義,佔據了講台所有空間。

「英文小老師來發吧?」老師大聲說道,「整理一下,快點考試!」

「我不想發,每個人自己到前面領雜誌!」P大聲回吼著。

   同學們毫無動靜,仍兀自吵鬧著。P一個箭步衝到台前,把整疊雜誌和講義狠狠地丟到電腦桌上,「碰!」的一聲,全班突然安靜了下來,被他反常的行為嚇到了。P撿起飛散的講義,狠狠撕碎後,不發一語地回到座位。整節課P都低著頭,埋頭在紙上塗鴉。沒有人敢出聲,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爆發。

   下課後,班長跟著老師走出教室,只見P拿著水壺,孤伶伶站在走廊盡頭,好像等著誰跟他說話,已經不是剛才的狂傲模樣。

「今天心情不好啊?」老師指了指學習角的板凳,要P坐下。

「沒有啊,哪有?」P沒好氣地回道。

「沒有?怎麼會那麼凶?」老師緩和著氣氛,拍拍胸脯做驚嚇狀,「嚇死我了,以為接下來你要大暴走!」

「沒那麼誇張啦!」P靦腆地笑了,雙手還是焦慮地不斷搓著水壺。

「你就跟老師講啊!」班長推了推他的肩膀,慫恿道。

「要講什麼?」

「我幫你講啦!」班長也不等P回應,搶著說:「他跟好朋友吵架了,心情不好。」

「所以剛剛上課才那麼凶啊?」老師恍然大悟道。

「對啦,對啦。」P猛點頭,眼神裡還是有很深的失落,低聲說:「對老師很抱歉。」

「小事啦,講清楚就沒事了。」老師安撫道,「你跟好朋友吵架,是吵什麼?」

「沒怎樣啊,他就不借我考卷,不跟我講話。有什麼大不了?」P故作輕鬆地說,「反正我沒有利用價值,就什麼都不是了啊!每個人自私自利。」

「哦,你說我跟你談話,也是為了利益啊?」老師搖頭晃腦地做了結論。

「不是那個意思啦,」P慌忙地搖搖手,「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沒有我也沒差。」

   這種孤寂感好像一場瘟疫,不斷蔓延到P生活的各個層面。為了自我防衛,他慢慢把自己纏裹起來,拒絕跟外界接觸。旁人一句無心的話,會癱瘓他的人生。

「這麼簡單你不會?」、「這樣就受傷?玻璃心啊?」,諸如此類的輕蔑玩笑話,讓P的心吐出一線一線的防衛,漸漸將自己纏裹起來。

「如果我沒有一直那麼好呢?」P這個問句,把他自己纏繞成一個厚實的繭。進到升學主義的體制內,成績是殘酷的度量衡,這些數字就斷言一個人所有的價值。

   他拒絕去探究答案,也許早就預設了答案。他太敏感,也太聰明了。旁人細微的舉動,都在他的腦中成為一幕幕小劇場,而幕後的操縱者,全都不懷好意,只想主宰他的人生。於是他切斷每一道聯繫,失去朋友,也不再跟親人交談,成了斷線的木偶。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選擇了,卻完全動彈不得。

   他只是一個沒有聲息的繭。

〆 〆 〆

  

   後來,聽說P轉學了。老師一直掛念著P,他想到小時候養的那些蠶。他看著一隻隻蠶寶寶,柔軟棉胖的身軀在紙盒裡蠕動、長大,然後慢慢吐絲,用雪白的蠶絲綑俘自己。一天天過去,蠶蛹沒有孵化,逐漸發黑變硬了。丟掉牠們的那一天,他哭了很久,那些蠶在他們的蛹裡睡著了,沒再醒來。 

「儘管我走得再快,世界還是把我拋在後頭。」這是P傳給老師最後的訊息。

他是一個孤島,在成長板塊分裂的時候,游離成絕對孤絕的存在。老師了解他不再前進的原因。好強的他,搶在世界拋棄他之前,先摒除了整個世界。

  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再聽到P的消息,即使是蠶蛹孵化的那道聲息,最微弱的氣息,都好。

   他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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