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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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芙美子的放浪記

[放浪]這兩個字在中文裡,在我腦海中浮現的圖像,是一個花姿招展、濃妝豔抹的女人,隱含著性上不道德的意味。但是放浪這兩個字,在日文裡卻是不同的意涵。放浪(ほうろう),意思比較接近中文的[流浪],沒有方向地、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也沒有可以歸去的故鄉。

每個讀者在林芙美子這部二十幾歲寫下的日記體私小說中,都可以讀到屬於自己的私記憶。就好像她代替我們寫下了那些無處可宣洩的心情。或許這是因為,那個漂泊感於我們也莫名的熟悉。

她所描寫的創作的孤獨感,令人共鳴。

“每次去新聞報社,我都沉浸在悲哀之中。我無依無靠,彷彿迷失在無垠的沙漠。狂風呼嘯,我獨自踽踽而行。”

“對我而言,創作源自一種焦慮,彷彿無望的航海,不定何方將有浮島顯現。”

“我喜歡讀書。書會告訴我一切。”

對創作焦灼的熱情、對閱讀單純的依戀與孺慕,這些都彷彿是我為自己寫下的字句,熟悉而真切。

我也好奇她在[浮雲]裡也時常出現的,關於基督教的意象。放浪記裡,有許多段落是一個年輕求道者的呼求。

“耶和華阿,我將傾注自己的全部心靈。”

“上帝啊!你真的存在於人間嗎?我怎麼從來也不曾見過你?”

“上帝啊!請你告訴我,我該如何生存下去?你又到底身在何方?”

她寫著:[桌上擺著沏好的紅茶和西式點心,教我想起少女時代禮拜堂裡的情景。]

這是一個線索,少女時代的林芙美子到過禮拜堂。這或許是她讀過聖經,也將聖經寫入她的作品裡的原因。

我甚至知道她的聖經是皮革封面的,因為這是她在詩裡寫的,她不喜歡聖經封面皮革潮濕的氣味。

[放浪記]的文體是日記,但是不是像散文的日記,她的文字讀起來像詩。年輕的芙美子自費出過一本詩集。這是年輕時她最大的夢想。她想著:如果有錢,我要出版一本詩集。

林芙美子是一個詩人,她的文字跳動著詩意。讀著她的文字的我也沉溺在詩意當中。原來孤獨也可以是詩意的,貧窮也可以是詩意的,失戀也可以是詩意的。又或者貧窮、孤獨和失戀原本就是詩意的。(詩人的手把這些都變成詩)

“寫作是一種獻身,沒有報酬。西洋詩人矯揉做作,崇奉虛構。而我卻想撇開這種矯飾,餓了就寫餓了,戀慕就寫戀慕。這種誠實的寫作難道不能成立嗎?”

我喜歡這種態度,生活的本身即為一種詩,無須被賦予多餘的意義。

日記裡所描述的東京,也屬於我曾待過一段時間的地方。

“走到根津的神廟境內,我坐下歇一歇腳。”

我猜想,她所坐的那塊長櫈,會不會也是我曾經待過的地方?只是那時我還不認識她。

我記得團子坂這個有趣的地名,記得谷中的墓地,記得帝大的銀杏樹。這些原來是芙美子散步、去澡堂洗澡、吃蕎麥麵的地方。

“洗完澡,歸途中與友谷一起去了糰子坂的菊花園。我喜歡小籠屜蕎麥麵上的海菜,清香撲鼻。”

因為錯過末班的電車,芙美子曾經企圖從神田走回田端,差點回不了家。

那段時間也常常從根津坐地下鐵到神田的舊書街,來來回回經過好幾次,大約有四、五站的距離。

馬路上唯一閃著光線的仁丹招牌當然已經不在了。

放浪記裡記錄下了站前的下町風貌,就像照相一樣,留存了活生生的氣味與動作在文字裡。我感到在台灣隨處可見的戰前日本時代的街道、屋舍,開始有故事可說。

[我們以前也曾經充滿生命力。]它們這樣說。

放浪記、續放浪記、放浪記第三部。這三本私小說裡,我偏愛作者和阿時一起生活時所描寫的片段。雖然是日記體,但是充滿小說感。

“在吧屋,一位醉客送我的戒指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我和阿時去當鋪換回十三元錢,然後溜躂去千馱木街上購物。”

“阿時輕輕將枕邊的紅海棠花瓶推遠了些,然後拔下簪子、梳子放在枕邊說:[好啦,睡覺吧。]昏暗的房裡唯有花香強烈的煩擾著我們。”

好像跟著年輕的芙美子一起憐愛著阿時的年輕與純真。如果可以,想這樣和阿時一起生活到永遠,但是十八歲還是處女的阿時,為了白金戒指和紫色大衣,棲身於四十二歲的男人。

“阿時,我知道妳已經厭倦了貧窮。”

阿時野百合般的身姿教人憐愛。肌膚是桃色的,細嫩柔和,還有那滿頭的黑髮。”她歪著可愛的脖子,春天似的心靈的晨曦。”

林芙美子說,只要世上還存在著貧窮、屈辱與青春,[放浪記]就不會沒有讀者。她所寫下的是自己不願意輸給貧窮、不願意輸給屈辱的青春抗爭記錄,寫作也是她抗爭的方式。好像只要繼續寫下去,就不會在這場與現實的爭鬥中完全地敗北。對於年輕的芙美子來說,要對抗的敵人太多了,除了餵不飽的胃囊,無處可去的情慾,不被認可的作品,疏離的家人,還有一個人在都市裡生活的孤獨..……..林芙美子踽踽獨行,但是她獨自前行的身影,撫慰了,也安慰了許多其他年輕孤寂的靈魂。

在往孤島的飄泊旅程中,原來不是完全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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