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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夢---生命意義的失落與追尋

[浮雲],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的長篇小說,是一部共認的傑作,讓人回想起小說原本應該有的樣貌。讀這部作品的過程,是一趟沉浸其中的愉快旅程,不是因為內容題材是令人愉快的,而是它讓讀者很容易地就能進入書中的世界,甚至比視覺化的電影,更加生動活現。讓人忍不住讚嘆,林芙美子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創作者。這篇在她生命後期完成的作品,到處有著作者內在生命追尋的真實影子,或許這正是它如此動人的緣故。

<浮雲>是林芙美子公認寫得最好的小說之一,也是她留下最後一部完成的作品。這本小說描繪戰時一段發生在南洋殖民地法印的三角戀情,故事的一開始,時間是日本戰敗後,女主角由紀子從殖民地,狼狽不堪地回到殘破不堪,漂浮著死亡陰影的日本本土。

富岡和由紀子,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在殖民地異國風情的背景下,催化出浪漫的戀情,但一旦離開了作為故事背景的美麗舞台,作為愛情的靈魂的什麼似乎就流失了,存在在兩人之間的,只剩下已經死去,但是卻陰魂不散的空殼。這個故事隱喻著日本戰後的幻滅與空虛,也是作者自身漂泊身世的圖像。

小說裡所描繪的愛情故事,可能和你想像的不一樣,它不是超脫現實的純潔想像,相反地,林芙美子所描繪的愛情,既現實又鄙瑣,或許更接近真實也說不定。富岡是有婦之夫,從回到日本開始,他就想擺脫由紀子,因為這段戀情對他再也沒有任何好處。愛情現實殘酷的一面,與純真的那一面,反覆在故事中出現著。

由紀子千辛萬苦在日本找到富岡,發現熱戀中所感到的魔法已經消失殆盡,那樣熱烈愛著的,原來也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雖然戀愛裡那些張力與吸引力已經蕩然無存,但是對由紀子來說,愛情誠然已經成為一種信仰,即使看見富岡的種種鄙瑣的缺點,她卻無法放棄自己曾經愛與獻身過的。因為一旦拋棄了,她就一無所有。

由紀子是一個特別的女主角,她沒有錢,沒有姿色,沒有才華,但是充滿生命力,使她能在貧困的現實生活中,不在意他人眼光地找到活下去的方法。如果你讀過林芙美子的日記體小說[放浪紀],就會知道由紀子的原型,就是作者自己。即使愛上不值得愛的男人,但是被拋棄的,悲劇般的角色當中,卻有著不可輕看的堅韌的主體性。

由紀子和富岡的戀情有一個第三者。加野苦戀著由紀子,但是卻被由紀子利用來加溫富岡對自己的好感。加野因為愛上由紀子而下場悽慘,但是他至少是為著自己所愛並深信的事物而犧牲,如同他始終相信日本會贏得戰爭,即使因此而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他認為自己的犧牲是有價值的。富岡其實羨慕加野的單純,因為自己雖然參與在這場戰爭中,卻什麼都不相信,從一開始他就不覺得日本會贏得這場戰爭,也不認為贏有什麼意義。日本戰敗後,他只想要投資生意大賺一筆,其他事都與他無關。想和由紀子分手也不是因為想跟妻子在一起,只是覺得離婚很麻煩而已。他的願望似乎很務實而卑微,只要有一條可以謀生的路,但就連這個想法,只要一遇到挫折,就馬上想要逃避。

小說裡有一段描寫富岡[浮雲]一般的心情 : “富岡活到今日,已失去了包含國家在內的所有一切。一想到這點,富岡便感覺背脊發涼,宛如這場冬雨這般蕭瑟而虛無。在這個孤獨的國度裡,所有的人彷彿都被釘子釘住了。不論任何戰爭,都必須在落敗之後,才能變得惹人憐愛。”

活著感到空虛的富岡,有一陣子興起殉情的念頭。沒有辦法積極地活著,或許可以積極地尋死。但是死也不是容易的事。即使是死,也需要某種程度的信仰和勇氣。富岡想拉著由紀子和自己一起死。有人願意陪著自己一起死,或許這也能賦予死某種價值和意義。

在溫泉旅館裡,富岡並沒有死成,反而勾搭上附近飲食店老闆的年輕妻子,開始另一段糾纏不清的關係。在計畫赴死的那段時間,腦海裡都是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主角怎麼在繩索上塗肥皂水,好減輕死亡前的痛苦。這樣一直想著死亡前可能會有的痛苦,結果一直遲遲無法付出行動。和飲食店老闆娘阿靜藕斷絲連的關係,最後引向阿靜被嫉妒的丈夫殺害的情殺悲劇。喜愛俄國文學的富岡,似乎也潛意識地,在為自己鋪寫悲劇與無可奈何的命運。

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在富岡心裡,是否隱隱藏著被處罰的渴望,因為那個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彷彿原罪般的罪咎感?對人生感到茫然的自己,會不會根本就認為自己不應該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呢?

由紀子在屋久島,生命即將走向終點時,富岡腦中浮現聖經上的一段經文:[無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靈魂,你所預備的要歸誰呢?]這段經文,在作品裡就像從靈魂底處無法抑止的、對救贖與信仰的反覆呼求,是創作者在創作這篇小說時,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內心獨語。

故事結局的意象是孤寂的。彷彿被放逐般來到孤島上的兩人,由紀子生了重病,被丟在禢褟米上,獨自一人面對死亡。窗外的傾盆大雨,讓她想起聖經中的大洪水,彷彿世界就要毀滅了。但是毀滅的只有自己微小的感知與放不下的愛欲情仇而已。世界仍然完好,陪伴她臨終的當地婦人,心裡所想的是怎麼拿掉肚中不小心懷了的胎兒。在外面轟然嘈雜的雨水聲中,猶如風中燭火的生命本身,反而成為令人無法忽視的強烈存在。

生命是什麼?它是有價值的嗎?活著是為了追求什麼 ? 是否有值得為之而死,或為之而活的事物呢 ? 這是在作品裡沒有被說出的,對生命意義的呼求。

作者林芙美子是私生子,從小跟著母親和繼父四處漂泊,也曾在親戚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她的成名作[放浪記],就是年輕時的流浪日記。

[妳的故鄉到底是哪兒呀 ? ]我無言以對。我也搞不清,我的故鄉究竟是哪裡呢 ? 我成長的過程有苦有樂。故鄉伴隨我成長。因此在這部[放浪記]裡也有許多回歸故里的纏綿情思。不知不覺,年復一年,我無時無刻不感受著那份旅愁。突然我也感到納悶,我真正的故鄉到底在那兒呢?”

渴望故鄉的芙美子,在寫作稍微有錢的時候,就把家人接到一起來住,但是團聚的生活仍然無法滿足她內心的渴望,因為雖然一起共同生活,家人卻各有各的心事,彷彿[一人一城一國]。芙美子仍然感到孤寂難耐,在許多人在的裡,她偷偷躲在廁所哭泣。

十幾歲的芙美子就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獻身式的戀愛,她一心一意愛著的男人,以家人反對為由,回到故鄉以後就拋棄了她。在放浪記裡,記載著芙美子到小島上尋找往日情人的過去。這個片段就像浮雲裡由紀子也曾找到富岡的老家去。

在戀愛上跌跌撞撞、遍體麟傷的芙美子,在二次大戰時,全心投入宣揚軍國主義發起戰爭的正當性。她跟著帝國的軍隊到中國和東南亞各地,寫出許多對戰爭歌功頌德的文章,但就像她十幾歲時全心投入的戀愛,最後無疾而終一樣,她曾經深信、歌頌、以身相許的國家,也最終成為一場尷尬的幻夢。

[浮雲]裡,由紀子跟著親戚伊庭加入大日向教。伊庭說,沒有什麼比宗教更好賺,因為人心都渴望信仰的撫慰,宗教雖然讓她和伊庭可以過著舒適的生活,但是由紀子自己卻失去了信仰,只是渾渾噩噩的活著。她渴望再次找到能夠焚燒己身的熱情。即使所追求的愛情並不存在,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

[浮雲]是一部企圖找回信仰的作品。對富岡和由紀子來說,過去的殖民地法印高原,是他們兩人的伊甸園,是他們再也回不去,甚至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過的美好。

兩個人在走投無路時,對話中時常出現[窄門]和[寬路]的比喻。[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富岡對由紀子說,他們差點就走進了滅亡的門。在戰爭裡,大量的人死去,他們屬於那少數的倖存者。剩下的,就是究竟要如何活下去的問題。但是,究竟要如何、又為了什麼目的而活呢 ? 他們的生命真的有目標和方向嗎?被命運揀選成為活下來的那個人,究竟是否存在著什麼意義呢 ? 如果這一切並不是有意義的結果,那麼不管是死去的人、活著的人,都不過是天空的一片浮雲,片時出現、片刻消失,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裡來,也沒有人知道它到哪裡去。

“既然我們好不容易遠離了寬門,我認為我們不應該分開,應該同心協力找出屬於我們的窄門才對。”由紀子說。

寬門所引向的滅亡,其實並不是指肉體的死亡,而是靈魂的最終去處。富岡和由紀子都還在寬門的前面徘徊著,被自己的慾望與自私糾纏,苦苦抓著某個以愛為名的執念。會不會渴望透過愛情找到自己的歸屬,就像渴望透過宗教或政治口號找到人生目標一樣虛無。

由紀子死後,富岡失去了回屋久島的意志力,卻也找不到理由回去東京。富岡其實是愛著由紀子的,但他卻一直不知道,也沒有勇氣承認。隨波逐流的富岡,就像戰後迷失的那個世代,失去一切信念,雖然活著,內在卻一無所有。[浮雲]這個作品留下了那個時代的殘影。林芙美子筆下的飄泊感,至今仍然深刻地引人共鳴。或許是因為,如今仍然是一個失落的年代,仍然在尋求著失落的信念與價值。

我們每個人的身上是不是都有著像富岡和由紀子的部分,渴望去愛,卻沒有能力去愛。渴望相信,卻不知該相信什麼,只能徬徨不安地活著,捉住任何一點虛幻的盼望,彷彿這些就足夠讓我們欺哄著過活。但內在我們卻知道自己是不滿足的,那個無法填補的空缺,等待著真正的信仰、盼望與愛。

當它真的出現時,你能夠認出它來嗎 ? 不是因為遇見一個多麼值得愛的人,而是終於學會了如何去愛。不是選擇一條易走的路,而是找到了值得付出代價的事物……..而至終在追尋的最後,我們走過的路,是否能夠帶給其他人不一樣的盼望呢?

浮雲一般的人生,是否能找到靈魂的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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