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琳
穆琳

香港人

人命無價?

Judith Butler撰文指新冠肺炎疫情曝露人命不等價,指責美國政客圖以市場主導醫療,其中指責侵侵(Trump)圖以高價購入德國研製的新冠疫苗專利權來保障「美國優先」令人無法欣賞一點,遭受本土思潮影響的香港網民訕笑。Butler全文重點固不在美國對外政策(這篇文章更注重著美國國內醫療政策),但她提出的人命價值問題,倒值得醫護深思。


數天前,我參予醫學院五年級學生上的醫學人文小組討論,聽他們分享自己在病房的經歷。不出所料,大部份學生的觀察都與時間有關:醫生不夠時間與病人討論病情,護士不夠時間應付病人要求⋯⋯這全是因為時間資源不夠,或者再簡潔一點,資源不夠。資源是人文課上永恆的矛盾來源,因為藥要錢,針要錢,人文也是要花錢的。如何在資源限制下儘量人道,便成了吹水以達Essay字數要求的好題材。


於是我邀請他們發表他們對於「人命無價」這句老生常談的意見。這句話當然與我們的日常經歷抵觸,不管是私家醫院裹月花幾萬幾十萬延命(好聽的說法)/吊命(不好聽的說法)的病人、還是我們去異國做義工時見到的醫療設備,皆使這句葴言淪為輕浮的諷刺。有同學問,難道我們對其他國家的人没有義務嗎?


港大醫學生在開學第二天會依日內瓦誓詞宣誓,其中一段是「我對病患負責,不因任何宗教、國籍、種族、政治或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別」。我猜想世界上大部份醫生都曾如此宣誓,也因為導出有趣的結果:明明每個醫生都發誓要平等對待每個病人,每個病人卻會因地域和己身經濟地位而得到天差地遠的治療。無他,醫療資源取之社會,香港有錢,八十歲植物人都可以吊著胃喉再吊五年;没錢的地方,腹瀉只能等死,醫生再仁心仁術,也不能憑空變個靜派注射器出來呀。(當然醫護與資源的關係是雙向的,我們時常因資源不夠而無法治療某些病人,也時常因資源充裕而被迫救治某些病人--此乃題外話,略過不表。)


現實歸現實,合理不合理則值得討論。醫療倫理四大原則,是自主、不傷害、行善和公義(Justice)。臨床上醫護與病人溝通多注重前三項而非公義,因為病人大概不會關心對自己無利益之事。醫護少說,不代表醫護不該做;問題是,公義涵括的人群該劃到多大?社會存在,就是為了劃出自己與他者。給自己的是福利,給他人的是慈善。按此標準,賴稅金運作的醫療系列,也該將公義的範圍限定在社會公民上。然而,按照日內瓦世界大同的普世價值,這種公義又太狹隘、太市儈。


醫療公義涵括的範圍該去到多大,我並没有自己的定論。正是這個範圍的大小,而非醫療成本本身,影響醫療政策是否合乎公義:舉凡幫植物人維生、花十萬美金公帑資助脊髓性肌肉萎縮症打減緩病性進展的針藥、放寛新型抗凝血藥的資助標準、研發可能延長癌症患者壽命的藥物,這些支出在香港的框架下與在世界的框架下會展示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對香港人公義的,未必對世界公義;反之亦然。


所以,如果Judith Butler此文的目標的醫護人員,我會認為她提出一個缺乏新意卻歷久彌新的問題。但她的目標是美國政府。按霍布斯理想化的論調,政府是由一群厭倦「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的自然人自願交出權力而形成的主權。但是戰爭從未消弭,它只是從人與人之間上升至國與國之間的層面。即使是最大愛的左膠,也理應承認人與人之間By Default是相互有敵意的,因為資源有限而需求無限。除非人類能創造無限資源,否則任何建基於人類之間不存有敵意的政策都不過是反人性的空中樓閣。没錯,侵侵幫美國人買獨家疫苗,無視Herd Immunity(群體免疫),在醫學上是無比愚蠢的決定;但Butler指責美國政客只顧美國人民,與其說是緣木求魚,倒不如說是去素食店點牛排,純粹找架吵。


Butler提出的另一個問題,是醫療由市場主導。這是人命不等價的另一種體現。Bulter指疫苗上市後,會被富人優先使用,大有不滿之意。我反倒想問,如果醫療「不」由市場主導,那他該以甚麼主導?醫療資源是有限的。所有有限的資源都得按某種標準分配,例如出價,例如需要。我原則上同意疫苗該按需分配,老弱病殘者優先,否則我們無法確保Herd Immunity。但這是特例。事實上,大部份醫療需要都是創造出來的。肺癌患者「需要」免疫療法,但在免疫療法上市前,他們並没有這項需求。那時他們需要化療,再早一點,他們需要是回家等死。而要研發免疫療法,我們需要非常非常多的錢。我很懷疑如果純靠政府資助,藥廠有没有那麼大動力與資源去研發新藥?說到底,我們想要一個更加公平、更加少歧視而且人們平均活得更短死得更慘的世界嗎?


Butler的文或許搞錯對象,關於人命不等價的大哉問卻值得旁觀的醫療從業員深思。如果我們相信醫療的普世性一如我們宣誓之時,世界便會變得痛苦得令人難以忍受。這未嘗不是好事:要是真的無法忍受,便做些事情去改變它吧。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