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礬
穆礬

文字濫用者。 想好好說話。

其實沒必要說:母親節快樂

五月,大家都會突然很愛媽媽。

但不該只有母親節快樂。


初夏的晨曦,悄悄從氣窗滲進大房子三樓中央的小房間裡。我張著雙眼癱在床上,想像自己是任何一種無脊椎動物,或是灘泥巴,聽著風扇沈悶旋轉,靜靜地等待鬧鐘響起。

為什麼又得醒來呢?因為不幸。因為我是健康的生物。

我想起不久前外婆過世的光景:傍晚吃完一碗黏呼呼的粥後,一如往常地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面對電視裡那些不停切換著的演員臉孔,她一點也不在乎他們嘰嘰喳喳地爭執著什麼,索性將雙眼一闔,就再也沒睜開。沒有病痛,只是已經認不得自己那一大群兒女、孫子、曾孫子。七十多歲的她,總是笑嘻嘻地看著這個世界、任性地向身旁的人討菸抽。我沒有太過悲傷,畢竟沒什麼相處,也沒什麼感情。對於外婆,我最清晰的印象,大概就是她流著不捨的眼淚,緊緊握住我的手,叫著我的舊名,要我好好照顧自己。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雙手掌的觸感與溫度我也早就記不得了。我媽是么女,外公與外婆特別疼愛她,或許是因為這樣,外婆對我和哥哥也起了愛屋及烏的心理。

「如果知道會這樣,」還記得小學四年級的某個週末,難得能與我媽一起度過(對那時的我來說,能與媽媽待在一起,是最幸福不過的事),在睡前的閒聊中,我無意地問了我媽:「妳還會想生下我們嗎?」

「不會。」她直覺地回答,彷彿排練過多次的劇情,台詞熟練地滑出她的喉嚨:「我真的很後悔生下你們。」我不記得那晚是如何結束,但這段對話硬生生地住進我的身體,時不時在腦海亂竄。

有媽的孩子像個寶,這句話其實很殘忍。

現在,我似乎瞭解,恨是需要學習的。步驟是,必須先小心翼翼地紀錄所有波動情緒,或是你想逃避的一切,將它們封存於大腦的某個角落,藉由時間緩緩發酵(這段日子可能你會以為你真的逃開了或者成功釋懷或者原諒),最後,你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回想起相關的臉孔、語氣與戲碼,你的所有厭惡或恐懼,是事發當下的好幾倍,像是直擊心臟的巴掌,一記一記不停地甩過來,於是,你開始恨,你可能會希望故事中的主角去死,或是親手將對方殺掉。

而愛也是(不過我認為,恨比愛容易多了)。

有時候你會將恨誤以為是愛,尤其是對於家人,一句「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好像就能將所有行為無限上綱。

在我國中畢業後,我帶著對母愛的極度渴求,逃亡似的奔向母親,我只傳了一封簡訊給我爸,告訴他我要去跟媽媽住了、對不起不告而別之類的話。起初當然如同我的想像,我終於成為「有媽的孩子」,我媽也很努力地扮演著青少女的媽媽這個角色,畢竟她缺席了我大部分的童年,即使過程中偶爾會見面(真的是偶爾,我媽從未主動聯繫我或我哥,她的理由是她不想打擾我們的生活),我們已對彼此陌生是不爭的事實。這段母女團圓的幸福時光,卻連高中都沒能熬過。我媽第二次將我推出她的世界,比第一次還粗魯,她扯下我臉上的眼鏡、奪走我口袋的手機,因為這些是花她的錢買的,然後把一無所有的十六歲的我,趕出了她的房子。其實在離婚的時候,我媽拿到了我們的監護權,不過她將我們拋棄,她說,都是因為我爸一定要我和我哥跟著他,他才肯離婚,她是不得已的。

被媽媽攆走後,我再度回到我爸身旁,彷彿是條認清了誰才是真正的主人的狗。而再次和我媽聯繫,已經是大學二年級的事了,我們言和。她在電話的那頭說:「妳那時候叛逆期,我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是的,」我沒有任何情緒地回應:「對不起。」


手機響起令人煩躁的嗶嗶聲,我關掉它,緩緩翻身下床。

繼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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