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鐸之心
木鐸之心

不小心來人間做客,順便看雲讀詩聽故事。

偷月光的賊


「嘿!」用尖鐵鍬輕輕在雪地上鏟起一塊月光的辛爺爺大聲喊道,臉龐下結著冰晶的鬍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喊嚇得顫了兩下。

對面的人顯然被這聲音嚇了一大跳,畢竟深夜期間在雪山裡全神貫注地走夜路時,你要時時刻刻提防著隨時可能從森林里出現的雪狼或是從冬眠中餓醒的熊,以及不知名的某種超出一般人類認知的生物,或者更壞的---一些想謀財害命的同類。身材高挑的人影愣了一會,顯然是在腦海中默默排除了以上三種可能,於是輕巧地轉過身,向前走了兩步,厚厚的雪被牛筋的靴底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嗨,辛爺爺!是你啊!嚇我一跳!」看到熟悉的面孔和聲音主人手中的那盞螢光燈,這人明顯舒了口氣。

「哈哈哈哈!「一陣爽朗的笑聲過後,老人看著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戲謔地說道,「你以為是誰呢?這幾年在外面做了什麼虧心事啊?怎麼走個夜路嚇成這樣。」

聽見這話,他也不辯解,心知這只是一句無心的調侃罷了,北極村的人哪有走夜路不提心弔膽的,當然了,眼前這位辛爺爺除外,他天生是為夜晚而生的。

在北極村,不管是一草一木還是眾多常見或不常見的動物,他們都認得辛爺爺。據村裡的老人說,即使是森林深處的老薩滿,女巫,還有那些調皮的精靈和迷途的鬼魂也都認得辛爺爺,從不會來找他的麻煩。所以對於辛爺爺來講,讓旁人膽戰心驚的雪山深處的夜晚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您又在撿月光了啊?」身材高挑的年輕人想了想還是問了這個沒什麼意義的問題。

「是啊!不管是什麼柴火還是煤炭都沒這個燒起來暖和。」

「可不是嘛!小時候,姥姥也總是在屋子里燒月光,只要放進爐子一點點啊,屋子里所有人都暖洋洋的,是從心窩里透出來的暖呢!還帶著一股清甜的氣息,和煤塊這些東西可真不是一回事!」

講到這兒,兩個人就像已經坐在燒著月光的爐子旁了似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彷彿想象出來的場景已經給了他們足夠的暖意了,可怎麼想笑也笑不動的臉把他們拉回了現實。北極村的冬夜實在是冷,人的表情都被凍得彷彿在臉上凝固起來。

「可這月光不知怎麼的,是越來越少了啊---」末了,辛爺爺一聲長嘆,兩個人再次沈默了。

年輕人心裡清楚老爺爺為什麼長嘆。

北極村每逢晴朗的雪夜,厚厚的雪堆上就會落下一層薄薄的月光,只要用村子里林匠師打的小尖鍬便可以將這一層月光輕輕鏟起,再裝進同樣出自林匠師之手的專門盛放月光的小背簍里就可以帶回家,然後將小背簍綁在屋檐下,薄薄的月光就會在小背簍里慢慢凝固成一大塊兒銀色的膏狀固體。北極村的村民們每天早上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屋檐下,用小尖鍬從背簍里挖出一小塊月光來放進爐子里燒著。整整一天,屋子里都會暖和和的,沁人心脾的香味還會不間斷地從爐子里散髮出來,每個在屋子里呆過的人身上都會帶著這種味道。最重要的是,一點灰塵都不會有,哪裡像煤炭和木柴這些東西,總是產生一大堆惱人的灰塵,害得大家不是迷眼睛就是咳嗽,只要燒起它們來,屋子里甭管是什麼東西都會蒙上一層灰。

自己小的時候啊,常常和爸爸一起,在晴朗的雪夜時叩響辛爺爺家的木門。每到這時候,辛爺爺的小木屋就擠得滿滿的,都是各家各戶想趁著晴朗雪夜出來拾月光的人,大家聚集在屋子里喝著辛奶奶用月光煮的熱奶茶,也不知道辛奶奶偷偷在裡面放了些什麼東西,哪怕像自己這樣的膽小鬼喝下去之後都會覺得渾身充滿了勇氣。大家一邊喝著奶茶一邊聊天,趕上辛奶奶心情好還會搬出她那台漂亮的木質手風琴為大家拉上幾首好聽的歌謠,不用說,這手風琴也是出自村裡林匠師之手。

辛爺爺常常說「午夜十二點到凌晨三點是拾月光最好的時候,這時候的月光燒起來是最暖和的」,所以每到午夜時分,辛爺爺家古老的木質大鐘敲完了十二下後,大家就準備出發了。這時屋子里的每個人都會齊刷刷地仰起頭,喝光木頭做成的杯子里的最後一口奶茶,一個接一個地跟著辛爺爺走出門去。大家背上背著小背簍,手裡拿著小尖鍬,就這麼往雪山裡雪最厚最純白的地方走著,往往還不到兩個小時就可以滿載而歸了。有了辛爺爺在身邊,再加上辛奶奶的熱奶茶,誰都不會再對這雪山的夜晚有一絲絲的恐懼。

想起這些往事,眼前的景色在年輕人看來越來越親切了,自從父母去世後,他便離開了北極村,在外漂泊的這些年里總是會想起故鄉的月光,時常盼望著能夠有機會回來看看。今天終於回來了,他多想就此沈浸在面前的景致中,不再理會任何煩惱啊。

可從五年前開始,這北極村的月光一天比一天少,即使是趁著太陽落山便進山,在雪山深處尋到天亮再回家,這一趟下來最多也只能拾到一家人夠燒三天的月光而已。久而久之,大家就放棄了月光這種完美的燃料了。

  要說自己當年鏟月光的手藝那可是一流呢,如何剛好將薄薄的月光完整地鏟起一塊又不沾到太多雪,那可不是什麼簡單的差事,想到這兒,青年想笑卻扯得嘴角生疼,只好乾乾地哈哈了兩聲。

辛爺爺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一把將已經在手裡握得熱乎乎的小尖鍬遞了出去,「你來鏟一塊吧!讓我瞧瞧你這些年在外面有沒有荒廢掉當初的手藝。」

年輕人趕快把手從兜里掏了出來接過小尖鍬,他望著潔白雪地上那唯一的一抹銀色的月光,又抬起頭看了看天上,天上的月亮那麼大,可這片空曠雪地上卻只有這麼一小塊月光,估計一鍬就可以鏟完。他嘆了口氣,緩緩蹲下,正準備找好發力點開始鏟時,那一小塊月光就那麼在他眼前「倏」地消失掉了,他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確認沒看錯後,大喊了一句「辛爺爺!」

辛爺爺卻毫不驚訝地拍了拍他的頭,嘆息著說「果然是這樣。」

年輕人迅速地站了起來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月光去哪兒了?林匠師的小尖鍬難道出了問題?」

「不是林匠師的問題」,辛爺爺搖了搖頭說道,「十塊兒月光里有八塊兒都是這種情形,你很久沒回來了,不知道這裡的情況。五年前,先是月光變得越來越少,到後來即使是能找到月光,但當你蹲下準備拾起它的時候,它也會像鬼魅一般突然消失掉。」

「是不是?是不是她們......」

辛爺爺當然知道年輕人口中的「她們」指的是誰,還不就是人人談之色變的住在森林最深處的那群女巫嘛,她們張開鬥篷就能飛起來,閉上鬥篷就能降落,沒人見過她們的住處,辛爺爺年輕時想探索過,可這雪山像有自己的想法一般,總是不讓他走到最深處。他讀得懂雪山的想法,在他第一次無論怎麼向前走都會回到原點時就明白了。

那也是一個晴朗的天兒,辛爺爺一反常態地沒有準備出門拾月光,早早在家門口掛出了一塊木牌,木牌上寫著「有事外出,今晚勿來」,然後帶上一壺奶茶和幾大塊乳酪,還有他的爺爺留下來的螢火燈向森林最深處--女巫的住處出發。螢火燈的外部像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煤氣燈,但玻璃罩的裡面卻閃著永不熄滅的藍光,它是女巫的造物。那一晚的雪山十分安靜,辛爺爺沒有遇到任何一隻活物,天地之間只有他和大片大片的松樹林寂然相對。他從小便跟著父親常常在雪山中出入,那些在旁人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樹木在他眼裡每一顆都是那麼的不同,無須做任何標記便能清晰地認出來路與去路。大自然總是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即使像辛爺爺這般能認出每一顆樹,但當雪山不想讓你向前走時,就算是辛爺爺也毫無辦法。幾個小時過去了,那些出現在他眼前的樹和在上一個轉彎處看到的並沒有任何不同。他決定放鬆下來,喝了一大口熱奶茶,吃了幾口乳酪,在高高大大的松樹下睡了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經在天空中高懸,他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雪,想著「我家這老婆子做的奶茶真是一絕,哪怕在雪山裡睡了一夜,身上還是暖和和的」,邊想邊向前走去,一路上並未再留意身邊的樹,只管低著頭看著雪地上自己的腳印。不知過了多久,辛爺爺抬起頭來,赫然發現眼前不遠處就是那棟熟悉的小木屋,仔細看去,昨夜在門上掛的木牌還沒摘下來。

辛爺爺從未見過女巫,但和村子里的大多數人不同,他對她們沒有任何恐懼。「人總是害怕並不瞭解的事物,其實他們最該警惕的是自己的同類」,辛爺爺想起他爺爺時常說的這句話。

「不知道,但我總覺得不是」,辛爺爺沈默良久後說道。

年輕人剛想再問,這時候他手腕上掛的綠色鈴鐺卻突然開始響了起來,那清脆的聲音在雪山裡寂靜的夜晚顯得尤為突兀。

「這是什麼?」辛爺爺問。

年輕人的臉紅了又紅,囁嚅道:「是蘇塔子送我的禮物……哦,蘇塔子是我這次出門認識的女孩兒……」

老爺爺笑了兩聲,「原來如此,我們滿滿長大了。」

「不過,它為什麼會響呢?」

年輕人彷彿剛剛回過神來,臉上的紅暈逐漸消失了,他抬起頭,一雙清澈的眼睛對上了辛爺爺疑惑的眼神,「我戴上兩年了,從來沒有響過,這是第一次」。說完,他將手腕上絲毫不肯安分下來的那串鈴鐺解了下來,緊緊地攥在手心裡,生怕讓它逃掉。

雪山裡的風大了起來,吹得樹木嗚嗚地響,樹上的積雪被風吹了下來,像是忽然下起了雪。辛爺爺眼睛中的疑惑正在慢慢退去,一個猜想此時從他的腦海裡緩緩浮現。突然,他像下定了決心一般拽住了年輕人的胳膊。

「走,帶我去見那個女孩,叫什麼來著,蘇塔子?」

滿滿正想解釋些什麼,只見綠色的光霎時從他指縫里傾斜而出,那光在這雪山之中實在是過於明亮了,甚至超過了那盞女巫造出的螢光燈的亮度,就像在固執地召喚著些什麼。

正當滿滿望著光出神之時,另一陣急促的鈴聲從不遠處傳了過來。乍一聽,這兩種鈴聲並沒有什麼不同,可遠處的那陣明顯更加急促,像是沈寂已久再被喚起後正急切地尋找那喚起自己的聲音的來處。此時,就連見慣了魑魅魍魎的辛爺爺也不由得屏息凝神起來,生來膽子小的滿滿早已躲在了辛爺爺的身後,握緊了手中的小尖鍬。

隨著那陣急促的鈴聲越來越近,辛爺爺也越來越專注地環顧著四周。忽然,一隻脖子上拴著綠色鈴鐺的雪狐憑空出現在了眼前,它一步步地朝著辛爺爺和滿滿的方向走來,脖子上的鈴鐺還在激烈地跳動著,那雙漂亮的眼睛此時卻寫滿了殺意。辛爺爺緊貼著滿滿,一步步地向後退去,誰料滿滿卻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辛爺爺趕忙轉身去將他扶住。可就在這一回身的功夫,那只雪狐卻不見了,就連它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也跟著一起憑空消失了,滿滿渾身的汗毛已經竪了起來,辛爺爺卻若有所思地看著。

「啊!」一聲慘烈的尖叫像刀子一般猛地划破了雪山寧靜的夜晚,辛爺爺慌忙回身,只見滿滿趴在雪地上,像是暈了過去,背上是一道深深的傷口,血不斷地從其中汩汩流出,那串鈴鐺卻還被他緊緊地攥著。辛爺爺連忙蹲下身來,拿出隨身攜帶的靈生粉,給滿滿處理傷口。

這靈生粉出自新月姑娘之手,沒人知道新月姑娘究竟姓什麼,辛爺爺也一樣,只知道從自己小時候起,甚至從自己爺爺小時候起,新月姑娘就在這北極村裡行醫救人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一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聽爺爺說,新月姑娘家裡有一種祖傳的駐顏藥,但絕不可給外人用,若是外人執意要用,必定會被藥物反噬而死。也有人說,新月姑娘是帶著使命來到人間的善良女巫,至於具體是什麼使命,沒人說得清。雖說有無數關於她身份的傳聞,但村子里從沒人說新月姑娘的不好,辛爺爺覺得這和她向來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以及堅持無償救治村民有很大關係。

靈生粉剛一接觸到傷口,傷口便奇跡般地開始愈合。還沒來得及愈合完全時,那形如鬼魅的雪狐又出現了,辛爺爺站了起來,擋在滿滿的面前,將兩只手緩緩地伸了出來,掌心向上,頭慢慢地垂下,盯著腳下的雪地。

「這雪山裡的生靈都是聰明而善良的,只是人類的貪欲有些時候會傷害到它們,讓它們不得不為了自保變得暴戾起來,見到人就表現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爺爺的話再次在辛爺爺的耳邊響了起來,每次遇到凶神惡煞的動物,他都是這樣,將兩只手掌心朝上地伸出去示意自己並沒有任何武器,「如果你掌心向下,它們會覺得你要打它們」,同樣是來自爺爺的忠告。而把頭垂下去是為了防止自己的眼神讓它們緊張,每當這時,幾乎大多數的動物都會趁著辛爺爺低著頭時偷偷跑掉了,極少數膽子大的則會留下來好奇地望著辛爺爺。

良久,沒有任何動靜,辛爺爺以為雪狐也跑掉了便慢慢地將頭抬了起來。果然,面前的雪狐再次不知去向。而當他回過身,卻驚訝地發現,暈倒的滿滿正在雪地上像是被一團空氣向前拖行著,他背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但雪地上依舊留下了一條細細長長的血跡。辛爺爺一邊追著一邊仔細觀察滿滿的情況,原來是他右手的傷口,即便是被雪狐抓撓地血肉模糊,他還是緊緊地攥著那串鈴鐺。

眼看著辛爺爺就要追到了,那團拖著滿滿的空氣忽然再次幻化成了雪狐,它停住腳步,向著辛爺爺撲了過來,辛爺爺迅速後退,雪狐卻去勢不減,眼見著那雙尖尖的爪子就要扎向辛爺爺的雙眼,辛爺爺將雙手擋在面前閉上了眼睛,一秒、兩秒、三秒,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他放下手臂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不到二十釐米處,那只漂亮的雪狐穩穩地停在了半空中,一動不動。他歪過頭,看見不遠處一個身穿墨綠色鬥篷的小女孩正向前伸出右手彷彿要抓住什麼一般地悄然站定。

見辛爺爺安然無恙地走了過來,女孩松了口氣,右手緩緩垂下,雪狐也跟著她的手從半空中落下,落定後,這狐狸的眼裡全然不再有辛爺爺的存在,而是一路向著女孩狂奔過去,再一頭扎進女孩的懷裡。女孩高興得聲音都變了調子,她蹭蹭懷中的狐狸,對它說道:

「西貝!真的是你嗎?」

那狐狸就像是聽懂了她說的話一般,仰起頭搖了搖脖子上的綠鈴鐺,辛爺爺這才看清,這雪狐的左後腿一直顫巍巍地抖動,好像是受過什麼傷的樣子。

滿滿此時也從雪地上醒了過來,辛爺爺見狀後趕忙過來將他扶起,向著女孩的方向問道:

「她就是你在外面認識的女孩吧?她叫什麼來著?蘇塔子?」

還沒等滿滿張口,那女孩清脆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蘇塔子是我姐姐,我叫蘇丸子。」

「噗哈哈哈哈!」辛爺爺一個沒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老人家彷彿多年不曾有過這樣情不自禁的大笑了,那笑聲中氣十足,回蕩在雪山深處,彷彿大山也跟著笑了起來一般。

女孩皺起了眉頭。辛爺爺這才察覺自己的失態。他連忙憋住了笑,清了清嗓子說道:

「姑娘!實在不好意思,我這一下子想起了我家老太婆炸的又酥又脆的肉丸子了……多有冒犯,姑娘恕罪啊!」

滿滿聽著這解釋,禁不住咽了咽口水,他對辛奶奶炸的肉丸子可是記憶猶新,小時候去辛奶奶家做客時,一個人能吃掉一大盤。但看見女孩子絲毫沒見放鬆的眉頭,滿滿害怕這脾氣古怪的妹子拿辛爺爺撒氣。他忙不迭補充說道:

「妹妹別生氣,辛奶奶炸的肉丸子又酥又脆,可好吃了。一回去我就拜託辛奶奶做給你吃,好不好?」

女孩絲毫不領情,卻也一點不生氣,她有更重要的事要關心。

「那雪靈芝你可找到了?」

滿滿一下子頹唐下來,彷彿今晚努力想保護著的、想忽略的、心裡最脆弱的地方被她這一問扎了一刀。

女孩見到滿滿的表情也就明白了,不再多問。只有辛爺爺滿臉狐疑,他看看滿滿又看看女孩,沈思片刻後說道:

「外面太冷了,我看這雪狐身上還有傷,不如大家一起到我家去坐坐吧,也好給我講講這狐狸和雪靈芝的事兒。」

辛爺爺回頭撿起了熒火燈,準備給滿滿和女孩帶路,誰知剛走了兩步就被一個金色繩索套住後提溜了起來,一轉頭髮現滿滿也和自己一樣被捆在金色繩索里,背後的繩子還被打成了一個巨大的蝴蝶結。辛爺爺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叫丸子的女孩一定提溜著自己和滿滿正張開鬥篷向前飛呢。

「這滿滿可真是奇怪,既然有了個女巫妹子為什麼還那麼怕女巫呢?」

辛爺爺心裡嘀咕,琢磨著等下回到家再好好問問。雪山裡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得他的臉生疼,正想回頭給女孩指個路,可剛一張嘴,一股寒風便湧進了肺里害得他直咳嗽。還沒等他咳嗽完,那棟熟悉的小木屋再次出現在眼前,女孩手一抖,辛爺爺和滿滿身上的繩索便消失不見了。

「女巫真厲害啊」,辛爺爺心裡感嘆一句。

三個人剛一落地,木屋的門就被人從裡面緩緩推開,新月姑娘披著雪白的披風從走了出來,滿滿馬上衝上前去,剛想開口便被新月姑娘打斷了

「還是那個樣子,沒有任何變化,不必問了。」

聽見這話,滿滿松了口氣,沒變得更壞也是好事,可一口氣沒松到頭,就又陷到悵然若失的情緒里去了。新月姑娘知道這是沒有找到雪靈芝,也就不再問了。她看見滿滿右手傷痕累累的樣子,趕忙拿出藥瓶幫他處理傷口。

「那雪靈芝豈是能輕易獲得之物?怎麼可能出去找一個晚上就能找到呢?要真是這樣,世間也不會有那麼多無法治癒的病了,你別太著急了。」

滿滿還來不及謝過新月姑娘,那邊正在掛小背簍的辛爺爺便嚷了起來:

「是誰病了?這雪靈芝又是怎麼一回事?我說,咱們還是進屋說吧,外面實在太冷了。」

第一個對這話做出反應的是那只叫西貝的雪狐,它從蘇丸子懷中一躍而出,三下兩下便跳進了木屋,然後是緊跟著西貝的蘇丸子。

「也是不見外」,辛爺爺暗暗腹誹道。

新月姑娘給滿滿處理傷口後,便跟著辛爺爺一起進屋了,滿滿還在門外站著,一動不動。辛爺爺回屋後沒有見到滿滿進來,趕快又推開門,剛想喊他,又忍住了--他看見滿滿還是緊緊攥著那串綠色鈴鐺,蹲在雪地上,深深地垂著頭。辛爺爺不問也能猜個大概了。

據說自打新月姑娘來到北極村,還沒發現有她治不好的病人,而技藝太過高超的人又向來都有些古怪的脾氣,這新月姑娘的怪脾氣便是對古書上寫的一切靈丹妙藥嗤之以鼻,尤其是雪靈芝這種被古書稱為無不能醫治之病的東西。她認為,這些東西不過是大家美妙的幻想罷了,為人醫者,還是要專心提高自己的醫療技能才是要緊事,不要淨想著那些虛無縹緲的神藥。要是連新月姑娘都建議去找雪靈芝,這得病之人的狀況恐怕真是好不到哪兒去了。

辛爺爺就這樣盯著滿滿看了好一會,才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一般地說了句:

「滿滿,你不進屋的話也沒人給我講這事情的來龍去脈啊。」

滿滿聽到這話後抬起了頭,望著辛爺爺,他當然知道辛爺爺這話背後的關心和那一點不想觸碰到他傷口的小心翼翼,這讓多年來一直漂泊在外的他有些感動,趕快站起身來隨著辛爺爺進屋了。

屋內一股熟悉的清甜氣息從燒得旺旺的壁爐里飄了出來,蓬松的大沙發上有個圓圓的小坑,仔細一看是那只叫西貝的雪狐蜷在裡面。辛爺爺家的沙發是北極村裡團圓鴨的羽毛做成的,團圓鴨是一種長得比普通鴨子更圓更胖但卻更靈活的鴨子,因為靈活所以好動,因為好動所以極其容易掉毛,尤其是在春天--萬物復蘇的季節,這時候如果你每天早上在村子里閒逛,不到三天就可以攢齊做一套被子,三個大大的單人沙發,外加兩個枕頭的毛量了。用它們的羽毛做成的東西非常柔軟蓬松並且十分保暖,就說沙發吧,只要你躺在上面便會深深地陷進去,感覺自己被世界上最舒適的東西包裹著,幾乎不到十秒就會合上雙眼開始打盹兒了。

這不,西貝已經睡著了。

滿滿繞開西貝趴著的那個沙發,和辛爺爺坐到了客廳另一邊的木桌旁,辛奶奶早已為大家準備好了熱奶茶。不知道是辛爺爺趁著什麼時候悄悄和辛奶奶說了蘇丸子的事情,還是辛奶奶問了那姑娘的名字後有感而發,現在她正站在廚房裡一絲不苟地捏丸子,估計是待會就準備下鍋炸了。辛奶奶還是從前的樣子,烹飪的時候眼裡只容得下食物,其他什麼都沒有。見她沒有一見到自己就拋出找沒找到雪靈芝的疑問,滿滿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這一天他累極了。先是和蘇丸子一起帶著昏迷不醒的蘇塔子坐著飛毯從暗綠叢林一路飛到北極村找新月姑娘,再是從太陽落山就進了雪山深處找雪靈芝,又被雪狐攻擊,這一天眾多波折卻一無所獲。他本以為見了新月姑娘,事情就可以解決了,蘇塔子會醒過來,像兩年前一樣,笑眯眯地看著他、捉弄他。

「噔,噔,噔」,木屋裡窄窄的樓梯上相繼走下來兩個人,看來是新月姑娘剛剛帶著蘇丸子去樓上看昏迷的姐姐了,前一秒鐘還在沙發上舒服睡著的雪狐一下子就竄到了後面的那個人身上,不停地蹭著。

今天傍晚,滿滿和蘇丸子剛一到北極村就去敲新月姑娘的門,可新月姑娘不在家,聽她的鄰居說是來辛奶奶這兒了。於是他便抱著蘇塔子來到除了自己家之外最熟悉的--辛爺爺家,這時辛爺爺已經進山了,新月姑娘在給蘇塔子做了檢查後建議滿滿去雪山裡找雪靈芝。

滿滿從小聽著雪靈芝的故事長大,據說從前有一位醫仙在大陸最北面的雪山中找到了一種植物,這種植物表面看起來和一般靈芝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卻能在夜裡發出淡淡的幽光。全天下沒有這株植物不能醫治的病,你若是患了什麼疑難雜症只需要取一點點服用便可以好起來,她喚這種植物為雪靈芝。從那之後,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這從前人跡罕至的大陸最北面的雪山中找尋雪靈芝的下落,甚至還有一伙奇人異士找雪靈芝而不得但卻愛上了這裡的景色,在這兒組建了小村落。滿滿知道,在那位醫仙之後的幾千年里只有兩個人找到過雪靈芝,一個用雪靈芝買下了十座城,還有一位自此消失匿跡。找雪靈芝這事本該從長計議,可滿滿一刻也等不得,馬上就出門了,留下蘇丸子在家裡陪伴著昏睡的姐姐。

此時,滿滿回頭看了看正抱著雪狐走過來的女孩,問道:

「這狐狸是怎麼回事?是你們養的嗎?」

雪狐彷彿聽見了滿滿的發問,轉過頭盯著他看了兩秒鐘後,再次盯著那串不知什麼時候又被他系在手腕上的綠鈴鐺目露凶光,女孩趕快揉揉它的頭安撫了兩下說:

「是媽媽的雪狐,從我出生起它就在媽媽身邊,姐姐很喜歡它,為它做了一串戴上後可以隱身的綠鈴鐺,那串鈴鐺姐姐為自己也做了一串,就是你手上的那串。它看到你手上的鈴鐺,估計以為是你偷了姐姐的東西,想搶回來吧。」

「怎麼從來沒聽你們提起過?」

「我們以為它死了」,說著,女孩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深深地陷了進去,她必須要找到一個能包裹住支撐住她的東西才可以繼續這段敘述。

「十二歲那年,我和姐姐按照女巫的傳統,出門歷練。兩年後回到家中發現了媽媽的灰燼,女巫死後不會有屍體,而是會化為灰燼。這只雪狐,在我記憶中,一直陪伴著媽媽和我們的雪狐也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地的血跡和毛。」

滿滿沈默了,認識蘇塔子三年來,她對這件事向來是輕描淡寫地幾語帶過,對於雪狐他更是一無所知。從認識她開始,她的左手手腕上便綁著一個綠鈴鐺,從來都不摘,滿滿問起,她也只是說是自己小時候做的,很喜歡而已,然後便開始開他的玩笑岔開話題。「我實在是遲鈍」,滿滿想。

蘇丸子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你別太自責了,我和姐姐都是這樣的人,在沒辦法承擔一些事情的時候,就不去提它,不提就可以假裝沒發生過,生活還可以繼續過下去。」

早就坐在餐桌前捧起熱奶茶的新月姑娘看著蘇丸子懷中的那只雪狐若有所思地說

「看來這雪狐是出來追蹤兇手了」,說完又轉向辛爺爺,「村子里偷月光的小賊估計就是它了。」

辛爺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是不知道它為什麼要偷月光啊。」

「它身上有傷,月光可以讓它不那麼疼,它應該是和兇手打鬥時受了傷,傷得實在太重了才不得不偷了那麼多月光止疼。這兇手,難道躲在我們村子里?」

「不是的」,蘇丸子激動地站了起來,「五年前,兇手被我和姐姐殺死了。」

屋內一片沈默。

「能不能,不要問兇手是誰」,蘇丸子低下頭去,「有些問題我也還沒準備好去面對。」

新月姑娘走了過來,抱過西貝,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個藥丸準備餵給它,可是西貝將頭仰得高高的,怎麼都不吃。辛奶奶見狀,趕忙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過來,盤子上是一個大大的布丁,正跟著辛奶奶腳步的節奏晃來晃去。辛奶奶從新月姑娘手裡拿過藥丸,悄悄地塞進了布丁里,然後將布丁在雪狐面前晃了晃,西貝看了看蘇丸子又看了看布丁,然後一口咬了上去。

辛奶奶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在北極村,沒有任何動物能拒絕她神奇的布丁,能隱身的狐狸也不行。

   「甭管怎麼樣,先把肚子吃飽才能把日子過下去,日子能過下去就能有解決的辦法。」辛奶奶一邊解著圍裙一邊笑眯眯地說。

   滿滿盯著那串綠鈴鐺看了又看,自從蘇塔子昏迷不醒後,自己到處奔波尋找良醫,無法寸步不離地照顧她時,就把這串鈴鐺從她手腕上解下來,再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從小就聰明過人的蘇丸子看他又在盯著鈴鐺發呆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你不行的,只有身上帶著靈力的人和動物戴上它才會隱身。」

   滿滿疑惑的目光從那串綠鈴鐺轉移到了這個尤其擅長猜別人心事的妹子身上,蘇丸子見他這樣,用帶著些炫耀的語氣說道

   「我就是因為在樓上的窗子里看到了林子里的綠光,還以為是雪靈芝出現了才趕過去的,誰知道竟然是西貝。」說這摸了摸懷中狐狸的頭。

   「你也不用這樣看著我啦,我們女巫都很聰明的。」

   聽見這話,辛爺爺終於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疑問,「滿滿,既然蘇丸子和她媽媽是女巫的話,那麼蘇塔子也一定是吧?怎麼你有了一個女巫女朋友和一個女巫妹妹還是這麼怕女巫啊?」

   那些和蘇塔子相處的情景開始一幕幕地在滿滿面前浮現,他苦笑了兩下說:

   「就是因為認識了她們才會怕,她們可太喜歡捉弄人了。」

   「是你不夠聰明,不要怪我和姐姐噢」,蘇塔子辯解說。

   屋外,寒風嗚嗚地刮著,天上好像又下起雪來,一朵碩大的煙花在天空中綻開,「轟隆」一聲把在蘇丸子懷中的西貝嚇了一跳,這只小雪狐三下兩下就蹦到了樓上去,蘇丸子本想去追它,卻被眼前的煙花吸引住了。

   「啊!精靈節又到了」,辛爺爺感慨到。

   「精靈節?」蘇丸子抬起頭問道。

   「每年的12月31,山裡的精靈都會放一種特質的煙花,那些煙花是精靈釀造的蜜糖做成的,炸開後會一條條地順著天空滑下來,有些饞嘴的動物就會在這個時候張大嘴巴去接」,辛奶奶望著窗外耐心地解釋道。

煙花還在空中不停地綻放著,蘇丸子一邊看著一邊快速地走到窗前想看得更仔細些,久不歸家的滿滿也被她感染了,放下杯子站起身來到窗前看著。窗外,一隻胖胖的團圓鴨正站在樹樁上努力地仰著頭想接到那些順著天空淌下來的蜜糖。

「好神奇啊!」蘇丸子感嘆道。

「在北極村,一切都有可能發生,這裡到處都是奇跡」,辛奶奶拍了拍兩人的肩膀說。

外面,蜜糖做成的煙花在天上轟隆轟隆地炸開,全村的動物都出來了,長著翅膀的飛雪馬、漂亮的麋鹿、甩著毛絨絨大尾巴的松鼠、憨態可掬的小白熊,它們都爭相往樹林深處里去,一些胖胖的鴨子努力地向上飛著,希望能站上更高的樹枝。

就在這火樹銀花之時,樓上傳來了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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