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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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Writer

碰撞出一個美麗新世界,或者廢墟一片

碰撞出一個美麗新世界,或者廢墟一片

《Crash: 碰撞2004》編劇/導演﹕Paul Haggis

唐默思

 電影首尾呼應,片頭和片尾都是街頭撞車之後的常見場面。警察趕來調查,當事人卻各執一詞,唾沫亂飛。光景或許跟老君爐裡的場面差不太多。

 對,就像是老君爐裡的光景。各路英雄好漢被迫聚在一起,要就融為一體,变成自覺維持天國秩序的膏丹丸散;要就跟孫猴子一樣,忍牠七七四十九天,到頭來卻一個跟斗翻將出去,將老君爐打個天翻地覆,將兜率宮攪得人仰馬翻。

 電影最特別之處就是肇事兩造的吵架,互相聽不大懂。少數族裔在情急之下,往往口不擇言。一方聽不明白,要對方講英語。對方更火,分辯說,自己不一直都在講英語啊。

 這就是這部電影的中心意象。

 原來,「碰撞」的不僅是汽車,更是人,是在號稱民族大熔爐裡面居住的美國人。洛杉磯恐怕是這熔爐最熾熱的部份。住在洛杉磯,得天天面對這樣的碰撞,時時都有,比比皆是。撞來撞去,到底會撞出一個什麼樣的結果來﹖這纔是這部電影可以引申出來的嚴肅問題。或許換個說法更形象﹕美國這個民族大熔爐,到底是不是,或者能不能成為「老君爐」﹖

 「百萬金元寶貝兒」的金牌編劇導演哈吉斯,採擷了這些衝突碰撞連綴成篇,輕描淡寫,居然使得這部電影成為今年上半年唯一最好的作品。

 老話講到自詡家庭倫理天下第一的東土時,一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道盡此中甘苦。

 套用到這部電影裡來,大可以說,族族都有本難念的經。換言之,每個族群的背後,都有自己的辛酸史血淚帳。如果說,這部電影只不過是描述少數民族苦楚的話,寫得再好,恐怕也有點兒陳腐濫情。因為在這個問題上,很難再寫出多少新意。

 電影的凌厲之處,就是同樣寫出白人種族的辛酸苦楚。這在少數族裔民權高漲的今時今日,顯然具有特別的時代意義。老話說,民族問題說到底,就是一個階級問題﹐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可是擺在美國這樣一個現實當中,又豈能如此簡單化地看待分析民族種族問題呢。

 群體中的個體和群體本身,本來就不能等同。這是整個後現代社會研究最重要的前提。不能認識這個特點的論者,只能說他的思想方法仍然停留在「現代」甚至「前現代」那裡。

 影片塑造了白人警員賴恩這個形像。他欺負衣冠楚楚的黑人夫婦,原因不僅是白人對黑人的欺負,更攙雜了窮人對富人的嫉妒和仇視。其父畢生辛勤勞苦,到頭來卻窮愁潦倒。更因為醫療保險刁難,無法獲得適當照顧。尤其令他意氣難平的是,刁難他的人,居然是一個頤指氣使的黑人主管。

 這就是今日美國屢見不鮮的社會現實。在所謂「平權法」的支配下,各大機構尤其政府部門,充斥著比例代表制所規定的尸位素餐者。這些人本身質素以及工作水平自然大可懷疑。電影裡面揭示這位黑人主管的言行只是以本身好惡為標準,完全沒有公平執法照章辦事的意思。例如她公開向賴恩表示,如果其父自己來,又能向她美言幾句,事情就很好辦。可是賴恩態度不好,因此一切免談。

 這種處理事情的方式對來自東土的觀眾實在是太「親切」太熟悉。但是在號稱依法治國依法辦事的美國,辦事員隨心所欲不辦事,毋寧也太諷刺不是。人性的放之四海而皆準,恐怕是比任何理論更貼切的。

 現實主義的力量,通常就體現在這樣的細節裡。

 在這樣的背景底下,賴恩欺凌黑人夫婦的行為,明顯就找到一種簡單到低劣的心理依據。但是電影最值得讚許的地方,就是作者正確指出,賴恩並非天生惡棍,在搶險的危急關頭,他同樣可以做出捨己救人的英雄舉動。這樣的細節描寫固然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的理想主義曲筆﹔但在現實生活中,似乎更能將這種人格分裂的現象在人性本身找到出處。人性本身確實亦善亦惡善惡交織。沒有這關鍵一筆,賴恩的形像多半就會臉譜化簡單化。

 很諷刺的另一細節是頗具正義感的年輕警員,曾經目睹賴恩欺負黑人的行為,因此一有機會,就設法代為補償,例如義釋已被警察重重包圍的黑人富翁。

 然而他本人心靈深處,同樣瀰漫著對黑人尤其是黑人青年的不信任感。他在讓一個黑人青年乘搭順風車的時候,神經高度緊張。時刻準備應付對方發難。終於在看到對方伸手在口袋裡掏摸什麼的時候,先發制人,居然拔槍將他打死,然後棄屍路邊。

 這個黑人青年所扮演的,就是去年在《盧旺達酒店》裡面有出色表現的唐奇鐸(Don Cheadle) 的弟弟。他在影片中既是串場人物,本身也擔任了足以反映黑人族群生存狀態的重要角色。

 唐奇鐸所扮演的角色是代表主流社會的成功警探,他的兄弟卻是混跡犯罪團伙的邊緣人物。他們的母親貧病交迫無人照顧,整天記掛著誤入歧途的小兒子。可做哥哥的並沒有推己及人,為母親為社會也為自己,去將弟弟拉回到正途上來。直到陰差陽錯,本質不壞的弟弟卻被警探新手誤認為兇徒,無意中竟然將其槍殺棄屍荒野。成為無意中發生「碰撞」時,又一個枉死的冤魂。

 死者的壞朋友「安東尼」,是慫恿他學壞的人。可是他做壞事的原因居然出於這樣的信念﹕誰叫那些白人有錢人瞧不起咱們呢。只有夠狠,纔能讓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害怕,從而逃脫被人歧視的感覺。像他那樣只能在為非作歹的威風之中獲得些許扭曲自尊的人,現實生活中恐怕不是少數。自卑可以產生毀滅性能量,個人如此,民族也一樣。當年德國和日本,今天中國,都走過以及走在這條路上。全世界的「中國佬」依靠「面子」遮掩的「自卑」被一再揭開撕破所釋放出來的毀滅性力量,顯然會成為現存世界秩序必須面對必須解決的頭號問題。

 這麼一個可憐的壞蛋,終於也碰到了克星。克星就是他曾經搶劫過的富有黑人夫婦中的丈夫何華德。同時被警匪雙方逼迫,再也忍無可忍的何華德終於火山爆發,在向包圍他的警員斥罵時,淋漓盡致地傾訴了自己的心聲。然後又在趕安東尼下車時說,這些雞鳴狗盜行為令他覺得「困窘」。是的,他沒說「羞愧shame」。而是說出了這個詞﹕「embarrassed 」。本來我指望他會說「羞愧shame on you」的。可是,兩個詞的差別正是他和我的差別。在他的言辭背後,就是我所缺乏的切膚之痛。

 颶風卡特里娜肆虐墨西哥湾沿岸諸州,電視畫面上那些窘迫的黑人災民,恐怕也會在各地黑人族群中產生類似的「困窘」。

 這部電影只能算是小製作,自然不能跟那些商業大片一樣,大做廣告吸引儘可能多的入場觀眾。據說這部電影的票房基本靠口碑促成。上演時間一再延長,可見老美電影觀眾當中自有一幫識貨的人。IMDB網頁裡的民調,短期內已經達到8.6的高分。實在令人有點喜出望外。如無意外,明年的奧斯卡獎項一定會有其位置。

 有趣的是華文觀眾大概很少有人關注這部電影。否則,沒准兒會鬧出一個新的「辱華」電影事件出來。到時候又抗議又抵制,反而更熱鬧也說不定。

 因為電影裡面講到華人時一口一個「支那蠻Chinaman」﹔出現過的幾個鏡頭,也都是偷渡客。躲在車廂裡,聽憑命運安排。電影結束的時候,那個在何華德的訓斥下若有所悟的壞蛋安東尼,將關著這群支那偷渡客的車開到又髒又亂的唐人街,把這群瞪著驚恐眼睛的支那蠻釋放到大街上﹔片刻就融入夜色無影無縱,到底成為美國數以千萬計非法移民當中的一員。

 作者對華人的認識顯然還停留在表面,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可恰恰就是因為這種很自然的表面認識,最終將造成另外一種更深刻的碰撞。

 例如影片裡也提到阿拉伯族裔和西語裔民眾之間的矛盾糾紛。其間描寫,是否入木三分,恐怕還不能一言蔽之。可是前不久發生的倫敦地鐵巴士爆炸,卻並不是已知恐怖組織派遣成員策動的結果﹔俾使歐西各國開始意識到本土生長的恐怖分子,將比零星國際恐怖組織成員更俱威脅。這些分子沒有頻繁的國際聯繫因此也沒有蛛絲馬跡可查,加上熟悉本土環境,一旦起事,防不勝防。其實早幾年在俄克拉何馬城,不是已預演過本土恐襲的威力。只是人們沒有把兩者聯繫起來看。至於一名巴西青年倉惶間,枉作杯弓蛇影風聲鶴唳警員槍下冤魂的事件,也多少可以看出其中一些難以釋懷的曲折。

 簡言之,更深刻的碰撞發生在不是誤解的誤解當中。

 昨天,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布魯克斯(DAVID BROOKS) 撰文討論文化衝突。他開宗明義指出,並非所有文化都是平等的(All Cultures Are Not Equal)。這個命題似乎跟獨立宣言振聾發聵的表述大異其趣﹕宣言開宗明義就樂觀主義地宣稱,所有人創造平等﹕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這句話通常翻譯成﹕所有人生來平等。其實恰恰扭曲了原文的深意。Created這個詞是神創論(Creationism)的典型用語。在美國獨立宣言撰寫者的心目中,「人」並非是「生born」來的。跟生物類似的生育過程,並非「人」誕生的充份條件。因此,「人」必須經由「神創」,纔有所謂的「平等」可言。生物從來只遵循叢林法則,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狼吃羊,羊吃草﹔生生不息,循環不已。哪裡來的「平等」﹖

 只有在「因信稱義」的條件下,接受雅威的「創造」,纔可能成為平等的「人」。「人」必須有共同「信」仰,必須有共同價值觀念,必須遵循同一的行為準則,纔能在生命共同體中共存共榮,纔能成為符合「人」定「義」的存在。否則,用我們老祖宗的話來說,就叫做「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在這個問題上,東西方哲人的認識極端一致。或問怎樣纔算「禽獸」?也用孟子的話來說:「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他就是用倫理之有無,來作為人獸間的區別標準。基於血緣價值的宗法倫理制度,就是東土的信仰體系。

 這層深意多年來未被論者充份領會,以至於「人」成為「類」多少百年之後,依舊湧現出如此多紛紛擾擾。無論納粹還是共產主義,作為歷史構成因素,必將對後來者有許多啟示。無論從正面還是負面著手。時人不妨拭目以待。看看從中是否會出現解決這些現實問題的改良手段(improved solution)。

 布魯克斯套用這個命題卻得出悲觀主義的結論,解析出來的含義在於,「人」作為個體可以通過改宗皈依來得到「創造」。但是,「人」若是跟「人」結合成為「文化」,用系統論的行話來說,叫做整體大於局部之和。文化是不能創造也不能改造的。故此,民族大熔爐或許還可以改造「人」的個體;儘管也一直不是很成功。卻永遠不可能改造「人」的本質,即人之所以為人的背後大「我」。「大我」可以毀滅,卻不能改造。因為「大我」的創造環境是既不能移植也不能改造的。這裏所謂的「大我」,其實就是作為文化之「體」的價值體系。

 日本文化是否例外﹖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民族竭力脫胎換骨試圖脫亞入歐。連衣食住行巨細靡遺都力求日爾曼化。得益於日本傳統的一神教,使得日本文化與同是一神的基督文明相遇時,或相衝突或相融合﹔其間過渡不必非常困難。

 百年過去,結論卻非常弔詭:日本依然是日本。文化確實是不能拆骨剔肉借屍還魂的。日本政客的「說不」潮流並非空穴來風心血來潮,而是潛藏在他們心底的「大我」仍在起著重要作用的明證。

 東土文化更加不能改造。儘管東土似乎更樂意吐故納新,苟日新日日新。然而無論從西天取來何等高明的真經,一旦移植東土,橘枳疊易,味不可論。

 秦嬴政是有史以來在執行民族融合政策方面最為酷烈也最為徹底的。兩千年過去了,成效究竟如何恐怕還是見人見智。至少時至今日似乎還可以做到「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就可以知道文化整合之難了。須知,語言是存在的直接現實。所謂「鄉音」對操非「鄉」音者而言,其實就是外語。

 秦漢語借助「書同文」政策延續幾千年,對東土人民「大一統」心態的形成發展,自然功莫大焉。但也無庸諱言,確實有過一定的歷史進步性。然而,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書同文」的直接結果就是阻止了字形和字音的分化改革,幾乎可以成為東土文化凝固僵死的象徵。

 語言發展的趨勢一定是超越其「形」而歸結於「音」。故此,所謂「漢字」的發展趨勢,其實就是出現愈來愈多的「錯字、別字、通假字」。所有所謂「錯別字」實際上都是「音」的模擬和記錄。前幾年東土一個所謂行為藝術家創作「鬼畫符」來解构漢字。其實正是這一趨勢在具有藝術敏感度作者身上的反映。將漢字的邊旁部首拆散重新組合的過程,正是揭露漢字原始性的過程。形象地揭示並最終否定了漢字與語音脫節的尷尬局面。西文用打字機和電腦鍵盤可以隨心所欲無限制地創造「鬼畫符」。足以證明脫離語音的「字」不具有「文」意。《康熙字典》裏面的所謂「廢字」,很可能是秦政所滅六國的文字殘存。因為未能同時保存其語音,也就不再有任何實用意義了。

 電腦打字語音輸入的普及,將加快這一過程。華文媒體錯別字連篇的趨勢,已經不可逆轉。

 然而,能否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演變,最終將決定東土文化的前途。

 一些論者以為,電腦界面圖形化是東土發展的天賜良機。卻沒想到這一趨勢只是西方文化本身的「正反合題」。跟你又有哪門子關係?除非你可以脫胎換骨,加入這個趨勢,最終成為西方文化的一个「分子」。這幾乎也是惟一的前途。可是,這個前途對所有的文化原教旨主義者來說,恐怕真是情何以堪啊。

 本文開始,提到老君爐裡吵架各方都在竭力講英語﹐雖然互相聽不大懂。問題是,這個傳統日益遭到來自各方面的挑戰。黑人聲稱自己講的不是英語﹐而是所謂Ebony, Ebonism之類。紐約內城一些黑人學校挑戰聯邦條例,打算從此在學校裡面專門傳授這種調調。西班牙語的聲勢更大。挾著母國有歷史傳統經典著作的優勢,在一些邊緣州份西語儼然已經或者即將成為第二官方語言。像加州這樣的地方﹐所有政府公文早已必須有西語版本不可了。

 問題是,任你堅持任你主張,除非你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你總得有機會吵吵架,有機會碰撞一下的,就跟在電影裡面描述的一樣。那時,堅持自己母語權利的自由民們,作為這個大熔爐裡面的一「分子」,又能夠怎樣面對呢﹖

情不能堪的極致就是孫猴子大鬧天宫。恐怖主義來日方長。現存世界是否還能够產生並容納足以維持天國秩序的老君爐?老君爐又能否抵禦人肉炸彈的襲擊﹖

0920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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