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Tong
MsTong

A Writer

道德蛻變和全球化的出路

道德蛻變和全球化的出路 ——漫談李安「斷背山」(李安三論之二)
唐默思

 「斷背山」是被李安稱作令他感動到熱淚盈眶的「愛情」故事。可見在華文語境中,「愛情」這個字眼已經扭曲濫用到不知所云的地步。其實也不僅是華文中存在這樣的情形;英語同樣如此。早已有人指出「love」和「agape」的區別;又指出過 「love」跟「lust」的同源關係。相比之下,華文中「愛」更近於「agape」;所謂「心受」謂之「愛」,顯然講「情」多過講「慾lust」。父母兄弟姐妹朋友之間均可有「愛」,自不能以獲得對方作為目的。否則當稱之為「慾」。「慾」本作「欲」,意思是「如谷之欠」,亟當填之。所有又有「欲壑难填」一說。

 華文接近「love」跟「lust」的詞,當係「思」以及「戀」。「思」者或說即「田心」,隱約傳達出上古野合的情景。因此硬要將「田」曲解成「囟」,顯然是後來者為古人諱的牽強附會。有趣的是「戀」又作「孌」,後來很多時候專用來表達男色,例如「孌童」。希臘文裡面的相應詞是「pederast」源自「pais」加「erasthai」,其詞根就是「eros」。華文的相應詞即為「慾」和「戀」。李安把本屬於「戀」甚至「孌」的同性關係拔高為愛情,同時就把傳統文化中神聖的「愛」貶低為「慾」。使得論者在評價這部電影時,難免出現觀念上的大混亂。語言是存在的現實。語言的混淆迷亂當然是現實亂套的原因和結果。全球化過程使所有混淆迷亂在全球同步。不瞭解這個背景,很難談論這部電影的是非成敗。

 這個被李安稱作純粹愛情故事的「斷背山」,如果撇除其同性內容,其實整一個就是綿延多年的偷情通姦事件。如果不是因為描寫同性戀,如果這個故事發生在異性之間,整個故事以目前的鋪排描述方式加上所謂的改編表演技巧等,能夠想象出裡面有什麼地方值得那麼多大獎嗎?主流媒體不少影評并不一味盲從叫好。四顆星的評級也只給它兩顆。甚至直言電影固然可以吸引很多眼球,可惜并不保證它偉大。

 難怪雪崩一樣的獎項撲頭蓋臉頒給李安時,馬上有明眼人指出,美國自由派麇集的好萊塢是在借「斷背山」挑戰保守派,在做戲給布殊看呢。據說布殊到某大學演講真有學生故意問他看不看「斷背山」。可憐布殊怕還沒功夫驀然回首,一瞥如此暴得大名的電影。至於提問學生的用意,顯然也不言而喻。就連一窩蜂叫好的華語娛樂新聞報導這部電影製作過程時也透露過,劇本出來之初幾乎沒人敢拍,找人投資相當困難,言下之意,是說李安慧眼獨具,終於令其他導演望洋興嘆之類。

 可是為何沒人想到,別人不肯接拍這部電影,可能衹是力圖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線,不願邁出這「人之異於禽獸」「幾希」的這一步呢?主流社會主流意見和主流價值,如果這些東西依舊存在的話,我敢斷言,今年奧斯卡不可能頒給李安。否則,美國根本不需要恐怖分子來襲擊,自己就可以把自己摧毀殆盡。

 或謂不能僅憑道德立場來否定李安的這部「斷背山」,否則不足以服眾。可是如果電影本身并不怎麽值得多說,觀眾褒之貶之揚之抑之,都是因為其同性戀内容的話,多說幾句道德標準也未必多餘。

 不妨先來看看李安自己對「斷背山」屬於「愛情」電影的定位能否成立。

 「通姦」未必不能成為愛情故事的主要內容,或者至少作為構成要件。無論是「羅密歐和朱麗葉」還是「梁祝」,都不是傳統兩性道德的模範樣板,沒有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性交往,傳統上大概都可以算在「通姦」的範圍之內。

 它們之能夠成為東西文化中所謂「愛情」故事的經典,原因就是它們所描寫的,是人的自然慾望和天性。可見,「通姦」要成為「愛情」,起碼符合兩條標準:簡單說就是,一要出自天性,二要針對束縛扭曲天性的社會環境。於是所謂通姦衹是人的自然天性力圖掙脫傳統道德束縛的過程。

 必須出乎「自然」方纔合理,壓抑「自然」,本身不道德。是故道德教條可以因時而變、因地而變。道德標準確實不是永恆的。換言之,也衹有自然天性纔能成為道德系統是否合理的最後標準。可是反過來,人之異於禽獸亦有賴於道德的存在。故此道德又成為所謂天性不至於墮入獸性的防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合理的倫理道德系統,必須是作為生物人的個體「我」和作為社會人的「大我」之間的妥協平衡。衹不過道德系統一旦形成,必具備一定剛性,個體在這個剛性系統內,也必定遭遇或多或少的摩擦。這種摩擦過程,往往成為文人墨客取之不盡的創作素材。

 古今中外的愛情故事之所以感人,之所以賺人熱淚,其共同前提,就是純真自然出自天性﹔同時符合所謂的「非_不可」模式(例如非-不娶,非-不嫁之類)。淑女窈窕,君子好逑。這是天經地義名正言順的。而所謂傳統禮教傳統制度所構成的傳統道德觀念,束縛壓抑這些「非_不可」衝動,偏偏不讓人「好」、不讓人去「逑」,這纔引起抵觸和反抗。與之抗爭的個體作為愛情故事的主角,纔能獲得時人的同情,也能夠令世世代代未必再受壓抑的讀者繼續產生共鳴。

 然而兩性關係一旦越出這個界限,所謂「通姦」就不再得到人們盲目稱讚,反而將其稱之為「淫」。正如人們不會將嫖娼召妓稱為戀愛,同樣是這個道理。

 「淫」者,多也,過份、過度也。所謂「份」、所謂「度」,就是屬於道德範圍的概念,是屬人的尺度。因而也是作為社會「人」的標準。這就是孟子所謂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的那點兒東西。

 因為人们很清楚,無論同性異性的性關係,一旦越過這條底線,則亂倫濫交,皆可無所不為。

 據稱現代社會不應歧視基民的主要理由之一,就是認為基民本乃天生,並非後天習得因而可以「戒掉」的壞習慣(這來自電影中一句非常傳神的臺詞:I wish I could quit you。看來作者也很清楚,這種習慣就跟吸毒一樣難以割捨。老天,趕明兒李安再拍一部轟轟烈烈講吸毒的,若以自由派熱衷吸毒的風氣來看,没准還真能讓李安得最佳電影呢)。甚至還有言論因此認為,社會並没有必要對同性關係視若洪水猛獸,因為天生不是同性傾向的人,根本不會受到這類活動的影響。

 若果如此,能否以此為標準,來界定基民的道德呢。也就是說,是否天生具有同性傾向個體之間的關係和行為,纔算符合基民的道德標準呢?

 其實,先天同性傾向衹是生理問題。就跟天生「左優」的左撇子一樣,視之為正常或者不正常都不重要,因為這種行為和存在,跟不存在這種生理現象的人群不發生交集,故此沒多少社會意義。頂多在寬容或者不寬容的社會心態中,對这种生理現象表示接受或者不接受而已。美國社會也曾出現過要為左優爭取權利的叫囂,不管同意與否,人們畢竟很少將其視作倫理道德問題。

 同性關係之所以成為社會問題、倫理問題,一定跟所有不存在同性生理心理的人群有關。能夠引起全社會關注討論的,並非这些純生理純醫學的性向變異問題,而是家庭倫理關係上的標準問題和是非問題。

 如果現代社會堅守的傳統道德曾經將天生的同性傾向和行為也視作罪錯,因而屬於壓抑自然的話,糾正這種壓抑的做法,就是接受「天生的同性傾向和行為」,這也是很多文明社會對成人之間的同性關係進行「非罪化」處理的原因。

 然而真理向前多走一步就會變成謬誤。「接受」跟「鼓勵、提倡」之間,確實存在一條界限。將無論同性異性之間的縱慾偷情通姦拍成電影,甚至還要將其吹捧為哀怨動人感天撼地的愛情悲劇。顯然已經超出了傳統道德可以容忍接受的程度。

 原因很簡單,因為古往今來,確實存在過出現過不是出自天性不是出乎自然的同性行為,確實存在過並且存在着并非出自天性出乎自然的慾望和行為。這就是華文稱之為「淫」的人和事;這樣的人和事,從來不是主流價值讚美稱頌的對象。

 我曾經養過豬,見到即使已經「梟(閹也)」(俗寫為「劁」並轉音)了的豬,長到一定時候,還會在別的豬身上爬一爬。老鄉告訴我,這是當初沒「梟」乾淨的結果。於是在其殘餘「天性」的支配下,對無論公母的對象衹要方便就手,就會做出一些摹仿的虛擬動作,俗稱為「過乾瘾」。坊間出版物經常提及歷朝宮廷穢亂事件中閹宦扮演的角色。若排除其它可能因素,估计也屬於這類性質。

 類似情形據說也可在監獄甚至某些兵營內看到。因為條件限制,就會將壓抑的肉慾通過同性關係得到發洩。這恐怕是對非天性同性關係最合理的解釋了。

 除了這些特例,華文傳統文獻中最早涉及所謂男色行為的,其實倒並非那些出於條件限制從而產生飢渴的群體,恰恰相反,而是那些酒足飯飽邪氣攻心進而思索淫慾的肉食者。這纔是「淫」這一概念的準確定義。也是同性關係不能不受到鄙棄的重要原因。將這種純粹肉慾範疇的行為,美化為崇高感情神聖愛情,除了墮落二字實在不能找到別的詞兒來形容。

 就「斷背山」這部電影設定的情節而言,兩名當事人如果確實因為天性所近出乎自然两情相悦不能自已的話,要符合所謂「愛情故事」的發展邏輯,就應該表達出上文所提到「非_不可」意志和決心,跟「羅密歐和朱麗葉」或者「梁祝」一樣,為對抗壓抑真性情的社會枷鎖,表現出所謂「非君不娶,非君不嫁」的決心,甚至達到不惜以命相殉的熱烈程度。按照上面列舉的標準,即使他們因環境逼迫,發展出並非先天的同性關係,但是關係一旦建立,「愛」和「淫」的區別界定,就須由他們本身的意志和行為來體現。

 可惜電影沒向我們展示這種場面,並沒有向我們展示兩名主人公在表達他們的互相熱愛時,曾經有片刻出現過或者表達出所謂「非_不可」的意志和決心。尤其是,他們在所謂社會壓力的藉口底下成家立業之後依然藕斷絲連,從未考慮過本身行為的道德性以及他們各自對家庭所應該負有的社會責任。必須強調的一點就是,這些家庭的建立並非傳統婚姻制度強迫的結果。在電影情節中家庭的其他成員是完全無辜的。排除故事人物本身性格的發展邏輯,至少可以讓觀眾質疑,在電影作者群體的心目中,在他們的創作過程中,是否確實有道德倫理的存在空間。

 由此衍生出來的問題是,在他們心目中,同性性關係到底意味著什麼?到底象徵著自己生命的根本,還是茶餘飯後的點心小吃,甚或飽食饜足之後嚐鮮的對象?難道既可跟女騎士眉來眼去,也能跟男同志來上一腿的行為,真可以跟「愛情」這種神聖字眼扯上關係嗎?

 以史鑒今,無論東方西方,都曾出現過所謂好男色的雙性戀人物。他們衹不過是腐朽墮落道德敗壞的標本,從沒人將他們看作多情種子。原因自然如上所述,因為這些人從沒將這種關係看作自己生命的全部。

 須知,異性關係同樣存在從一而終和性濫交的不同形態,遂以此成為道德與非道德的界限。誰纔是「愛情」的描寫對象,還需要進一步解釋嗎?更何況電影明示暗示出来的人物關係,正如流行歌所唱的:愛上你,衹是因為寂寞。方便就手,哪怕同性也照上。跟我養過的豬一樣。實在很難從普通人角度去理解接受这种衝動。或曰,從遊戲心態出發,最終走向認真,也可能是使通姦關係升華為愛情的契機。一點不錯,如果他們足夠自覺又足夠慎重,能在力圖實現本身心願的同時,以同樣的認真態度,來對待他人對待家人對待社會的價值系統。很可惜,我们不能從電影中看到任何類似的明示暗示。可見就連作者本身,也并不具備這樣的道德意識。

 山盟海誓海枯石爛之類的讕言,如果擺在無可無不可的情境之中,則「通姦」不過是淫慾的需要。與情無涉,也與愛無關。

 這樣一來,就說到了人是否可以被「淫慾」所支配,或者說「淫慾」是否也具備道德要素的問題。

 據說李安自己看完這部電影也感動得熱淚披面。也許真的觸動了他自己心靈的某個角落。因為他曾將斷背山升華成象徵,聲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區別衹是你有没有勇氣攀爬上去。

 我曾經教書,有一次,一位素来熱心向學的圖書館工作人員突然趨近,悄悄跟我推心置腹說,很羨慕我身邊總有女生圍著問功課,他眼光閃爍,眼神充滿憧憬。之所以一邊評論「斷背山」一邊卻想起這幕多年以前的場景,是聯想到他心中的這座「斷背山」,前不久被號稱中國最高學府的某校某教授勇敢地攀登上去了。據稱此公受聘到臺灣任教,將阿里山當作斷背山,對身邊女生上下其手。一時之間成為海峽兩岸的佳話。

 可見李安所說的確實不錯,人心中的某個地方,恐怕也真的有一座甚至很多很多座「斷背山」。這用孟子的話來說,就叫「人之異於禽獸者几希」。這確實「几希」的一點東西,横亘在面前,阻止你勇於攀登的,就是最老土也最為藝術家所撓頭的「道德」。人之區別於禽獸,不僅是有没有勇氣攀登斷背山,更是願意不願意去攀登。李安勇敢踏出了這一步,所得到的報償是由很多藝界自由派頒出的獎項。但同時卻蒙受東方人道德淪喪的譏評。有評論更直指,這是華人的恥辱。

 由此牽引出一个更大的話題。究竟為什麽,李安敢於導演這部別人不敢接拍的爭議電影。是否真的意味着東土人根本就不具備道德感、東土根本就不存在道德傳統呢?眾所周知,東土傳統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前提底下,可以蓄倡納妾,也可以休妻另娶。在性道德問題上,固然跟舉世一同的生育標準密切相關;卻從未決絕到徹底否定所謂龍陽之好、斷袖分桃之舉。这些行為或被衛道之士所不齒,卻歷來是傳統東土文人口中筆下的雅談趣事;曾有文人甚至不恤公開標榜自己「好孌童」。無論其動機是什麽,至少可以相信,在東土傳統文化的氛圍中,同性戀或者同性行為,並非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事情。

 因為,「道德」是線性思維的產物。是即「是」,非即「非」。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根本不可能「辯證」一番,然後便順流而下,無可無不可了。認識論和價值論上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固然是深刻的辯證法,卻也是東土最終不能產生現代「科學」、也不能形成道德意識的根本原因。

 東土傳統道德文化的來源是孔儒。孔儒的思維方式,介乎「線性」和「非線性」之間;介乎「自然」與「非自然」之間。孔儒價值論賴以奠基的「家庭」,正好就是介乎個體與整體之間的單位。介乎「自然」與「非自然」之間。因此,孔儒顯現出來的「折衷主義」,并非鄉愿苟且的產物,而是由個體價值和整體價值所構成的平行四邊形所擠壓出来的中間道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纔相信孔儒對於後現代當今世界的發展方向,具有無論怎樣強調都並不為過的意義。全球化世界秩序,同樣需要建基於一個介乎「線性」和「非線性」之間、介乎「自然」與「非自然」之間的價值單位。要為全球化的發展方向找到一條個體價值和整體價值所構成的平行四邊形之間擠壓出来的中間道路。

 可在這之前,也正因為孔儒思想方法的折衷性和不徹底性,在東方接受基礎教育因而在東土傳統熏陶底下成长起來的李安之流,自然不會具備強烈的是非觀念。東土是非對錯的標準非常形下(準確說應該是形式,藉此區別於形上)外在,靠父母師長衙門上司等外力來規範制約,一旦擺脫這些外在束縛,非常容易陷入真正的「自由」狀態。故此在思想理念感情深處,確實不存在長期生活在基督教氛圍當中的人們所必然具有的道德底線和自我約束。因而可以很自然地跟西方社會的墮落潮流一拍即合。

 或許也是覺得必須為電影主人公非天性的同性關係找到一個容易被人同情的藉口。於是電影把矛頭集中在所謂父權的壓迫之上。還設計一些小說裡面本來沒有的細節,例如表現主人公即使已經成為基民,卻依然男子氣概十足,敢跟岳父對抗,跟煙火晚會上的其他牛仔對抗等等。

 於是有評論認為,這種細節描寫可以糾正人們對基民的印象。表明他們其實也是正常人。甚至也是男子氣十足的正常人,等等。

 其實際效果卻是適得其反。因為這種做法和這種態度,無形中仍然把男性特徵當作價值標準。就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為迎合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夠做到的,女同志也能够做到這樣的極權表彰,強迫女子掩蓋性特徵,強迫女子從事習慣上由男子從事的工作、承擔男子應該承擔的責任等等。其結果不僅不能達致真正的平等,本質上恰恰是否定了女性本身價值。若把同樣道理延伸到基民身上,則基民之間互相吸引,總要有些跟傳統異性相吸相異的地方。否認這個,不啻於否認了同性關係存在的合法性跟合理性。

 事實上,東亞一些受歐西風氣影響的國度,例如日韓臺灣等等,因為基本上不存在基督教傳統的壓抑制衡,已經出現一些被稱為所謂「新新人類」的社會群體和生活習性,他們最為引人矚目的特徵,就是趨向中性成為中性。并不以具備男性氣質為榮(網上流行的稱呼就是所謂的「娘炮」)。

 這一趨勢的文化意義下文還會談到。

 其次,面對父權壓迫,歷來就有不同的應對態度。反抗父權壓迫本是希臘神話的重要母題。歐西文明本來就是在反抗父權中生长起來的。宙斯就是殺父奪位的神王﹔俄迪普斯王更是殺父娶母的典型。反觀東土傳統因為未經殺父娶母的洗禮,依然保存着女娲創世的起源神話。因此從黃帝到大觀園中的賈母一脈相承,女性價值永遠佔據統治地位。最終形成本質上陰性的文化系統和價值系統。故此,東土在人與自然之間進行的永恆鬥爭中,依舊處於自然狀態陰性狀態亦即所謂前人狀態。

 歐西神話英雄則跟現代藝術中的後英雄形象一道,同受父權壓迫,卻採用了不同的應對方式,非常典型地折射出歐西男性的墮落歷程。這個過程早就在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中得到過經典描述。相比之下,「斷背山」的有關描寫,顯得不痛不癢,缺少探討墮落根源的文化自覺。甚至根本就没有因為墮落而感到痛苦。

 歐西文明草創時期,受到父權壓迫的英雄挺身抗爭;歐西文明的沒落時期,受父權壓迫的英雄淪為基民。決定其角色蛻變的根本因素,正是男性文明創造出来的壓倒性力量,已經徹底剝奪了個體的抗爭能力。

 例如,泰國電影「晚娘」,正好就是揭示「殺父娶母」母題的變體。電影裡兒子愛上晚娘,卻不能與父親抗爭。因為父親手上有槍。

 電影中父輩手握槍桿子的威權形象,清楚折射出現實社會的強制力量早已超越個體的反抗能力。難怪愛上晚娘的兒子最終衹能跟爱人跳入大海雙雙殉情一死了之。

 更加意味深長的是,一旦社會強制力量由女權主義者(未必是生理上的女性個體)掌握,則不敢也不能夠反抗這種壓制的個體,就可能被迫從兩性關係的戰場上退卻。現代歐西社會同性關係氾濫成災的現實,其實衹是這種退卻的表現形式之一。這是同性話題成為當今時代當今社會聚焦點的重要原因也是同性戀現象在西方社會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至於環境污染導致的生物變異,若照上文所述,仍屬於生物範疇醫學範疇,尚未成為倫理道德的思考對象。

 個體反抗也可能通過家庭暴力的形式表現出來,但衹會遭到掌握社會機器的女權主義價值更嚴酷的鎮壓。歐西社會所面對的局面,就是女性主義價值在不斷通過商業運作通過司法實踐,逐漸蠶食男權文明的傳統領地。所謂美式文明從根本上說,正是女性主義價值在當代的集中表現。美國社會近年來出現所謂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間愈來愈激烈的爭鬥,歸根結蒂,也正是兩性價值生死決鬥的顯現。一元一神論的伊斯蘭恐怖主義浪潮,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男權反抗的一種極端形式。衹不過目前還很少見人正面觸及這個話題。

 這個背景底下再來看待男性不敢反抗父性壓迫,在逃避父性力量壓迫的過程中,逐漸趨向同性關係的歷史現象,顯然具有更加深刻的象徵意義。當然要李安能夠在這個層面上描寫「斷背山」,毋寧是太過苛求了。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底下,我纔相信電影「斷背山」的大出風頭預示着西方文化正在經歷一場道德蛻變。作為這一趨勢日漸興盛的象徵,可見近年來發生的諸多事件在在朝著這個方向發展。當代同性關係的潮流趨勢方興未艾,網絡文化的性愛虛擬化存在日益盛行,昭示性道德觀念正面臨一個重大轉機,面臨著性關係和生育價值之間的最終剝離。歷來得風氣之先的藝術界在這個問題上蠢蠢欲動,已非自今日始。衹不過因緣際會正好在本身不具備基督教道德意識又具有藝術家敏感的李安身上爆發出来,如此而已。李安在這個問題上也算得風氣之先。

 歐西社會中,同性關係的氾濫已經不是單純一個傳統性道德的有無就可以加以解釋的時代潮流。被譽為美西基民大本营的三藩市,據說其基民之多,已經到了足以將計較選票得失政客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地步。政客為了取悅討好不惜枉法,向他們擅發結婚證,甚至讓他們可以藉此取得合法身份等等。

 也正因為如此,對這部電影的抵制,幾乎已成為西方主流文化捍衛傳統道德的前沿陣地。即使在所謂自由派麇集的三藩市灣區一带,上演「斷背山」的影院也寥寥可數。正如我在上文已經提過,代表主流價值的奧斯卡大獎今年多半不會頒給這部電影。除非具有深厚清教傳統的主流文化也會一個晚上同時吃錯藥。

 然而,真正的問題在於,潮流若真是潮流,人力又豈能抵擋。與其劳心費力做些無用功,還不如追根尋源,看看歐西社會發展到窮途末路時萌生的這股潛流,又如何通過全球化的推波助瀾,氾濫成為世界潮流,成為家喻戶曉琅琅上口的話題。並藉此辨認出勢不可當的全球化趨勢以及其可能走向。

 傳統將生育作為性行为的價值標準,這是「人」作為生物的必然選擇。基督教文明之所以將「俄南Onan」的行為視之為「罪」,同樣是出於人口增殖的考慮。一旦人口增殖不但不再是社群之福,反而成為禍害的時候,再將兩性關係跟人口增殖綁在一起作為性道德標準,不僅不合時宜,更成為阻礙對抗自然演變的力量。因為人性貪婪,現代醫學科學發展走火入魔,令人抗拒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企圖建設現世天堂,並在現世中永生。正是這種貪婪導致人口惡性膨脹,人本身成為地球上最严重污染,成為地球母親身上的癌瘤。人類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若以生物跟自然之間的關係是否和諧來作为生物進化程度的標準,則所謂人類的進化程度不僅不是最高,反而可能最低。人被驅離伊甸園亦即離開大自然終於成為所谓人類後,通過表現為進步或進化的墮落,逐漸向自然也就是向著伊甸園迴歸。由此完成一個完美圓圈,一个辯證螺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以男權為代表的人类文明日漸衰落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歷史趨勢。從男性的女性化為開端,之後,兩性繼續進化為無性,最終進入我所謂的蜂蟻社会模式。這樣纔能最終迴歸自然,跟自然和諧相處。纔能迴歸伊甸園,最終回到上帝的懷抱。

 明眼人或許會發現,上文所謂以「從一而終」為代表的傳統道德,本質上都是男權主義的。現代社會至今還在爭議不休的離婚權墮胎權之類,本質上卻是女性主義的。在性道德問題上,不是男權主義,便是女權主義,根本就不存在同時符合兩性利益的道德體系,也没有中間道路可走。

 我曾經在一個會議上引用過一個主流媒體上登載的讀者來信。作者是一群女兒的母親,其丈夫每次用完廁所都不將廁所板放下來,使得一家大小很惱火。於是寫信給報紙,詢問應該如何對付丈夫。我舉出這個例子就是想說明,廁板要就是舉起,要就放下,不能放在中間,不可能既方便父親又方便母女。以小見大,有關男權女權的所有爭端,無不同此。

 除了離婚權、墮胎權之外,女性主義在西方社會中的發展趨勢,是愈來愈體系化深刻化;甚至開始直搗西方文明的老巢:基督教信仰。

 風行一時洛陽紙貴的《逹芬奇密碼》,就是鼓吹女權文化傳統的。小說真真假假地揭開了基督教跟羅馬帝國締結戰略盟約的歷史幕帳,從中顯示出來的歷史真相,驚心動魄、聳人聽聞。圍繞這個課題,必將會有更多力量投入到這個研究當中去。

 學術和現實之間的關係,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結合得如此緊密。

 前幾天,一名公開自己同性傾向的國會民主黨眾議員Barney Frank,質疑賴斯主持下的國務院,何以要拒絕兩個基民團體成為聯合國下屬組織的成員﹔美國何以跟世界上最不民主最反人權的政府伊朗津巴布韋古巴和中國之流沆瀣一氣,居然投票反對這兩個組織。

 問題的尖銳程度使得國務卿無法用外交辭令回答議員的質詢。

 蓋達組織的一名領袖人物甚至公開招降布殊總統,希望他可以加入伊斯蘭教,雙方可以不計前嫌云。

 如果衹是把這些言論舉動當作文宣笑談,必然忽略这些事實背後宏大的歷史脈絡。失去對全球化過程歷史走向的把握能力。

 大約十年前,為回應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我寫了一篇《腦想男女事》。文章結尾話題一轉便講到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然後這樣寫道﹕兩千年前,日趨衰朽的古希臘古羅馬為代表的西方文明在基督教這樣一個來自沙漠的價值體系的激勵下重獲生機。兩千年後,沙漠這一個地球上最不適合人類生存的環境,依然最能激發人類的生存意志和智慧。最後還問道,她將會給人類帶來什么樣的啟示?我一直指望有人來指教或者討教。可惜没有。或許當時人們還可以不以为然,可以覺得我在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可是,九一一恐襲到底發生了;一晃又是幾年過去,其間脈絡趨勢,應該是愈來愈清晰愈來愈顯著了。方興未艾的恐怖主義,難道不正是男權文明試圖對腐朽墮落到自然狀態的西方文化所進行的反抗和掙紮嗎?

 如果西方文明不能延續中道發展,繼續墮落下去,西方文化的中堅分子向作為一元論價值儲備庫而存在的伊斯蘭文明汲取能量並非不可預期的可能結果。尤其是自然災變降臨,社會資源耗盡,人類整體陷入生死存亡關頭的時候。兩千年前基督教對羅馬帝國的征服,衹是這個過程的演練和先例,如此而已。因為這同樣是一場一元對多元、人對自然、男權對女權的鬥爭。

 不妨套用毛澤東的名言來表述這層意思:如果說,萬惡的現代文明制度是建立在男權對女權的剝奪和壓迫之上的,那麽,現代文明制度必將隨著女權的重新張揚和男權的日漸衰落而終告結束。

 問題是,文明結束之前,人們必須面對男權以家庭暴力的形式並以恐怖主義名義發動的殊死抗爭。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戰鬥正未有窮期。

02052006—02252006

附記: 報載電影改編時,將原作小說中的夫妻關係進行徹底改寫。據稱小說中妻子是「河東獅吼」,厭惡性生活,於是造成基民留戀同性關係的「合理」藉口。 電影似乎避免在男性價值體系內「醜化」妻子,所形成的基民形象是無論妻如何賢子如何孝,基民衝動仍然勢不可當不可戒絕。 這種改編方式和角度的文化意義显然有很多東西可談。 另外,小說作者坦承,牛仔日夜跟畜牲相處的生活方式,對牛仔同性關係的形成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事實上,確實有牛仔为了發洩性慾,不僅在同性之間下手,甚至可以找牲畜解決,是謂之「獸交」。 看來小說作者還比較誠實,并不傾向於將這些行為硬性升華為「愛情」。男性為發洩性慾的方法,從自慰手淫獸交到宿娼嫖妓群交以至於強姦輪姦可謂層出不窮數不勝數,若都可以升華為愛情的話,倒也真可以改寫人類文明歷史的。李安是否想試試? 撰寫《人類性行為》的金賽博士本身就是動物學家。他公開聲明過,確實是將人類當作動物來研究的。也難怪有孟夫子的如此說法。可參觀前年公映的《金賽》。 電影裡面涉及到人的自控能力問題。電影將自控能力低下的問題,跟所涉個體的經濟地位、社會地位、甚至人種相聯繫,故此將自控能力的討論歸於偏見歧視一類而不予正視。 其實在我看來,這纔是問題要害之所在。確實應該在文化歷史研究方面更為重視個體素質對周围環境所產生的影響和作用。按照福科的說法,文明就是監獄,就是自控和他控的完美結合。
附注:【前不久,哈佛神學院Harvard Divinity School教授Karen King解讀出一段古代科普特Coptic文字,內容涉及耶穌曾經娶妻的事。釋文為:「耶穌對他們說。『我妻子......』以及『她可以成為我的信徒』」。該段文字保存在一片紙草殘頁上,為一匿名收藏家所擁有。其真實性得到其他學者的認同。神學家多對此事存疑。附和此議者則認定其女當為Mary Magdalene。丹布朗小說即以此為依據。不過Karen King強調其發現不能平息此中爭議。也不能藉此為小說作者背書。】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