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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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Writer

說李安居心險惡,或許責之過苛

【為何逼人下作 (李安三論之三)-Of Stomach and Cunt, Man Falls】C
——雜談李安《色戒Lust, Caution(2007)》及《派生活Life of Pi(2012)》
唐默思

 上文已經提到影片開始時,派母給孩子講述黑天(Krishna) 還是頑童時的故事,說他常吃沙土玩耍。
 黑天是毗濕奴(Vishnu)第八化身,而後少年派初試身手殺生的第一對象「魚」,又是其第一化身。電影用動畫方式描繪這個故事。表現其養母Yasoda在毗濕奴張開的口中居然看到整個宇宙。這恐怕就是「民以食為天」觀念的印度版本。
 這種觀念在整個海難過程中,通過「吃」這個典型動作得到反復強調,甚至直接成為少年派的行為動機以及海難求生經歷中一切可能發生罪惡的辯護理由。換言之,這就是「民以食為天」的價值認定:「吃」就是生存目的,也就是派的最終信仰。
 少年派所接觸的三教信仰當中,真正成為他行動指南影響他判斷選擇的,其實衹有來自東方傳統的印度教(而且意味深長地來自母親的承傳)。難怪他跟天主教的關係,衹是在其兄慫恿下,到教堂偷飲聖水讓神父看到時,神父對他所說出的別具意味之言:

 「You must be thirsty」。

 所謂別具意味,是指這個「thirsty」一語雙關:居然是他家動物園那隻孟加拉虎的真正名字。從而暗示海難求生過程中,突然出現的猛虎,其實是少年派本人或者其本人的某種傾向(很多論者引用了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直指猛虎乃少年派的「本我id」)。儘管導演李安在訪談中回應猛虎究竟何所指時,曾經故弄玄虛地表示不可說不可說。而少年派跟伊斯蘭教的關係,也衹是他依樣畫葫蘆的禮拜動作,而在整個海難求生過程中,並無任何實際體現。

 難怪早有論者指出,電影避談天主教伊斯蘭教在少年派求生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皆因這兩種同為一神教的亞伯拉罕信仰,有著明確的是非善惡觀念,容不得作者任意解釋。因而,表面看去不同的三種宗教比較,其實衹是在多元多神跟一元一神兩種傳統之間進行的。印度教所代表的自然神論(同樣源自婆羅門教的佛教更是無神論的)、東方多元價值,所針對的恰恰就是作為西方一元價值傳統的亞伯拉罕信仰。有明確是非善惡界定的一元一神信仰並不能幫助少年派脫離困境在海難中求生。於是乎衹能回到自然,回到多元多神的印度教。這是小說電影中少年派的選擇,顯然也是小說作者以及導演李安所認同的價值判斷和選擇。儘管電影(以及小說?)有意無意衹以God一詞來混淆兩者,很容易讓人們誤以為兩者沒啥區別。

 電影顯示出少年派最終信仰的,是能夠幫他擺脫困境在海難中求生的印度教神靈毗濕奴。毗濕奴作為自然存在的象徵,存在於一切事物,化身為一切事物(we are the stuff of his dreaming)。除上面提到其張口便可見整個宇宙所暗示的「以食為天」觀念;更在少年首次殺生飼虎時,面對被其擊殺的大魚高呼對毗濕奴的感激之言。由此可見,感激毗濕奴,其實就是感激自然存在,就是感激弱肉強食生生不息的自然存在方式。也就是上文已經提及的,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不擇手段的生存態度。

 最後也是爭議最多的一幕,是少年派流落神秘荒島的經歷。很多論者猜測荒島的確切所指。有人認為輪廓有如仰臥人形的荒島,其實暗示少年派噬食其母。畫面上少年派咬嚙的樹根海藻其實是其母屍身上的血管神經結締組織之類,而猛虎噬食的獴類(meerkats)生靈,也被解讀為屍身上的蛆蟲。就連他在層層剝開的怪異椰菜裏發現的人牙,也被認定為其母之物,故令其警醒,從而激發良知,從罪惡當中重返人類文明云云(派女友曾提到林中蓮花之類可能也有關聯。惟其穿鑿太甚,不知所指,徒惹創作者訕笑。面對不能自圓其說的指責便以神秘來回應,恐怕也是欺世者的常態吧)。

 其實這種過度解讀,未必可以完整體現小說跟電影的哲思。

 更合理的解釋,其實還是上面提及的毗濕奴。電影一開頭便曾經提到過這個印度教神靈漂浮在無涯之洋中的形象(Vishnu sleeps, floating on the shore-less cosmic ocean)。當時少年派按天主教規矩禱告後上床入睡之際,還出現他手撫毗濕奴仰臥塑像念念不忘的場面。

 故此有論者將荒島解讀為少年派最終尋獲的彼岸世界。象徵他在精神上的追求,最終有了結果。儘管其彼岸境界,是通過荒島日夜驟變方生方死所暗示,亦為人天性所繫的「善惡皆備」。衹不過這種自然存在的「善惡皆備」通過「人牙」所暗示出來的教訓,居然是此地不可久留,否則必葬身於此。難怪作者通過劇中人物之口不無諷刺地說,這樣的彼岸世界從來沒人見過(No one has seen that floating island since. And you won't read about those trees in any nature book.)

 須知所謂善所謂惡都是價值判斷的結果。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自然存在既無善亦無惡,是所謂善惡皆備。個體人並不能在自然中生存(正如很多論者提及笛福的《Robinson Crusoe》並與之比較,討論詳見後文),而「人」的群體存在方式注定人衹能在給定的價值規範中生存。故此所謂價值判斷,衹能是「人」在面對「自然」時,根據自身存在需要所作出的反應。他「人」在作為整體「我」的眼中衹是另一個「自然」即人化「自然」。不同反應,則區別了不同價值不同宗教不同文化。惟其是「善惡皆備」還是「揚善棄惡」,纔是東西文化比較不能逾越的一道坎。要展開說恐怕幾本大書的篇幅都不夠。這裏衹能藉題發揮,稍稍回應一下這個已經備受人們關注卻遠遠未能充份展開討論的話題,亦即一元多元認知方式及其價值形式即一神多神宗教之間的比較。
 還是先從電影中的一個細節說起。
 上面提到,天主教神父直指少年派與孟加拉虎同名。可是小說跟電影都故意用Richard Parker來稱呼猛虎,還用障眼法來表示,衹是動物園混淆了猛虎跟獵手主人的稱呼。然而真相遠為驚心動魄。因為這個名字曾經在歷史上真實存在過,也曾經是十幾歲的少年,也同樣經歷了海難。不同的是,少年被同船成年人為了求生而噬食。

 這個Richard Parker就是英美普通法系一個著名判例R v Dudley and Stephens中的受害少年。有關介紹,網上已有很多。這裏衹是抄錄維基相關資料中的一段引言:

R v Dudley and Stephens (1884) 14 QBD 273 DC is a leading English criminal case which established a precedent, throughout the common law world, that necessity is not a defence to a charge of murder. It concerned survival cannibalism following a shipwreck and its purported justification on the basis of a Custom of the Sea. It marked the culmination of a long history of attempts by the law, in the face of public opinion sympathetic to castaways, to outlaw the custom and it became something of a cause célèbre in Victorian Britain.(http://en.wikipedia.org/wiki/R_v_Dudley_and_Stephens)

 其核心理念即「困境解脫(necessity)情非得已」並不能成為謀殺藉口。儘管輿論依照海難求生習俗對案犯表示同情。此判例則斷定,所謂海上慣例從此為非法。從而確立自然正義原則在海難行為中的延伸。

 這裏所謂的自然正義原則,作為法治核心概念應用在這裏的意思,就是作為底線的生命平等權利。生命意義並非來自父母的自然行為。因此即使親生父母,也不能視兒女為私有財產生殺予奪,從而宣告東土傳統「易子而食」行為,以及該案中以弱者為食的行為,為罪、為不義、為不可接受,無論以任何理由。

 小說跟電影沿用這個名字,卻設置了與歷史真實恰恰相反的場景。使得這個Richard Parker不再是被他人噬食的受害者;反而成為猛虎,噬食他人,並最終求得生存。這個沿用所暗示的意義就是,在海難求生這樣的極端生存困境當中,是成為虎還是羔羊,決定了你有多少生存機會。為了不被人吃掉,你就必須吃掉別人。這是少年派最終被迫與猛虎分離以便回到人類文明時,依舊對猛虎依依不捨感激不盡的原因。他為此坦言道:Without Richard Parker, I would have died by now.

 難怪人人心中都有一隻「臥虎」這樣的結論,連同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這樣的斷語,會成為李安「得道升仙」的標誌,而廣受李安東土信眾的頂禮膜拜。可是與此同時,卻也不能不激起人們的警覺,難道這就是李安的精神追求,以及他所標榜的道德境界?難道這真是李安電影所要傳達給觀眾的信息嗎?如果真是這樣,則其背後的邏輯令人顫慄。

 原人面對天高不能飛水深不能游荒野不能走力弱不能搏之類的生存困境從蠻荒時代一路走來披荊斬棘篳路藍縷,確實付出難以為人道的艱辛痛苦掙紮。

 他們衹能通過噬食同類獲得生存機會。後人在周口店遺址的餘燼中發現,山頂洞人掌握火的使用之後,首先放上去燒烤的,竟然就是他們自己的同類甚至兄弟手足(有關論述可參觀On Aggression, 1966; by Konrad Lorenz)。恩格斯說人類文明從肉食開始。其實真相更可能是從噬食同類的肉開始。

 這種噬食人自身的行為,在迫使原人脫離自然界(伊甸園),最終得以成為「人」的同時,也使之成為「人」與生俱來的「原罪the Original Sin」。

 所謂「原罪」與生俱來卻又永遠不能免除。這是因為,「人」為了脫離自然界食物圈的束縛羈絆,成為所有生物中惟一以自身為食的門類。隨後通過人化自然人化食物圈亦即社會制度的建立,使得蠻荒時代的有形之「食」,演變為時至今日依舊無時無刻無處不在的無形之「食」,亦即剩餘價值的攫取剝奪。這就是無人可以逃脫避免「原罪」的原因。

 人類社會迄今為止的所有價值規範,不外乎竭盡人認知能力所可能把握的兩種形式:其一,即歷時的「食」。這是以自然價值為核心內容的東方文化傳統所具有的普遍方式。這種認知方式將有限的人生融入到無限的周而復始當中,通過無從驗證的輪迴轉世讓身處食物鏈下端的人獲得為來生積福的滿足以維護有利於食物鏈高端肉食者現存秩序的「穩定」與「和諧」。

 其次,則是以人價值為核心內容的亞伯拉罕一元價值傳統。通過摩西得自天啟的十誡,並由此為人間定下判斷是非善惡的法治基礎,通過出於人的普遍性惡,因而被迫艱難困苦的逐步完善過程,以現時的、同時的、此在的權利界定方式,奠定了現代西方憲政民主社會。

 亞伯拉罕信仰,就是對自然秩序現存秩序的超越及否定。一元一神價值的意義,就在這裏。

 源自摩西十誡的法治原則同樣否定了形形色色以弱肉強食自然主義生存方式為特徵的習俗慣例,迫使人們在任何困境中,都不能違背這樣的道德律令,以避免墮入為了求生不擇手段的「下作」深淵。

 笛福的魯賓遜其實就是派生活(Life of Pi)的反面。他不僅自己嚴守文明律令(在認定食人生番野蠻的同時,又承認不能自行執法予以剿滅)更從食人生番手中救出「禮拜五」之後,便一步步引導他離棄這種野蠻行為,而融入他從英國及歐洲沿襲而來的文明。

 這個過程的歷史學名稱,就是「殖民」。

 文明衹能通過殖民方式傳播。這是文化相對論者所不敢面對的歷史真實。

 這是因為,魯賓遜流落荒島之初,手頭可讀的,惟有一本聖經。正是在聖經指引下,他逐漸從一個生活毫無目的底普通人(everyman)通過朝聖之旅(pilgrim)翻越最終山隘,來到期許之地(promised land)。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的艱辛漂流歷程,成為他立志接近天主的朝聖過程,並最終使之成就為「聖人」。

 可是作為對Robinson Crusoe的刻意莫可(mock),派生活故意設計了充滿真真假假科學知識的求生手冊,用來跟在荒島求生中,惟有依賴聖經事事向聖經求助的基督徒對照並加以嘲笑。電影裏面,這本求生「聖經」甚至連如何與猛獸同船相處如何加以馴服的知識都包括在內,可謂巨細糜遺。但是最值得注意也最意味深長的「知識」,原來是自己給自己編造故事講故事。很多人會忽略這個求生技巧的深刻含義,以為衹是用來消除寂寞打發時間。殊不知,當今時代人們耳熟能詳的「選擇性遺忘」,纔是作者所暗示的求生法門(參觀Yuval Noah Harari)。

 如果讀者還記得被同船成人噬食少年的歷史真實,是否應該醒覺,那些得救上岸的成人之所以受到法律制裁,不就是因為他們沒有編造故事、沒向法庭說謊嗎?

 成年派生還,並最終過上豐衣足食妻兒相伴的生活,靠的就是編造故事的能力。甚至因此逃脫法律追究保險公司質疑以及傳記作者的顧慮。成年派在回應人們寧可相信同船者皆為野獸藉此逃避罪責內咎之時不無譏諷地說:it goes with God。而在此之前,保險公司所要求的是「真相The truth」,而人們所不敢面對的真相,偏偏就是it goes without God。如果說,這就是少年派的結論,難道不也可以是小說作者跟李安的共同結論嗎。

 這個結論無疑來自於西方世界的世俗化潮流。加上李安本身的華人文化積澱,幾乎近乎本能地與西方文化的墮落潮流一拍即合。華人本身沒有一元一神價值傳統,何況受華文束縛,很難區分宗教跟信仰對個體的不同意義。混在一起說的結果往往就是以所謂「泛神論」來為宗教爭端安排出路;以東方傳統的滿天神佛,來取代西方傳統的一元一神。甚至還設想這種多元多神的東方文化最終取代西方文化傳統,從而實現天朝中央之國重新崛起的「夢想」。

 無獨有偶,今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一個自稱擅長講故事的中國作者莫言,似乎冥冥中真有某種意味深長的啟示。

 源自希臘文的「言Logos(Word)」,正是創造主即天主的「名」。也是「人」所受賦的「神格」,是超越其餘所有生物的「本質」。延伸一下,所謂「莫言」,是不是要自我放棄這個本質,甘於與所有其他生物為伍呢?

 可見所謂敘事神學號稱的信仰回溯,本質上是墮落的代名詞。無限空間中自由落體墮落即上升的周而復始過程,本身就是神秘象徵。

 故此,西方文化墮落的本身,也可能就是獲得動力以求重新上升的途徑。可是在這裏談論故事,不能光是注意到「故事」講述的形式,卻忽略故事內容以及故事背後的含義這個更為重要的問題。

 眾所周知,華文本身是講故事的最佳媒介。據稱每個華文字背後,都隱藏著一個生動故事。恰恰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講述故事的人們就不必板上釘釘地再直面真實、直面淋漓的鮮血慘淡的人生。難怪故事化語言就此成爲瞞與騙存在的直接現實。形象思維跟邏輯思維、線性思維跟辯證思維等等命題,多半可以在語言層面上找到區別跟解釋。難怪人們相信,華文確屬最擅長絕處逢生絕地反擊絕境逆襲的文化。世世代代的艱難謀生經歷,已經使得這個文化與生俱來具備了派生活的求生法寶,亦即沒有底線不擇手段的生存之道。

 如今這套「本事」,通過這部美輪美奐的兒童電影,在世界範圍內傳播甚至得到認同,是不是真的意味著世界的未來衹能靠這個文化來拯救呢?所謂『劣幣驅逐良幣』現象,本質上並非驅逐,而是同化。良幣永遠會被劣幣所同化,無論是否主觀意願使然。同樣道理,高等生命也衹能被低等生命所同化;有機物被無機物同化;動物被植物同化,動物性生存方式被植物性生存方式所同化(也就是成為道家)。如此等等的所謂逆進化,大都可以在這裏找到出處。

 這或許是個不可避免的痛苦過程。在世人重新看到太陽出冰山滴之前,恐怕不得不付出自作孽地「崛起」的慘痛代價。

 且讓我們回到電影上來。

 在已經存在普世價值的世界上,在法治早已延伸到海難求生習俗的今天,人們還可以隨心所欲以身臨絕境為由,輕易突破道德底線為所欲為嗎?

 事實上,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真正的絕境,如海難空難畢竟難得遇上。按照以上判例,文明世界可以容忍的道德底線,頂多就是食屍求生,而非獵殺活人。這在日後發生的災難事件中得到過證實。因為生命平等,任何人無權以他人生命來作為自身生命的延續手段。

 問題是,如何面對日常生活中每天都會遇到的困境。考試不及格難以面對家長的算不算絕境?求職者發現自以為不如自己的競爭者謀得職位甚至當眾遭到心儀對象的拒絕,因而不能面對周遭的哂笑時算不算絕境?生活當中不是屢屢見到那些缺乏道德意識的自我中心主義者,在各自定義的所謂絕境中,逾越道德底線惡向膽邊生,釋放出心中「臥虎」,便因此兇惡噬人的情形嗎?

 電影「派生活」以美輪美奐的藝術表現吸引無數青少年觀看作品的時候,人們會疑惑,讓世界觀尚未定型、道德觀念尚未完全建立鞏固的青少年看這樣的電影,所能夠得出的教訓,難道就是為了求生可以隨便突破道德底線?

 以一部老少咸宜的故事題材為包裝卻隱含著這樣的道德挑戰,說作者居心險惡,或許責之過苛。但說他欠缺道德自覺,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西方文化的墮落趨勢,恐怕不能說是無中生有的責難吧。

 歐美教育亂象叢生,並非始自今日。高校以學術自由名義放縱情欲獸性,聽任形形色色的極端思潮佔據校園。就連以傳統自居的藤校,也爭先恐後成為自由派麇集之所,完全放棄堅守傳統、傳播文明、繼往開來的傳道責任。

 前不久一個名叫Jefferson Bethke的美國青年,創作了一首名為「Why I Hate Religion, But Love Jesus」的「啦譜Rap」小調,相當典型地顯示出西方世界所面臨的價值困境。

 當然已經有人正確指出,耶穌基督和教會密不可分,基督教會本來就是耶穌的身體(the God of our Lord Jesus Christ...hath put all things under his feet, and gave him to be the head over all things to the church, which is his body, the fulness of him that filleth all in all. [Book of Ephesians: 1:17-23])。耶穌「道成肉身」過程,正體現在教會的形成過程中(亦即我所謂理論掌握群眾的過程)。可見強行區隔兩者,用東土人習慣的表達方式來說,其實就是抽象肯定而具體否定的常用論辯伎倆。

 這是因為,基督教首先是一種體現為集體力量的傳統價值規範。儘管這個青年所反映出來的普遍情緒,也確實揭示了作為成建制的教會組織跟任何獲得政權的革命黨一樣,一旦失去競爭對手,同時也失去有意識的監管制衡,在人性普遍惡的支配下,也必定走向違背其宗旨的對立面上去。

 然而這畢竟不是一回事。批評改造教會不是要否定教會。更不能因此否定宗教否定超越否定作為文明基礎的價值規範。以一個閱世未深不說毫無至少也不具備深刻信仰根基卻又受到流行文化深深污染的青年,要求他來為何為是何為非的社會價值體系作出判斷甚至界定,你以為會獲得怎樣的結果?最令人不安的偏偏就是主流文化包括很多教會組織,對此毫無反思反駁能力,使得類似思潮匯聚為更為廣泛更為深刻的社會危機。

 以歐美為代表的西方世界陷入價值困境並非始自今日。使得危機驚心動魄,因而讓人們產生迫在眉睫之感的,應該是大眾傳媒尤其是網絡的放大效應。這位青年的啦譜視頻短短幾天之內,便獲得了過千萬的點擊,迫使成人社會不得不面對,如何纔能將人類總體文明成果承傳延續保存更使之發揚光大這樣的嚴肅問題。

 這些本來應該是教育的本質。可惜西方教育在尊重兒童天性的幌子下放任自流,已經到達走火入魔的地步。

 本來用意良好的批判性閱讀批判性思維課程,例如讓高中生閱讀Philip Pullman之類的著作,讓年輕人通過比較善惡皆備的自然人性跟揚善棄惡的基督教價值傳統從而加深對價值傳統的認知,本身並不是壞事。

 可是一旦放棄作為教育主導者的文化責任,不再通過建立認知規範從而在年輕一代中傳播文明延續文明成果,其結果就是令年輕人無所適從,進而可能走向自以為天性自然流露的人欲橫流。這是現代西方教育一再失敗的可能根源之一。

 本來應該擔當社會中流砥柱道德典範價值磐石的教會,不妨捫心自問,你們還能這樣自詡自命嗎?世俗社會的價值迷失,在相當程度上,衹是折射了教會本身的墮落而已。

 由此可見,當今教廷亟待完成的要務之一,恐怕就是儘快籌備召集梵三會議,來應對梵二會議後半個世紀以來,已經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當今世界所存在的種種問題、所面臨的重重挑戰。如何來整合普世基督教會,如何整合亞伯拉罕諸教,並從猶太教以及伊斯蘭教汲取一元價值資源如此等等,恐怕是不可規避的艱難議題。如若不能勇於面對一味苟且偷安,則以基督精神整合人類之弘願又從何談起。此消彼長,能始終堅持一元一神的價值體系因而蓬勃發展並最終取傳統教會而代之的前景,絕對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很多人誤以爲,自己根本不需要以宗教為形式的傳統道德規範約束指引,依舊是好人,是守法公民。

 其實,他完全忽略了自身一直生活的環境,本身就是文明的產物文明的結果,就是文明本身。人們經常將宗教的表面形式,例如某種組織形式某種儀軌制度當作宗教本身。全然不知,所謂「宗教」顧名思義就是「宗」的「教」,就是人所依存的群體,賴以存在延續發展的所有價值。(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觀我的「賽德基三論」等篇章)

 若是沒有這個前提,沒有通過儘管是世俗教育所同樣灌輸的傳統價值規範任憑人欲橫流毫無制約,人最終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看過戈爾丁《蠅王》(Lord of the Flies; 1954 by William Golding)一書的,就會瞭解這個圖景:人性一旦失去規範衹能墮入叢林之境,重新淪為野獸。

 小說還清楚表明,文明及社會秩序之所以得以恢復,並非靠人本身的良知靈性悟性(這些是所謂新儒家的法寶吧)。

 小說結尾時海平面上出現的砲艦,纔是久經歷史證明的、重建秩序的必要之惡。

 戈爾丁寫作此書的年代,相信理性、相信人性有善惡之分;是典型的線性思維論者。

 他衹能想象出靠砲艦壓境的方式在蠻荒中建立或者恢復秩序。已經淪為野蠻人的孩童要麼俯首投降接受法律約束審判制裁,重新進入文明的監獄(福科語);要麼就用大砲夷平島嶼,玉石俱焚。

 靠著靈光閃現立地成佛幡然悔悟重入人間康莊大道的美夢,他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的。否定這個剛性前提,衹會走向文明的反面,走向墮落走向野蠻走向混沌並最終走向自然主義。(電影比小說更東方的一個證據就是少年派跟猛虎相依為命不離不棄的場面,據說跟小說截然不同。小說中少年派跟猛虎從來沒有身體接觸。從中或許可以看出作為西方人的小說作者跟李安之間,其實還是存在著根本的文化差異。)

 陷入西方傳統困境的現代西方思想者,也力求在東方找到出路。電影中少年派看見人齒而驚覺悔悟恢復人性的橋段在荒島得救之前,讓代表心中之惡的猛虎施施然離開自己隱入叢林而不必憑藉外在力量驅趕誅殺的描述,顯然是從東方性善論演繹出來的結果。

 這或許就是王守仁所謂良知自有自足不假外求,衹要天性自然便可知行合一的理論。

 萬物皆備於我的東方人以不假外求的致良知方式,建立起道德系統的努力不能完全否定。我在早年的一篇文章中曾經對此表示認同。認為這是東方文化立足於世並足以跟西方文化對話的依據。

 然而也不能不承認,這樣的「致良知」傳統畢竟不能在東土產生良序。更不能在歷史實踐中,通過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來建立「法至上」的法治(Rule of Law)。

 在此意義上,東方文化的存在價值,或許就是在西方傳統陷入困境甚至無以為繼之時,提供一個參照系,讓以西方文化為基礎的普世文化重新獲得自我更新的動力。真理來自天啟(所謂自然正義)。真知衹能在創造主賦予的理性支配下方可獲得。實踐本身並非理性(盲目的實踐衹是無用功),又如何來檢驗真理。想過河卻不知彼岸在哪裏,難怪衹能在河中摸石頭,卻永遠也過不了河(當然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既得利益集團衹有在裝模做樣摸石頭過程中纔能放手強取豪奪)。

 科學史上曾有人提出過一個設想,說衹要給猩猩提供無限多打字機,令其無限制敲擊鍵盤,終有一天,就會敲出一套莎士比亞全集。設想當然無從驗證。有限的實驗,倒能成為証偽進化論的範本。因為實驗中,猩猩衹會不斷按壓同一個按鍵、打同一個字母。他們並不覺得有必要作出不同選擇以便獲得不同結果。畢竟排列組合是理性行為,出自真正屬人的理性能力。
 難怪魯班也好祖沖之也罷,再怎麼實踐,也不會產生元素週期表之類邏輯系統科學。
 李約瑟(Joseph Needham)所謂「科學何以不能在東土發展」之類問題,困惑人們已久,恐怕也要從這裏找答案呢。
 愛因斯坦指出,既無形式邏輯亦無分析演繹實驗方法的東土,不可能自發產生科學。跟李約瑟的偏見恰恰相反,東土象形文字正是問題的本身,而非解決方案。因為科學是線性思維的產物,跟象形文字所代表的故事詩歌形象、非線性辯證傳統,背道而馳。

 昨天去看了「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聖光永恆照耀的雨果和他的創作百年來感動無數讀者,讓人們有機會從此過上聖靈伴隨的生活。根據這部巨著改編的舞台演出作品幾十年來連演不衰,如今終於搬上銀幕,更是將古典經典向民眾普及的功德無量之舉。

 有趣的是演出裏面the Théardiers夫婦算得上是惟一下作之人,其人耿耿於懷的也是「舌尖上的」生活「Food beyond compare, food beyond belief」(可惜這個唱段並未包括在電影中),活脫脫就像隻東土人信奉「以食為天」的「口腔期」生物。跟下水道裏的老鼠一樣,在起義者屍身堆積的街壘上「淘寶」,衹是為了「a hint of gold, stuck into tooth」等等。

 他的理據就是在他的眼中:「it's the world where the dogs eat dogs. Where they kill for the bones in the street」,而「God in his heaven, he don't interfere...cos he's as dead as the stiffs at me feet」。

 所幸的是這個世界不是所有人都跟他們一樣,聖靈感動了的人們,能夠在耶穌基督的生命中領悟「愛」的真諦。鏗鏘有力地唱出:

「To love another person is to see the face of God」!

 這是創造主雅威以自己的形象造人這一命題最貼切最深入的詮釋。

 這部電影的導演胡珀(Tom Hooper)就是前年拍攝「國王演講」的奧斯卡大獎獲得者。跟勇於在西方墮落潮流中激流勇進的李安相比,他顯然老土到非常落伍的程度。在訪談中被問到何以拍攝「悲慘世界」時坦承,儘管當今時代人欲橫流自私自利,卻還是要通過創造主天主確實存在這個角度來講述這個故事。所謂創造主天主,實際上就是憐憫慈悲,就是竭盡全力也要過上一種有道德的生活(But you have to tell this story from the point of view that God exists. And what God means in practice is the act of compassion, the struggle of living your life in a moral way. Time: Issue of Dec. 17, 2012)

 如今兩部電影都得到很多大獎提名。無論票房如何各種獎項最終花落誰家,知道兩個傑出導演的不同認知、不同境界,對我們瞭解荷李活、瞭解西方文化、瞭解東西文化的差別,恐怕都不是多餘的吧。

【附註之一】:「派生活」的通譯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可是正如一些論者所批評的失之片面,未能傳達出作品的核心理念。故此在這裏硬譯成這個模樣。原書作者曾經修讀哲學。很多被電影觀眾讚賞備至的哲思巧思,應該來自原作者原書。可惜我未曾展讀該書,故此無從比較。否則從原作跟電影的不同之處,或許更能看出李安充滿東方色彩的思想傾向。 值得在這裏一說的是,派(π)作為數學常數是計算圓的必要條件;換言之,這個被稱作「派」(即圓周率)的無理數,恰恰是構成圓的半徑周徑乃至面積體積這些有理可知可以量度存在的反面,卻不可或缺。 用習慣所謂人是神與獸的結合這一觀念來表達,這個無理數恐怕就是無法規範無法把握的獸性。作為人本質特徵的「理性」構成人能夠認知能夠把握之現實世界的半徑。理性窮盡之處就是天人之際,就是創造主天主與人的交界處。周徑之外的無涯時空,是超越人認知能力的領域亦即屬於創造主的不可知領域了。承認不承認存在這個界限,顯示了人是否具有超越自己的認知能力。 半徑愈大,意味著作為人的認知能力愈強。所探知的周徑也愈大。這恐怕就是所謂榮耀創造主的舉動了。據說當年霍金在教宗若望保羅二世面前很自得地表示,自己能用數學方程表達出大爆炸以來的十一維宇宙,可見,沒創造主什麼事兒。教宗莞而一笑回應說。焉知大爆炸不是創造主手中的一個小遊戲呢。外人或者以為教宗這樣說只是砌詞狡辯。殊不知衹有這種在創造主面前保持謙卑的態度,方能避免科學迷信所帶來的人類僭妄。
【附註之二】:良序。傳說當年孫文在港大憶述自己革命思想起源時,認定來自對香港「井井有條」的印象。他對一河之隔,卻判然兩個天地的現實狀況憤憤不平,故有後來的革命之思云。 孫文所言的「井井有條」其實正是對法治社會的描述。同樣是華人社會的香港之所以可以做到「井井有條」,背後就是必要時「活人讓尿給憋死」的嚴苛律令。舉例來說,當年男人若在公眾場合穿著短褲就必須同時穿著及膝長襪。相對於英國本土氣候寒涼的特點,要求居住在炎熱地區的香港人也要這樣穿著,其實算是惡法苛政。可正是靠著這種不分貴賤不分地域一視同仁的法治精神,加上輕則罰款重則打籐的嚴厲執法,方纔最終使得赤腳爬蹄的漁村,逐漸變得「井井有條」。以至於多年之後,新加坡欲以打籐措施來懲戒一個頑劣美國少年因而遭到世人指責時可以振振有詞以此舉源自大英律令來自辯,令世人無從置喙。 相比之下,東土當局承辦奧運展示國威之際還在為老少爺兒們袒胸露腹招搖過市的舉止傷透腦筋。然而在這樣一個差序等級上下尊卑上智下愚的文化環境中,根本沒有理由來責怪這些老少爺們。禮不下庶人。天下不是他們的。他們沒有義務為你的光鮮來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更何況,光鮮之後,誰還會關心他們的日常生活?以小見大舉一反三,所謂建立良序之途徑,所謂一元多元的比較,有時候真是可以這樣具體這樣瑣碎這樣不為東土士人所看重,卻又有如此關鍵所在這樣的不可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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