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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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Writer

腦想男女事

男女間的事情真是說不清講不盡道不明的。可人們偏偏還愛說。

腦想男女事
1.
 男女間的事情真是說不清講不盡道不明的。可人們偏偏還愛說。其實也難怪,人間事除了吃吃喝喝,還不就是男男女女嗎?從前肚子弄不飽的時候,那是沒法說。現在不是說溫飽問題解決了嗎?再不多說說男女間的事,還有什麽更有趣更值得說的話題呢。可這麽一來,又很難避免被溫飽問題還沒解決或者還沒全部解決的勞苦大眾斥為吃飽了撐的。

 由此可見,要說男女事,要使男女事成為熱門話題,其不可或缺的前提是大家肚子都吃得飽飽的,否則就很難心平氣和。這是所謂唯物主義歷史觀最要緊的地方,讀者諸君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按照這種史觀,可以解釋「女性主義」為什麽曾經盛行於西方社會,為什麽會被認為是一種很典型的「資產階級」思潮;也頗可以解釋為什麽近年近月來會成為城中關注的焦點。

 其實在我看來,女性主義跟法西斯主義、福利主義一樣,都是人主義的邏輯指向,是人主義自身發展的必經階段。

 人主義是作為整體的人在對自然進行人化的過程中形成的普適價值論。

 古往今來文化個體之所以會面貌各異,除了面臨不同的生存困境卻需要解決共同的生存和發展問題,由此產生歷史性的各自不同的價值觀念之外,其實分別處在這個統一過程的不同階段上。

 在這個過程中,人們為了獲得和配置有限的資源,爭取盡可能多的生存空間,必須形成 制定某種可量度的、排他的標準和定義,從而使自己實質性地區別於自然;更要迫使自然(他「人」這時衹是自然的一個部分)屈從於這個標準定義,使之成為屬「人」的,確切說就是屬「我」的。這就是為什麽說「殖民主義」是生物行為的普遍方式。

 在這種邏輯底下,作為極端之一,文化實體若以宗教傳統意識形態種族地域階級階層組織團體等等,作為價值坐標黨同伐異,就會指向法西斯主義;作為另外一個極端,如果在這個過程中忽略無視否認個體差別,執意要使人際關係沙漠化,這就形成所謂的福利主義(參觀《貴族、沙漠和社會平等》);同樣道理,在男女關係問題上忽略無視否認差別追求絕對平等的,就是所謂的女性主義。

 西方文化正是經過這些階段的發展,逐步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

 所謂必經階段,就是指理論本身若不推到極端,既無從發展自己,也不能因此見出極端的偏頗,在實踐中就難有中庸之道。因此發展過程會隨著自然的逐漸人化而在人產生環境意識時,出現與之相對的邏輯指向。

 仍然處在自然狀態之中的生物,即使具有「人」的外觀,也並非現實意義的人,因此是不可能產生並具有環境意識的。

 所謂環境意識,就是指人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而且更不可能,徹底征服剝奪榨取自然(他人當然也包括在內)。正相反,衹有和環境(自然界和他人)相互利用和諧相處纔能繼續生存。

 與此同時,這還意味著人開始意識到對抗生存挑戰的最後機會就是生物多樣性,就是承認不同生物特性各自的生命意義和價值。這樣一來,發展目標就會轉而趨向人的自然化,俾使人類社會能夠復歸自然,最終成為「人」化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詳見另文《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

 與人主義相對的價值論,就是所謂的自然主義。自然主義的邏輯指向是天人合一,是人消彌在自然狀態之中。

 由於世界上現存文化實體分別處在人化過程的不同發展階段上,卻因為存在的共時性,而令人產生一一對應的錯覺。

 錯覺的普遍存在,還起因於我們都太習慣於將心比心,太習慣於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類的祖宗智慧,所以不管看什麽,都不太習慣用腦去想去分析,而多半衹是會用「心」想(韓少功語),甚至衹會用(老祖宗的)「骨頭」想。於是人們往往會在比較文化研究中生搬硬套不同的價值理念,強行讓關公大戰秦瓊。活生生地把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攪成一鍋「堅硬的稀粥」(王蒙語),喝了的,一時間便泄瀉得一塌糊涂。

2.
 例如一些論者在刻意否認男女差別時經常指出女性是「社會、文化、歷史」的產物。以為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釋事實上存在的男女不平等。

 其實豈止女性是「社會文化歷史」的,即如造就了迄今所見人類文化面貌特徵的男性本身,難道不也是「社會歷史文化」造就出來的嗎?這種說法的真實含義就是「人」作為整體,根本就是社會歷史文化的;人實際上是社會關係的總和,是歷史關係的總和,是文化關係的總和,亦即「人」作為整體的定義,衹能是主觀先驗形上的。

 生物進化史和人類發展史,永遠無法確定進化的某個點可以成為「人」與非「人」的分界。在物理意義上所有可能的分界點,時過境遷,都無法避免被確認為虛妄與無稽。

 於是乎人類的所謂進化,其實就是作為一種具有無限可能性的生物,人從非「人」狀態向「人」的主觀定義不斷轉化的創造性過程。「人」衹有和非「人」相比較而存在相對立而有意義。

 人衹能是生成的、漸進的和被造就的,這個過程永遠不會終結。至於非「社會文化歷史」的生物,即使具有「人」的外觀形狀,也不是現實意義上的「人」(可參觀《托勒密和哥白尼》)。否則的話,根本無法解釋人類歷史和現實中的所有矛盾和斗爭、曲折和挫折。

 至於人類「社會文化歷史」之所以由「公理」規范,「公理」之所以歷史性地姓「公」,並非因其理想,而衹是不得不如此。

 在自然狀態裏,每一生命體、生命體的每一生命現象固然有不同意義,都可能適合某種特定的生存需要,這是所謂生物多樣性原則的根本含義。但是在發展的某個特定階段,卻又不能不對某種特定的生命現象,進行所謂的價值判斷、取捨和揚棄。

 所以在生物進化中,任何生存條件的改變乃至災變,都是對生命現象進行的價值判斷、取捨和揚棄;是對生物的挑戰,是需要生物去竭力適應的生存前提。不能適應的生物就不得不失去生存的機會。換句話說,生命體在面臨生存挑戰的時候,不能不對不同的生命現象作出選擇進行取捨以適應生存的需要。

 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今人或可視其為邪惡,卻並不能因此說它不是科學。要知道科學本來就不是終極真理,本來就是能力眼光都很有限的人們對所認識事物作出的解釋,也就當然可以隨著認識的深化而被証偽。人類今天這個樣子,就是這個樣子的原因,好壞也罷﹗所以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同理,人類的發展歷史、人類的文明史,之所以要對男女兩性的自然差異作出選擇,之所以對人類生命現象中所謂的「陽性」素質,作出正面的價值判斷,衹能理解為,這樣的選擇,有利於人類作為整體的生存延續。是人類作為整體在生存鬥爭當中不得不作出的選擇,是人類群體生活社會化的需要,是社會分工提高效益的需要。

 男權在大自然之中衹是一個例外。自然界本無「公」理,或者說強權就是「公」理。自然界所奉行的正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的叢林法則;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所以說如若不經過「殖民主義」的原始積累階段,無論是求生存還是謀發展,人類都不能擺脫聽天由命的自然狀態,更不能創造出今天見到的人類文明。

 人類社會全然是人的創造,根本就是忤逆自然、違背自然的。惟因其不自然,纔有人類,纔有人類文化,纔有人類文明﹗否則的話,人類今天可能還住在山洞裏,還茹毛飲血,還被迫處在天人合一、物我不分的自然狀態之中。

 除了移山填海開礦築路屯田拓邊征戰殺伐以求生存而外,男性為求在發展、延續生命和文明上掌握主動,最初的殖民對象就一定是女性身體,這就是為什麽人類文明不能不姓「公」的原因。這也解釋了為什麽人類幾乎所有文明的軸心時代,都不約而同地呈現出男權傾向。

 兩性關係是生物個體間最重要的關係,所以也是社會關係和文化形態的基礎之一。人一旦要求擺脫自然狀態進入「人」類社會,就開始了從自然的陰性的女權的向非自然的陽性的男權的社會形態發展的過程。

 一切生物的自然狀態低級狀態,都是天然陰性的。大自然中群居生物如蜂如蟻,都不約而同呈現為雌性主導。由此可以見出女性天生屬於自然。

 在這個意義上,女權的延續意味著自然狀態的延續;女權的申張意味著或者被理解為人類文明開始了不屬於「人」的、非「人」的、非社會的、重歸自然的發展過程。

 人的物質規定性,注定了人的存在和發展衹能走這樣一條崎嶇曲折遠非理想的道路。人類文明注定就是非自然非散點透視非辯証的,而且衹能是形式邏輯的焦點透視的片面的不完美的。注定了必須得經過從一個階段向另外一個階段發展的過程。這是更高意義的辯証法。

 說女性更屬自然的根據還在於,性能力是生物活性的最高顯示,性權力是生物體的生命得以延續的標志,因此性機會的獲得是生物終極目標和意義的實現。女性是天生的,因此就是天生強大的。相比之下雄性的性權力性機會卻並非自然獲得的︰不經過嚴酷的考驗競爭,就不能得到繁衍生殖傳宗接代的權力。美人卡米拉·帕格利厄在《性角色》裡的說法,顯然就是以此為根據的。這種殘酷卻又極端公平的生存鬥爭,保証了生物個體的遺傳優秀,從而保証了生物群落在生存鬥爭中得到更多成功機會。

 在自然界中可以觀察到的生存狀態和人類社會最重要的區別,在於性的存在方式和本質意義的不同。

 在自然狀態之中,性是和生育同一的,非生育期的生物是非性的。而在人類社會,性卻是逐漸(但並非自然而然地)與生育分開的、普遍的以至於在理論上可以是無限的。

 作為利益單一的生命共同體,在社會性生物群落如蜂、蟻社會裡,性存在被嚴格限 制,以保証生物群落的社會性,不會由於內部的性機會競爭,而遭到瓦解。

 性的普遍存在一定會危害群體生活和諧,也會損耗用於發展群體生存能力的物質基礎。不經濟因而不道德。由此可以見出人性中最深刻的二律背反︰性既是必然社會的卻又是天然反社會的(參觀喬治·奧威爾《1984》)。

 難怪在人類這樣一個利益多元化的生命共同體之內,性機會曾經是能力者勝利者殖民者貴族的特權。性塔布則是所有文化限制當中最常見最嚴格的。一切宗教性社會性的道德教條清規戒律,都要貶低性的重要性甚至否認性的存在。這多半是為了剝奪其他個體的性機會,同時也保証了社會的現存形態不會被性的離心傾向輕易改變(蜂蟻社會中具有性能力的新蜂蟻王一出現,舊的群落就會分裂)。

 自然界中雄性權力的獲得、擁有並非一勞永逸。人類文明在人化自然征服自然的過程中,為了最大限度地調動一切社會力量,發展出邏輯指向忽略無視否認個體差別的「人」主義,即普適性「公」理;從而使得所有雄性個體都一勞永逸地逃脫通過競爭獲取繁殖權利的自然法則,使得歷史發展呈現出人主義的特點;使得人類作為整體,創造出光輝燦爛的文明。

 然而,隨著性權力從貴族向平民的轉移和擴散,性機會上的福利主義傾向,導致了人類品質的普遍劣化。平等繁殖機會的直接後果就是人的種性退化和墮落。其結果就跟其它群居生物一樣,社會主體的非性化,逐漸成為人類文化發展演變的趨勢。

 事實上,男女之外第三性的存在已經在所謂後現代的今天成為思考對象。難怪據說時下時髦的標志已經是所謂「新人類」或者「新新人類」了。其所謂之「新」多半就在於中性,不論男女無有陰陽。

 這種發展趨勢似乎表明,人類就要真正面對一個歷史性的蜂蟻時代。到那時男人即使還有機會幸存,或許衹不過是螞蟻窩蜜蜂竇裏的面首藥渣。這也由不得你說愿意不愿意。

 很多年前,曾經痴痴地設想過科學共產主義實現之後的人類發展。因為覺得按照辨証法人類總不能停滯不前。可憐我的想象力實在有限。想來想去,能夠想到的,居然是什麽科學奴隸主義、科學封建主義等等(罪過罪過)。現在忽然明白,所謂科學奴隸主義其實就是「美麗新世界」,就是大同世界,就是所謂自然狀態吧。看來,蜂群蟻群這種科學合理和諧自然的社會模式,早就應該是人類社會的榜樣模范了。

3.
 女權問題的提出,確實是「人」與自然極端對立自然的人化過程接近完成人類社會利益趨向單一化價值趨向一元化,西方傳統男權文化跡近壽終正寢的產物。

 西方文化從宙斯始至六十年代女權運動高張止,經歷了一個父權男權由盛而衰的過程,同時也印証了西方本身由盛而衰的過程。

 這一過程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由叔本華尼采等人預言過了。

 作為象征,作為這一過程的文學化例証,在詹姆斯·喬伊斯筆下,古代英雄奧德賽居然變成了現代的「尤利西斯」,成了都柏林街頭的小行商布魯姆。

  跟奧德賽一樣有著漫游經歷的「尤利西斯」,不僅從戰場走進商場,而且經歷了一個著名事件,那就是布魯姆明知妻子毛麗對他不忠,當天下午要和伯雷茲·勃倫在自己家裡幽會。他不僅沒有惡向膽邊生、怒向刀叢覓「公」道,殺他一個片甲不留。反而是連去跟誰誰理論一番的勇氣也沒有。在大街上一眼瞥見勃倫的身影,卻趕緊一閃身溜進博物館避之大吉。

 和奧德賽藉大開殺戒的英雄舉動來顯示自己男人味大相徑庭的是,布魯姆去逛窯子,居然就是為了証明自己挺樂意被毛麗耍弄,其中有難與君說的妙處等等。

 這個事件當然非常具有象征意義。

 因為,奧德賽代表了西方傳統男性的權威尊嚴榮譽,而尤利西斯的「墮落」,不僅是社會發展歷史進步的結果,更預示人類文明的轉機和方向。

 相對於男性文明創造出來用於征服大自然的大工業大機器來說,男人本身的機體力量已經無足輕重;到了電子化的信息時代,更可以完全被婦孺乃至於智能機器所取代。

 相對於足以體現男權的現代社會的組織力量以及法律秩序來說,男人的進取性侵犯性所謂敢做敢當的傾向,變得微不足道而可以被輕易制約,其殘存如貼胸毛扮酷等等,則跡近於滑稽。

 隨著作為男性文明基石的婚姻制度分崩離析,傳統道德觀念在現代社會不斷變化,男人傳統的尊嚴榮譽就不再是一個至高至上必須以生命為代價去加以捍衛的東西了。

 而在實驗室展示的前景當中,男人就連細胞學上的地位也已岌岌可危。因為環境污染或者更是因為某些未必完全已知的原因,男性的消失(定性定量地表述起來,大概就是男性激素的減少以至於消失)已經不再是天方夜談式的危言聳聽了。

 更為重要的是,正是男性文明創造出來的強大物質基礎和崇高精神力量,使得包括女性在內的所有社會成員都有機會利用充足的閑暇時間接受統一的教育,從而有機會形成和發展價值上的共識。由此看來豈不正是男人自己創造了消滅自己的文化?哈哈活該﹗

 理安·艾斯勒的《聖杯與劍》,天才地指出作為父性文化的西方文化面臨著人類文明史上最深刻的挑戰,其結果將証明西方文化的沒落不可避免。

 問題是沒落之後怎麽辦,父權男權衰落之後,西方社會何去何從?

 作者顯然不愿意面對可能激起男性力量反抗的女性文化復興的前景,衹是呼吁建立一種伙伴關係。可見人的善良根性也是很難改變的。

 可是單純說伙伴關係的有無,根本無法說清楚西方文化面臨的困境。伙伴關係的最佳境界就是所謂同「心」同德吧。

 假設男女各為一圓,要求同心同德,就是成為同心圓。兩性關係要在實踐中成為同心圓,衹能要求其中的一方消彌在另一方的陰影底下。

 傳統文化標榜的夫唱婦隨,難道不也是一種同心同德、一種同心圓嗎?可是所謂女性主義所謂婦女解放,正是在設法擺脫這種千百年來已經根深蒂固的兩性模式。

 不同心又要在一起,兩圓就衹能相交或者相切,其結果大體上可以被描述為熱戰或者冷戰。這正好就是人類婚姻史的常態。或謂可以在相切狀態下加深一點,成為所謂齒輪嚙合、成為所謂互補關係,豈不皆大歡喜?

 可惜不動猶可,一旦動作起來,首先就會回到問題的開頭︰即誰是主動輪?誰是被動輪?如果雙方都想成為主動者,互相碰撞起來的破壞力,比起單純相切,恐怕來得還要大吧。

 於是衹要婚姻制度不變,女性主義者的真正目的,應該就是變夫唱婦隨為婦唱夫隨,如此而已。

 然而這種理念上頭頭是道的改變,在實踐中必定遭遇來自雙方面的挑戰。首先對於那些並不能充分掌握和利用男性文明的全部力量來反制男人的女性來說,她們在男性價值體系底下的弱性,是被歷史所固化了的。

 對那些掌握和利用了男性文明的力量在男性社會裏成功的女性來說,她的成功意味著雙重的負擔和雙重的失落︰她必須同時是男人和女人卻又同時不能被男人和女人接受。有論者津津樂道在某些社會裏男人對女人有「玩不轉」的感覺。其實這種感覺對「女」性來說又有什麽值得夸耀的呢。會有女人發現自己得到所謂自由卻失去幸福;對有些男人來說,他們會覺得既然「玩不轉」老子就不玩了,用有點suggestive的粵俗叫你「食自己」;結果當然是一拍兩散各走各路﹗

 婚姻制度是男性社會的基石。

 要改變男性文化,就必須改變婚姻制度。從而可以使兩性不必結成所謂的伙伴關係。這種分析幾乎可以解釋現代社會從同性性關係的泛濫到文化價值衝突的一切現象。這在文化學上就是所謂西方文化東方化的過程,本來跟我們無關。我們面臨的問題是身不由己地被卷入這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們被迫遇到更多的尷尬。

4.
 文化特性可以從社會性別的主導傾向上看出來。在這個意義上,可以以此為標準來判斷社會的發展程度。

 家庭是女性的天然領地。在以家庭為基本價值單位的社會形態裡,正如女性在家庭的地位從來不會被否定一樣,女性在社會上的地位是不會也不能被否定的。

 在這樣的社會文化形態裡,女性的重要性甚至可以從創造神女媧的存在一直到國罵的對象當中找到証據。

 不同文化詈罵方式不同,或可見出其神聖事物之所在。

 西人詈語多以上帝以神為憑據;東土咒誓對象則是女性的價值形態,從(對方的)母親一直到自然之天。

 價值取決於個體與家庭之間的關係和距離。惟其如此,非家庭的女性就是非價值的,這就跟非家庭的男性也會失去價值一樣。

 因為,這樣的社會衹是家庭的放大,是所謂「家天下」。

 在「家天下」的社會形態裏能夠發展出來的價值形態,就是所謂的「忠義孝悌」。這樣的價值系統是建基於個體相對於家庭的所有親疏內外智愚賢不肖關係上的。

 個體若不能和家庭間離,也就意味著尚未成「人」,「人」尚未成,則焉分男女?

 這樣的社會形態和大自然一樣,都是非性的,正所謂「民以食為天」,用弗洛伊德的術語就是所謂「口腔期」的。

 在這樣的社會裏談婦女解放是社會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這句話,就跟從前說生產關係必須和生產力發展水平相適應一樣,經常是理解反了。

 傅立葉本來的意思是說,社會解放了多少婦女就會解放多少;衹有社會真正解放了,婦女才會真正得到解放。

 可說著說著就變成不必理會生產力的發展水平而一味改變生產關係;以為衹要婦女解放了社會就會跟著解放。

 這種理解習慣隱含的危機,是常常扭曲現實來適應理論,導致理論和現實脫節。也就難怪在這樣的社會形態裏,發展面臨的真正困難就是個體對家庭以及對家庭的放大版之間、是個體力圖成長為可以擺脫可以不依賴家庭的獨立者而社會竭力加以阻止的矛盾。

 於是人們發現,女權延續的社會形態直接和女權開始申張的西方文化接軌並無多少困難。困難的和產生困惑的,倒是生活在這個社會裏的個體,他們衹好愣在這種成熟巧妙的接軌狀態面前探詢這世界到底是怎麽被扭曲的。在這個問題上,五四先賢如陳獨秀吳虞等等,似乎有著更清醒的認識。

5.
 西方傳統社會Lady First的背後,確實是男人優越、男權第一。

 反觀東土現實中,屢屢見到公共場所昂藏七尺之男與婦孺爭搶座位之類的行為舉止,其實也衹不過是東土男性自卑自賤之徵,其潛台詞大抵是︰幹嘛非得要我讓你?我哪點比你強?等等。

 電影《喜福會》裏頭,男人一個比一個不堪,記者詰之,以為太過漫畫化,作者對曰,真實生活中男人之低賤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呢。本來就不及了,偏偏還要他尊女人於前,其情何以堪之﹗

 所以東土男人的問題並不是他太男人,正相反,倒是太不男人。

 同樣是對不受男性控制支配的女性力量的否定,在東方名之為「禍水」,較之西方對女性的貶斥,顯露出了更多的畏懼與駭怕。女人可以成為男性頂禮膜拜的對象,卻絕不會成為陪小心唱小(夜)曲兒的對象。楊過和小龍女的關係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

 我們自己心裏清楚,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漫漫千年來,東土男人幾時真那麽揚眉吐氣挺然翹然地當過一回男人?

 不錯,東土歷史橫看豎看,女權紀錄未必能說好。可這又絕非意味著男權的高張。或許倒正相反,更証明著東土男人從來沒有機會長大成人。(不必不信。男人長到七老八十還會被他的上司斥為少不更事還要由人家替他決定什麽該想該說該看該讀該行該止等等,或許就可以知道此言實在不虛了。)

 不愿提起也得提一提那本曾經洛陽紙貴的《英兒》,在那本書裏,作者坦言在他的內心深處從來沒大過八歲﹗似乎有所謂「赤子之心」吧﹗

 沒錯,這玩藝兒詩人都該有,可有的未必都是詩人﹗你可以用赤子之心描繪歌頌猜疑批判現實世界。你可以在對這個世界絕望的時候憤然死去或者去死。你這樣做的時候,你就是或者可能是一個詩人﹗屈原王國維馬雅可夫斯基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等,或許可以這樣看。可是一旦你的「赤子之心」衹表現在為你吃喝拉撒的貪婪去哭喊去乞求去爭奪去攫取去撒潑耍賴的時候,往好處說,是不成熟;到了作者的份上,除了叫無恥還能叫什麽﹗

 還有論者用所謂藝術與倫理的對峙來看待這種「詩人之死」。可是說到審美別忘了審美的距離感﹗別忘了死在筆下和死在刀斧之下的距離﹗也別忘了愛米麗和《感官世界》裏的阿部定甚至《在霧裏》的佐川等等,他們殺的都是至愛的唯一的而不是即將離去的﹗

 還值得說的,倒是對這種無恥的津津樂道,想從中耐心地打撈一點什麽出來的企圖,除了顯示時下一種特別深刻的無恥之外,更加引發出對觀念為什麽會不斷錯位的思考。

 據説還有藝界聞人定義「男人」就得是敢於胡作非為。殊不知胡作非為而不負責任用滬語說來叫做拆爛污,表明在人格發育上還停留在弗洛伊德所謂的口腔期,連不拆爛污或者拆爛污之後,自己收拾乾净的能耐還沒有呢﹗

 (由此帶出來的話題就是男人必須是有責任能力和責任機會的,詳另文。)

 說來快二十年了,當時國門初開,一批美國大報女老編女老記來逛北京,得到的印象是北京女孩兒一個個都水靈靈的愛煞人卻不明白她們身邊那些爺兒們,怎麽就那麽蓬頭垢面形容委瑣反差那麽強烈。

 筆者幸不幸也忝為男身。讀到這番苛評,面紅耳熱之餘,居然禁不住佩服起人家眼力犀利。

 文明起源於約束。東土女性幸不幸也好,到底就是在這自然主義價值論支持的黃土地文化的壓抑和縱容之中,成就了今天的全部美好。這全部的美好,絕對是建築在東土男性的全部丑陋之上的。

 可嘆的是,東土男性還沒來得及成「人」,還沒有獲得男「人」的歷史地位,就在西方文明沒落的影響下被卷入歷史性的墮落漩渦。所以也就從來沒有機會把女人對象化,把女人當作女人。男權女權都得是男人女人的權利,人都還算不上,談什麽男權、女權呢?

 就說有位論者細細分析過的房中術吧(《讀書》九五年第二期),你以為那就叫男權至上嗎?

 房中術關心的是養生繁殖,是齊人齊家的技巧,目的是所謂敦睦倫常,是專為特定社會特定階層的利益服務的。跟男「人」的利益又有多少關係?

 在那樣的倫理制度婚姻關係底下,正如該論者正確指出的,男也好女也好,其實都衹是生育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說長道短都衹是在為傳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崇高社會責任努力奮斗罷了。

 或許這就是道德異化的典型標本吧。

 最諷刺的偏偏是由於女性本身的自然主義特點使女性更能從房中術中受惠。這也可以成為東方文化陰性特點的另一個有力証據。(參觀劉康德《陰性文化》)高羅佩欣賞東方文化自然有他的道理。

6.
 說來有趣,我們有些論者在講起女人時,浪漫得一塌糊涂,有時簡直就處在賈寶玉所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這種認識水平上。說是今年有個有關婦女的世界大會要在中國開。我想,這水調調兒恐怕非得唱上好一陣子了。

 實話說,這種耄耋髫齔的天真浪漫,用來寫情書情歌情詩騙騙女孩子則可,真要據此寫法律判案子研究社會研究兩性關係,恐怕就很麻煩。

 至於硬把什麽天生溫柔和平環保之類的帽子扣在女人頭上,實在不知道有什麽歷史現實的根據。

 其實即使有這樣的現象,也是人類社會兩性分工互相對象化的產物,是所謂男性文明男性社會強加給女人的。

 因為非把女性說成「純潔」如水,與其說是女權申張的象征,倒並非不可能是男人男權的陰謀詭計。其狡猾狡猾的作用,就是試圖讓女孩兒一旦春心偶動便自責自怨,迫使她永遠也不敢有不「純潔」的非份之想,如此而已。

 好多年前,我從都市滾到廣闊天地的一個小角落裏,雖說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可惜自己非魚非鳥,衹能孤苦伶仃和一條撿來的小黑相依為命。

 冬去春來有朝一日,突然見到她被鄰家惡犬苦苦相逼窮追不捨,幾幾乎輾轉反側呻吟不止。我義憤填膺正準備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卻被鄉民止住。他們用朴素的感情和語言向蒼白粉紅的我描述了如此這般污穢雜亂過程中所展示出來的生命之莊嚴神聖以至美麗(參觀張承志《黑駿馬》)。不待說這種認識能被我接受份屬後話。當時,大概衹會無限悲憫似地望著表情滿足的小黑嘆道,你為什麽不自尊自重自立自強啊﹗

 玩笑開成這樣未免殘酷。但是真正殘酷的仍然是生活本身。

 前幾天,從一張不知哪裡撿來的南方某大報的周末副刊上讀到一則特寫(後來又在電視上看到同一事件的報道,還看到女主角在侃侃而談。)記者同志也用朴素的感情和語言細細描繪了一個婦女怎樣光天化日怎樣令人髮指的全部過程。末了大快人心事,政府要把那男的提拉去槍斃,結果喊冤叫屈要警察叔叔槍下留人的居然是那位女同志,還譬如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人家爺兒們脾氣不好教育教育不就結了,哪裡就該挨槍子兒等等?記者於是大喊大叫:女人啊女人,你為什麽不抬起頭來。

 這時我忽然會心一笑,覺得記者約如當年的我,習慣用「心」想,習慣於將心比心吧。其實性關係上所有罪錯屈辱不幸等等,大半起於貞節觀,都是男權文化強加給女性的。沒有了禮法道德的枷鎖,男女間的事兒,有些恐怕真得老天爺來纔能講清楚。到底是妝腔作勢半推半就你情我愿還是欺凌壓迫,區別存乎一念之間。

 譬如「淑女窈窕君子好逑」。君子而具有今人理解中那般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的形象委實是閹宦文化的產物,若真如此大概是不會令再怎麽窈窕的淑女們思之想之輾轉反側的。

 証以今天的淑女們擇起偶來,還得有個身高標準,把低於標準的的看作是幾等殘廢;可以想見古時的「君子」,當更熱辣直接進取更肆無忌憚。所以所謂「逑」者,偶也合也,作動詞用,翻譯成現代話,或是「你那麽漂亮,我來跟你作伴﹗」這種翻譯或不雅馴,可距離真相更近是無可懷疑的。今天的淑女要聽見有人這樣向她求愛,或會大叫非禮。因為傳統道德中所謂發乎情止於禮的「愛」,必須超越形體外貌,必須在形體外貌之外找到價值所在。

 所以說,楊過和小龍女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兩性間的情愛,不如說是展示了東土男性典型的戀母情結。

 由此可見,兩性矛盾都起源於人之所以為人的社會化過程,起源於把人和一切其它生物區別開來的禮法制度。社會對於個體來說,本身就是不自然的。「人」化過程必然伴隨著對個體自然性的扭曲。在這個過程中,有的個體適應了有的就不能適應。不適應者即為犯法。事涉刑法當然不能私相了結。而某些民法裏面某些條款對某些難以界定的行為衹好實行不告不訴這樣的司法原則。於是問題就變成民法刑法的區分界定以及公民對法的瞭解認識了。沒有公民教育就沒有公民知識;沒有公民知識就算不上是合格公民;不是合格公民就不能享有全部公民權利;不能享有全部公民權利的就不能說是一個完整的人,正常的人。簡單的說法就說他不是「人」。所以說千道萬,這種事兒跟婦女解放翻身抬頭有什麽關係?這跟男女之間對立爭權有什麽關係?

 這種矛盾這種衝突到底是男女之間發生的,還是壓根兒就在人與非人之間發生的,是人與非人之間的矛盾衝突呢?古往今來皇天后土在桑樹坪在沙河大街有過多少這樣的事情,抬抬頭又能管個啥勁兒﹗若能用腦子想想,我相信所有習慣上認為的男性對女性的欺侮壓迫剝削統治,其實都是這麽一回事兒。在男女相互關係的歷史問題上,大體可以作這樣的理解。

7.
 亨廷頓在(西方文化內部的)冷戰結束之後,提出了文明衝突的可能性問題。

 現在看到一些對他憤憤然的文章,幾乎把他當成衝突的原因或禍首,好象罵倒了他就能消除掉衝突本身。這些糊涂帳暫且不說。

 在我看來,人類真正成為一個利益整合體之前,文化個體在未來世紀裏仍然會面對各自不同的生存困境,必須應付不同的挑戰。由此看來,不同的價值系統會依然存在,價值系統之間的矛盾衝突,也很難避免。

 在個體主義和全體主義這樣兩個極端的價值論之間,真正能夠體現力量的,是由自由個體組織起來的從而足以抗衡全體主義壓迫的集團,是能夠整合集團利益的集團主義(根據不同的歷史時期可以有不同的名稱。可參觀另文《「攻石」「攻玉」及其它》,亦刊載於「讀書」雜誌。)。

 集團利益的整合,不可能根據普適性的價值理念。換句話說,在生存空間有限的時候,生物面臨的終極問題,其實就是你活或我活還是大家都不活。任何一廂情愿的善良絕對無濟於事。

 行為學研究告訴我們,利益集團的組成,與其說是為了區別界定互不相關的種間關係,還不如說是為了區別界定種內的利益關係。種間關係並非真正的利益對立關係;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是互相依存、利益互補的。例如狼不會跟羊爭奪地盤,不會對羊趕盡殺絕;狼的存在對於羊來說反而是一個積極因素,可以激發羊的生存意志也可以幫助把羊的數量限制在合理水平。所以真正的利益對立是狼之間或羊之間的;是狼對狼或者羊對羊。這種利益對立本質上又是物種優化的需要,也是生物進化的需要。生物間的這種物質規定性是殘酷的,卻又是無可奈何的。遠在這無奈之上的,就是天地悠悠的至善生命原則。

 這就是文明之間存在衝突可能性的原因。冷戰結束衹是意味著西方文化內部利益的整合最終完成。文明內部的利益整合必須從集團性的價值理念開始,否則就不可能形成強有力的利益集團,就不可能在文明間的衝突中取得勝利。

 與此同時,利益整合卻又必須在非集團性普適性的價值論底下完成,這種普適性價值就是使人得以最終區別於自然的價值,也就是所謂人主義。

 利益整合意味著最終確立了人主義在文化體系內的價值地位;同時也確認了人主義是普適性的一視同仁的。

 於是物極必反,西方文化便從此開始了從人主義向與之相對的自然主義價值論的轉向。

 這種轉向首先體現在文明內部的等級差別諸如種族民族階級階層性別等等,都失去價值意義;然後在普適性價值的制約下,日趨自然化的同時也日趨軟弱,使得作為集團的西方文化最終解體。

 這就給其它文明的崛起提供機會和空間。因為自然以及自然狀態的文明,注定會成為其它非自然的體現非普適性價值的集團主義文明的殖民對象。其結果就是原有統治力量的弱化和原有被統治力量的增長。文明中心轉移所根據的,其實就是這種集團間的強弱盛衰此起彼伏此消彼長。

 成為突破口並肇始西方文化沒落的,首先是人類必定面臨的生存困境︰無法逃避的永遠的資源緊缺。以大量消耗資源為代價創造光輝燦爛文明的西方文化,雖然目前仍然占據統治地位,有朝一日資源真正耗盡,是否仍然能夠應付未來的挑戰?

 其次就是在文明內部日趨明顯的非性狀態或者叫自然狀態。男權的沒落使文明復歸自然,也意味著失去令傳統文明存在和延續的過程的控制。

 所有處於文化上升階段亦即所謂軸心階段的文明,都曾經對自然主義文化階段的女性崇拜聖母崇拜進行解構;對所謂「水做骨肉」的女性形象進行解構。所有非主流宗教文化甚至通俗文化中依然存在的性別鬥爭現象,必須和歐洲歷史上伴隨基督教確立地位的過程出現的以獵巫滅巫運動為特徵的社會行為互為參照。如果不把這些文化現象看作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的女性解構過程,則如此種種也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這些觀點行為或許會被視為落後愚昧反動,但是衹有歷史才知道真相。

 真正的傻瓜,可能倒是不知所謂的我們自己。

 文明的盛衰強弱取決於如何應付生存困境的挑戰。亨廷頓天才地預感到,西方文化的沒落,並不是因為外來力量的征服,反而是西方文化本身征服力的喪失。

 當一切征服沖動喪失之後,文明的結局就不能不是被征服。

 這或許是他最擔心的。因為這直接關係到後西方後基督教文化的發展趨勢,其重要性無論怎樣強調恐怕都不為過。

 兩千年前,日趨衰朽的古希臘羅馬為代表的西方文明在基督教這樣一個來自沙漠的價值體系的激勵下重獲生機。兩千年後,沙漠這一個地球上最不適合人類生存的環境,依然最能激發人類的生存意志和智慧,她將會給人類帶來什麽樣的啟示?_06、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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