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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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松惡竹間,前程仔細看

新松惡竹間,前程仔細看(看第八屆澳門戲劇匯演有感)

 我一直將看「戲」看成一件苦事。

 之所以覺得「苦」,多半是因為自己不「化」,怎麽努力也沒辦法真正做到「裘其拉」。

 本來就當不得真的一齣「戲」,你卻認真看認真想還認真坐下來一本正經地談說討論爭辯,你說能不「苦」嗎?

 說「苦」的原因或許還在於近年來越來越地不敢不能不會看戲了。你戰戰兢兢問躊躇滿志的編劇導演,您先生想告訴我什麼撈什子?

 人家一扁嘴哼你一聲還算好的。最怕的還是回你這麽一句︰沒事沒事,衹不過是溝通上出了些少問題而已。

 爺耶,溝通怎麽就出問題了﹗不是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嗎?

 雖然大夥兒明明知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句話當中的「心」和「理」,衹是在特定年代裏,用特定方式特定手段營造出來的特定標準,並非真個顛撲不破永世長存了。

 有道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除了基督教世界,別處的人們又幾時見識過、承認過「公理」呢?

 三天演出看完,腦子裏片片游絲散絮雞毛鴨血。剪不斷理還亂。正發愁如此情緒,怎能用三言兩語了得。那邊廂胡先生翩翩而至,問,後現代主義如何在劇場舞台上表現……?

 哦哦哦,果真高人點撥,一語驚醒夢中人。莫非難言種種,果不其然正是典型的後現代現象︰毛啦啦(沒來由)便出現了這種沒有主義的主義,沒有傳統的傳統,沒有標準的標準,或者一言以蔽之,就是所謂沒有什麼的什麼了?

 果如是,再去看戲就真是一樁苦事了。簡言之,苦就苦在這種後現代是不真實的,因為我們所生存的空間所經歷的生存困境所面對的現實,並非順理成章是真實存在的「現代」的『後』。

 正如我曾經在各種場合多次申說過的,「現代」概念是歐美文化所特有的,我們這不還在往「現代化」上奔嗎?我們的文化場還是「前現代」。真正的「後現代」,離我們還遠著那﹗即便港澳,情況何嘗不是如此﹗(這裏不妨提起,就在這次演出中,某些台詞某些場面所帶出的觀眾反應恰恰是如此的前現代。)我們的這些文化人,若沒有足夠自覺,沒有足夠警惕,不明白我們身處的現實社會,衹不過是因緣際會折射著歐西文化的光輝,以「倒象」、「鏡象」造成了恍恍惚惚的「後」,所以其實衹是一種偽「後」,那就會在不知不覺間又被殖民一把,失落了自己的主體話語(discourse)機會,鸚鵡學舌拾人牙慧矯情濫意如此而已。

 戲劇作為一種話語形式,自古以來就隱隱約約透露著遭人(?)嫌惡的話語權力。故此無論東、西,任何時代的戲劇人,都曾經遭受到或明或暗或強或弱的壓迫和鉗制。任何社會的主流力量都不願見到自己的話語權力受到戲劇人的挑戰。

 最常見的手段,就是將其納入體制的軌道,弱化、矮化非主流話語的影響力,限制其發展空間;將其視作體制內的擺設或強調其遊戲功能、文娛康樂功能,等等。東方戲曲傳統過早就被閹割絞殺,結果衹能作為娛「人」的工具,成為一種雜耍性質的技藝。戲劇人溝通天、人的話語權力被徹底剝奪,衹能作為優伶弄人在征服者面前搖尾乞憐討得一口殘羹剩飯聊以度日。

 西方戲劇之所以如此燦爛輝煌,之所以成為西方文化的代表,其原因用我的話來說,就是在西方文化中,「悲劇詩人一如既往繼續扮演著時代精神表達者和社會力量代言人的祭師角色。幾乎所有重要的社會思潮和文化思潮,都在戲劇中首先得到重要的表達,從而使悲劇(作爲西方戲劇的真正代表)成為西方文化藝術的象徵。」

 到了現代,到了人類(?)不期而然相互遭遇在陌生的世界面前,一切既有經驗既有真理既有的秩序既有的價值觀念系統,紛紛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人類作為一個從未真實存在過的「類」開始嘗試應付這種生存的挑戰之時;到了「人」再不同此「心」、「心」再不同此「理」的時候,衹有到了這種時候,戲劇纔有機會再次成為文化實體之中主流力量的平衡因素。

 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解釋戲劇文化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和意義。

 戲劇所能夠揭示出來、表現出來的,是人類在面對未知世界嘗試應付發展挑戰時冥思苦想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可能性。

 簡言之,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在世界大舞台上扮演某個既定角色的思想者,在主流力量無遠弗屆無所不包的權力場中豁開一個缺口,突破一角天空,辟出一片園地,設計著、演習著世界大舞台上無從實現、或者尚未實現的林林總總。從而以自己的話語實踐參與了世界大舞台的運作,以自己的努力直接溝通天、人,為自己所賴以存身的生命共同體,提供多一個選擇、甚至指明一條可能的發展道路。

 「主權在民」這種話語,即便在今時今日對當道者來說,仍然是大逆不道的思想。是力圖除之而後快的。

 可是在現代社會裏,在工商業成為真正統治者的社會形態裏,或者如我早前所謂在「經濟殖民」的時代裡,所謂的主權,衹是體現在對話語權力的自覺維護和竭力爭取的過程之中。沒有這種自覺,沒有這種自覺的承擔,沒有對這種承擔所可能付出的代價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任何認真的戲劇人都會對自己的存在意義產生出一種無法逃避無法排遣無以解脫無從面對的惶惑困擾,都會因此失去自己日後發展的方向和動力。

 這或許就是全世界的戲劇人都不得不面對的挑戰。

 古希臘人認為,人是一種政治動物。對這句話的理解其實應該是,衹有關心政治介入政治敢於承擔政治代價的,纔能稱之為「人」。

 這是因為所謂「政治」,本來就是眾人之事,也就是自己的事。放棄或者失去對自己之事的「主權」,就意味著被征服被奴役被剝奪被閹割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會認為,戲劇創作和觀劇活動在西方文化傳統中,本質上是一種政治行為、宗教行為。而中土戲曲衹能是一種技藝雜耍。兩者絕非一回事。

 無視區別或混淆兩者,導致我們今天所面臨的一切問題。我在和與會人士閑談中發現,不少創作者諱言「政治」,覺得這個話題驚險唐突,避之則吉。

 不談「政治」其實還有很多東西可談。況且談風弄月一樣可以談出「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之類,早在文學前輩的筆墨生涯中就有過這樣的例子。可惜所在多見的,還是無病呻吟咀嚼自我,完全與生命共同體疏離的傾向。換言之,對自己可以離開社群而苟活的現代錯覺,使得所謂的偽「後現代主義」得以出現和存在。或謂,我呻吟我咀嚼,干卿底事?絲毫不干,如果卿卿躲在沖涼房裏呻吟咀嚼自得其樂的話﹗

 可是,我在上面談過了,戲劇的社會性其來有自。為民生為社稷是戲劇之為戲劇的本質規定。你在那兒一個勁兒地呻吟咀嚼,卻去怪人家不來對你的呻吟咀嚼感興趣。你對生命共同體中的眾生漠不關心,對他們的所思所想毫不知情,卻還要他們去翻荷包掏銀兩摳牙縫來同情分享您的自怨自艾,又不許他們錙銖必較來抱怨您的演出貨不對板,否則就是破壞您的情緒、打擊您的積極性……,您自個兒說說,天底下有這個理兒嗎?

 或問閣下所說,卻是公理抑或婆理?

 公理和婆理在同一個時空中並存,正是現代社會遭遇到的重大困境。也是所謂人際間「溝通」困難的真正原因。溝通困難是人之生存狀態的真正悖論。須知人在大自然之中,不存在溝通問題。也就是莊子說的,可以「相忘」於「江湖」。

 自然狀態中生物之間的基本關係是食物鏈的相互依存。所謂兔死狐悲就是這個意思。人在進化過程中在逐步擺脫自然根性,逐步去嘗試建立真正屬人的相互關係。這也就是基督教「因信稱義」的本質意義。也就是要靠信仰而非血緣來建立相互之間的聯繫。

 然而這個過程在普世主義地完成之前,就已經不可挽回地遭遇了本質是自然價值的各個地域民族文化的頑強抵抗和侵蝕。世界因而進入所謂的後現代時代或者狀態。溝通困難甚至更說不可能,遂成為薩特曾經抱怨「他人即自己地獄」這一命題的現實基礎。

 然而,衹要人繼續在地球上生活,衹要人在地球這個有限空間之內不得不接受所有異己存在的不可避免性,不能在「江湖」中相忘,還得「相濡以沫」,那麽,正如尤金·奧尼爾天才地指出過的,「他人也是自己可以理解、可以想象的唯一天堂」。這就是他晚期劇作《休伊》的思想內核。對這部作品的任何改編或者搬演,如果不從這個角度出發,往往不容易準確把握這部作品的思想實質,往往差以毫釐,就失之千里了。

 其實技藝雜耍本身倒也不必厚非。人活著本來就是要玩的。玩倒是藝術的真正本質。現在的問題是虛不得卻也實不得,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你若想將戲劇看作技藝雜耍,沒關係,好好玩吧,盡情地玩,放縱地玩,能玩成什麼樣就怎麽樣地玩,天翻地覆慨而慷,玩出一個精彩出來,玩出一個「絕活」出來,玩到令人驚嘆,玩到令人贊賞,玩到空前絕後,玩到無愧於祖宗前輩子孫後代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等等。

 和評委之一的C君閑聊,忽然談到日本鬼子的AV文化,居然佩服起人家幹什麼都那麽認真,難怪發達﹗「質量」是人家的國策。不是「口輕輕」自欺欺人的托辭。是要憑藉兢兢業業的精神、一絲不苟的努力,一步一個腳印地做出來、幹出來的。

 曾經有大人物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可惜在現實中倒是怕就怕在太過認真。一旦全社會都怕認真,不敢認真,什麼事都覺得認真不得、較真不得的時候,這個社會雖還不至於當場牆倒樓塌灰飛煙滅,卻也衹不過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苟延殘喘現世罷了。

 商業社會的消費生活方式影響文化的表現形態。使得生活在這種狀態的人們決絕地拒絕崇高拒絕精品拒絕深刻,拒絕人類幾百萬年的成長進化所賴以安身立命的本質︰亦即所謂「精英」取向。痞子文化大行其道以令人非常觸目驚心的方式,宣告這個時代過早地、義無反顧地到來了。在某種意義上,未來世界或許就是以這種方式整合的。

 這次澳門之行的另一個收獲,是我注意到天主教在澳門影響的日漸衰落。令我非常震驚的,莫過於在大三巴牌坊地下博物館發現,殉教的都是日本人﹗我無意對宗教的傳播和存在以及其中可能包括的是是非非說三道四。我衹是捫心自問,我和我可愛的國人,曾經有過這樣的執著,為著並非「溫飽」之類的「唯此唯大」的事,而去拋頭灑血嗎﹗要完成一件哪怕並非驚天動地的事情,有時候根本就不是什麼能力的問題,而是意志,是幹成某件事的意志,完成某件事的意志,是為了完成事業,不惜以身殉教的意志。

 這些年來,堅持不懈進行著普及推廣澳門本土戲劇文化的諸君,或許正是有意無意地實踐著這樣的事業,傳播著這樣的精神。令我感動,令我汗顏。私心裡倒是希望,這樣的星星之火,有朝一日也會在中土燎原﹗衹是看了幾齣「戲」就惹出這麽一通怪話。看戲是不是真的很苦?可人就是這麼怪,明知很「苦」卻還是樂此不疲,或許也算是受虐成性了吧。一笑,一個「苦」笑。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日10:10分

 

注一︰不「化」,粵俗,意謂「想不開」「看不透」、太過固執,等等。

注二︰「裘其拉」,粵俗,意謂「馬虎」、「隨便」或者「隨它去不在乎」,等等。

注三︰本文剛剛完稿時,消息傳來,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一位意大利戲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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