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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尤金·奧尼爾為什麽不喜歡上海

三、尤金·奧尼爾為什麽不喜歡上海

 一九二八年歲末,尤金·奧尼爾偕卡洛妲東來中國。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來追尋『遙遠和未來的美,書本上深深吸引著我的東方世界的神秘和魅力』。他聲稱這次東行,就是為了實踐自己的『終生理想』,其意義無論怎樣說都不為過。

 殊不料,一到埠見到的,卻是十里洋場的上海,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霓虹繽紛人聲嘈雜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哪裏還有他所夢寐以求的「東方」?

 他不禁嘆道,『我來中國尋求平和寧靜,卻發現那裏每寸土地上,無聊小人之多,尤甚於新英格蘭任何千人小鎮。』

 於是乎,他頭昏腦脹極度失望滿心不高興終於來了個精神大崩潰,重新泡進酒罎子,弄到要進醫院療養纔算完事。

 對這次東亞之行,他是甘苦自知。掃興之餘,衹好說『留下數以百萬計難以消化的印象』。

 情況為什麽會是這樣?為什麽尤金·奧尼爾親身來到夢魂繚繞的東方卻終於不喜歡東方?為什麽在他心目中,曾經充滿了『神秘和魅力』的東方,一旦以真面目向他顯示,竟然會令他如此失望?

 莫非他真是所謂邯鄲學步,一旦迷上東方就跟叶公一樣,果然難逃好龍之譏?

 眾所周知在東土歷史上,有過一個類似的著名事件:『叶公好龍』。

 據說叶公子高好龍鉤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於是天龍聞而下之窺頭於牖施尾於堂。叶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魂魄五色無主。於是我們就有了如此結論:此叶公非好龍也好夫似龍而非龍者也。於是我們照樣給奧尼爾下結論:此公非好真東方不過好似東方而非東方之方也等等,這就叫無獨有偶無巧不成書了,對不對?

 事情至此本來也就算完了。

 說來尤金·奧尼爾也真是個喜歡鉤以寫東方鑿以寫東方屋室雕文以寫東方的東方迷。所不同的是,他憋了一肚子氣從上海回來後,跟著便在加州一個山溝溝裏造了個大屋子,居然還要弄得東方味濃濃的,哪怕生拼硬湊位置顛倒,也要給它起個華文名字,叫做『大道別墅』,以表示他對東方文化的心儀心意。

 他居然并不因為對真實東方的失望厭惡因而從此終止崇『東』『媚』外地繼續對西方文化傳統進行批判。看起來盡管尤金·奧尼爾不喜歡上海,盡管他的後期劇作已經很少再像過去一樣那麼簡單化地一廂情愿地提起東方。可是這衹能表明,他對東方的認識理解深化了,已經把他對東方的認識領悟,融入了對西方文化發展的更高期待中(參觀《長日》《休伊》)。

 和一般旅游者不同,尤金·奧尼爾之所以喜歡東方傾慕東方向往東方,并非閑來無事忽發奇想沒事找事跑到東方來尋幽探秘冒險獵奇。

 他曾經說過,現代劇作家的責任是發掘時弊之根。而他所謂的西方文化的癥結弊端,他所意識到的西方文化沒落的根源,也就是所謂時弊之因,在他看來,正是由於古老上帝死了卻未能找到新上帝取而代之。

 沒有上帝人生便沒有意義,也就不能克服對死亡的恐懼,而對死亡的恐懼,正是一切罪惡的淵藪。

 正如他從來沒將寫作悲劇當作游戲娛樂一樣,他也從來不是將東方看作一個冒險家的樂園,所以見到上海的烏煙瘴氣纔會失望厭惡。上文提到他把這次東行看作是實踐自己的『終生理想』,其意義無論怎樣說都不為過。

 這就正好證明如我曾經說過的,當空間有限的時候,所謂「發展」其實就是到對面去到彼岸去;就是和對方交換位置,相互進入螺旋發展的高一級層次,也就是所謂的物極必反、反者道之動,如此等等。

 對於尤金·奧尼爾來說,既然西方傳統文化的沒落不可避免,西方文化的所謂更新所謂繼續發展,就衹能到東方去。

 當年摩西率領希伯萊人出埃及過紅海,就是為了擺脫苦難追尋希望。尤金·奧尼爾再也不能在西方文化的發展路途上找到內在目標、方向以及發展空間,到東方去就成為他唯一可以作出的選擇。這一個「東方」衹是他對西方文化傳統進行批判性觀照的產物,是他對西方傳統文化深惡痛絕無以排遣掉頭東去時,在『天邊外』可以找到的安身立命之所在。

 所以東方對於尤金·奧尼爾來說,本來就是一個象徵一個夢,而并非衹是一個地理上的區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任何生命之所以有價值,就在於它總是在努力追尋某種夢境。而夢境越是崇高就越難實現。最崇高的夢境如永恒、無限等等,是永遠不能企及的。個人既是這樣,文化就不能不是這樣,不同文化因此成為彼此的夢境。

 也衹有在這個意義上,交流纔不會成為征服掠奪,而可能成為文化自身發展的動力。世界文明發展迄今,東西文化呈現為人類總體文明的兩極。一切發展其實都是在這樣的兩極之間,進行著不同形式又永無休止的相對運動。

 東方或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成為尤金·奧尼爾的夢境和悲劇根源的。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一個跟他心目中完全一樣的東方,其實并不重要。

 要知道當他以東方為理想為標準來觀照批判西方傳統的時候,真實的東方什麽模樣其實不應該成為問題。因為作為境界的東方,本來就是相對於他所批判的現實而存在的,無法也不必在現實中存在和被找到。

 甚至極而言之,即使找到也必定和心目中的夢境截然不同,更會成為他下一個離棄否定的對象如果他想繼續發展的話。所以他的東行以這種結果收場正是意料中的事。用他自己的話說,所謂成功恰恰存在於失敗之中。任何人衹要他的夢境足夠宏大高遠,他就一定失敗。所以人生就是一齣悲劇。必須接受這一現實,把它作為生存的一個前提條件。如果他曾經在某一刻認為自己成功了,那他也就完結了。

 所以真正重要的,就是在整個事件進程中,可不可以用這樣的理想這樣的夢,使他的人生獲得意義和價值;可不可以使得令他感到失望因而進行義無反顧批判觀照的西方文化得到改善、傳統可以更新、社會獲得進步,等等。

 否則的話,所謂夢境所謂理想,就衹不過是在欺騙麻醉自己,整件事就會變得毫無意義。這種認識的結果,是使我們看到,即使在尤金·奧尼爾之後,東方作為一種理想一種夢境也并未從此消失從此被摒棄,而是在西方文化的發展中繼續觀照影響著西方文化。

 西方文化在發展進程中所顯示出來的,這種內在的、趨向東方的努力和嘗試,看來不會就此終止。時隔半個多世紀,1994年的好來塢,乃至全世界都被FORREST GUMP迷惑震撼了。在這部影片裏,從小患病智商衹有75的佛力斯·甘,牢記母親(又是母親!母神?)教導,堅信人生如同一盒巧克力,人無法盡知個中滋味,無法知道是否會有意外收獲,所以更應該『把一切做好』;於是他適性得意隨遇而安隨機應變歷盡艱辛逢兇化吉幾起幾落終成正果。終於使他對成功對勝利獲得了一種完全不同於西方傳統的超凡脫俗的領悟。

 影片結尾時幾乎重復了這樣的場面:老甘頭送小佛力斯上學,見他手上拿著的正是當年自己用過的書,於是隨手一翻,書中落下一片雪白的羽毛,羽毛飛向藍天漸行漸遠與天地融為一體……

 正所謂天道循環周而復始。西方文化經歷了尤利西斯式的反英雄階段而今進入了新英雄時期。這個新英雄形象在西方文化史上居然如此異端如此『反常』,看來還真不能小看好來塢。

 今年奧斯卡金像獎得主《佛力斯甘》,就是這麼一部描寫貴柔守雌以退為進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電影,怎麼看都實在是太東方也太道家了。

 不知道這電影會不會也被派作『東方主義』?其實即使被派上也真是當之無愧。因為此中深意真是無論怎樣強調都不為過的。

 回過頭來我們可以從尤金·奧尼爾和叶公的比較中得到一個怎樣的啟發呢?很顯然尤金·奧尼爾是幸運得多了,他并沒有被西方文化的衛道之士譏斥為數典忘祖或者叶公好龍之類。事實上,西方文化的生機正在於不忌憚所謂的數典忘祖叶公好龍以至於『全盤東化』,等等。

 相比之下,如果我想為叶公做一個歷史性翻案,想證明叶公好假龍有理,借真龍來嚇唬叶公則無理而且跡近無賴,會不會依然很冒失呢?

 事情其實很清楚:叶公之所以『鉤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不過是利用『龍』來修飾改造屋子。這種情況下,其所寫之『龍』當然是為叶公所有所用,叶公當然是『龍』的主體、是『龍』的主人。

 哲學一點的說法就是:龍是屬叶公的。『龍』這個形象,可以使叶公的屋子蓬蓽生輝門庭光耀氣象非凡。叶公的世界,則因有『龍』而『名』而『靈』而升騰超越。

 可是一旦真龍出現,盤踞霸占叶公的門牖堂奧,更要逼迫叶公,使他『棄而走之』,這就喧賓奪主反客為主了,這在哲學上就叫做『異化』。

 同理,認為叶公見到真龍『棄而走之』就不應該『好』龍,同樣是『好』的異化。我曾經說過,把『人』之外的任何東西當作本體,其實就是異化之源。『神』這樣,『仁』這樣,『科學』也是這樣。

 沒有例外。

 立足點必須建立在『人』之上,在『我』之上,在自己身上;使之為『我』所用。

 如果不是這樣,把夢境把理想這樣一些本來應該屬人的事物凌駕於人之上,任何美好事物也會發生逆轉,性質就變了。

 在西方歷史上也曾經因為類似公案而聚訟紛紜。

 人們質疑上帝和天堂的經驗性、唯心主義的現實性等等,用的其實就是相同邏輯。

 看來也很難怪咱們那些天生實用理性的老祖宗,會因此否定叶公。

 衹是很不幸從此之後,人們似乎就習慣了這樣的邏輯:要就什麽也別去『好』,要『好』的話,就必須『好』條真龍,來現的,動真格的,不是紙上談兵的等等。要不然怎麼會說我們的傳統文化是實用主義文化而且這麼典型地缺少超越意識呢。

 今天似乎應該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世界正是由於超驗天堂的觀照而獲得超越的向量。沒有夢的人生是荒蕪凄涼的人生;沒有天堂的世界則是黑暗的世界。

 人生有沒有夢,有沒有理想世界,有沒有未來,有沒有天堂,其區別莫比大焉。當人以上帝之名之義來規範人間設計人間創造人間的時候,人纔獲得『人』的意義,人纔可以擺脫異化,過上人的生活,世界也纔因此成為屬人的,成為人的世界。

 所以說,人們為了追求理想為了美夢成真不惜為此付出代價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種對夢對理想的追求,可以使我們的生命獲得意義。

 但是物極必反,為理想而理想,或者衹是生活在夢境裏,情況就絕不相同;除了可能因此被別人利用來獲取一己之私而外,人也會和自己底本來目的錯位,從而最終失去自己的目標。

 天堂樂園、人間奇跡,古往今來多少生民心向往之,多少仁人志士拋頭灑血殫精竭慮力圖實現之。人類的這種希冀,這種沉夢,反射著人的不滿、人的向上精神、人的進步動力、人的超越可能,使得人類的歷史寫滿可歌可泣的尋夢故事。

 然而混淆現實和理想的區別,以為可以在現實中照搬理想或者把能否實現理想看作人生是否成功的現實標志。以為一切好物事,都可以從空想變為科學,都可以立桿見影地實現,哪怕為此血流成河、哀鴻遍野,人民成為或者被迫承受『令人難以忍受的犧牲』,也要在幾年幾十年甚至幾個幾年計劃裏,就把人間變作天堂。

 這樣做的結果是什麽,我們還不清楚、我們因此遭受的挫折經歷的苦難還不夠多、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當我們竭盡全力想把夢境搬到現實中來的時候,其實就好比真龍下凡噩夢降臨一樣,到頭來會發現到手的東西,跟自己理想,大相徑庭。

 尤金·奧尼爾對上海大失所望,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例子。

 遠者、聞者,如康、梁、辜鴻銘等等,甚至直到今天,我們不是還能經常讀到聽到一些遊記雜談,看到對某個異域他鄉子彈橫飛毒品泛濫的報道充滿類似感受;於是便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如胡適之之流,居心何在,居然宣傳全盤西化等等。

 我們似乎已經習慣對人家欣賞東方傳統推崇東方習俗的舉動,飄飄然昏昏然,以為自己真可以如此這般天長地久,因而將人家的批評,視為惡毒攻擊蓄意醜化,或者反過來,對人家希望我們這兒永遠保持『神秘和魅力』的意圖大惑不解,直至忿忿不平,斥之為所謂『東方主義』。

 這或者恰恰可以證明尤金·奧尼爾東行這個事件的典型性和所具有的普遍意義。證明人們無論東、西,在思維和文化交流的整個過程或者某個階段上,確實很容易出現這種誤解或者偏差。

 既然已經提到,不妨說說什麽纔是現代化。

 這個問題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都使人困惑不已。

 而在東方,更因為事涉所謂生死存亡,整個世紀以來,都眾說紛紜不絕於耳,人言言殊莫衷一是。 所謂中體西用、西體中用、全盤東、全盤西,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近來更有人試圖從發展經濟學或者發展社會學入手,從歷史學的宏觀角度,把現代化問題放到全球性的大轉變過程當中去,進行所謂的整體性研究。進而具體到把中國的現代化放到近代整個人類文明的演進中去考察等等。

 於是乎在這個問題上就有所謂生產關係標準,認為衡量一個社會的發展程度,最好看這個社會處於怎樣的生產關係之中。

 又有人提出所謂生產力標準,把生產力發展看作衡量社會發展的客觀標志。

 種種研究若是真可以幫助人們深入理解這個問題自然是好事。可是將種種標準的提出看作是發現了顛撲不破的唯物論原理甚至客觀真理就會有些危險。

 論者常常以此區別其它理論例如張君勱。因為他曾經嘆道,自然科學的進步發展可以通過心平氣和的討論商榷。惟獨人文學科,一爭起來往往要死要活的,實在令人迷惑。

 其實說起來又何必迷惑,要知道這裏涉及的是價值論。價值所在、利益所在,自然會錙銖必較要死要活。所謂人文的沖突文明的沖突等等,其實不正是價值論的沖突麼。

 所謂價值論的沖突,歸根結蒂就是你得還是我得、你好還是我好;推到最後,往往就變成你活還是我活。

 因此,所謂BE AND LET BE 或者LIVE AND LET LIVE 之類信念一直衹是個善良愿望,是對發展空間無限無止無窮無盡持樂觀主義期待的產物。

 張君勱將現代與傳統的區別,定義在知識論上的準確程度或方法採用上的不同等等,那麼他和其他論者共同面臨的問題就會是,為什麽一定要發展生產力,或者為什麽一定要追求知識論上的準確?為什麽價值論的不同往往導致衝突?又能不能搞清楚在不同的社會或者在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上,為什麽會出現極為不同的發展策略,有時是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有時卻衹是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

 在我看來,現代與傳統的根本不同之處,正在於利益主體的改變:從統治者對人民的殖民剝奪轉變到利益向人民的迴歸和普及;從人被各種非人條件的束縛到『人』的解放;以及人從奴隸狀態向自由民狀態的進化,亦即所謂從『人』的異化到『人』的復歸,如此等等。

 這或許可以解釋其間可能、已經或者將會存在的所有困難、所有掙紮、所有對抗等等。

 到底什麽是現代化?什麽是『東』化、『西』化?

 如果衹是以物質多寡、以『人』的身外之物有無等等,為『化』的標準,那麼這個化、那個化、化來化去,跟人本身其實沒多少關係,跟我們這裏講的現代化也沒什麽關係。

 我們講的現代化,衹能是『人』的現代化,衹能是『人』從被殖民被剝奪被迫作為利益客體而逐步成為利益主體的現代『化』。不妨套用不管白貓黑貓逮著耗子就是好貓的貓論,在現代化的標準問題上,人們為什麽不應該有一種新觀點,那就是不管東化、西化、現代化、古典化,一切能夠使『人』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的『化』,就是好化?

 理想和現實永遠是一對矛盾。

 在交流的開始階段,或者在還沒有真正交流真正互相認識的時候,人也好文化也好,往往互相想入非非神魂顛倒心向往之。到了真見面了,一交手一交流一見真相往往就大失所望。或許這就是人性的弱點。

 然而個人失望了倒還好辦,可以就此罷手拜拜您了拉倒。文化間的交流卻又怎可以一個拉倒了得?這些問題恐怕會經常困擾我們,而困惑的結果就是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的世界歷史。人們對理想的追求可以是人生超越的途徑,卻也是使人生陷入痛苦的原因。

 尤金·奧尼爾的失望,或許正是這樣一個典型例子。尤金·奧尼爾和叶公的不同境遇也正是東西文化比較的一個典型例子。

 對這種很有典型意義的例子進行剖析討論,或許可以幫助我們避免在自己的思考判斷和文化交流中進入同樣的誤區。甚至可以藉此啟發出一種文化交流的動力機制,弄明白為什麽文化間的交流是不可避免的,交流要怎樣纔有意義,從而使我們的尤金·奧尼爾研究更具現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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