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an
Sinan

看山河远阔,也爱柴米油盐。

我的深圳往事

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了,逐渐褪去了作为一个学生那样的纯净和无知,通过旅行和阅读,我的世界观已经扩张到自己都招架不住的地步。我开始为这种世界观的扩张感到恐惧和迷茫。

「这几段文字原本为我一些相片推文的介绍页,但是由于 Matters 主要偏向文字写作及分享,便将相片与幻灯片删除,只发表文字。」


“你站在他们中间,有时悲伤,有时流泪;你站在深圳繁华的夜色里,神情迷茫,左右张望,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你飘浮在每一个角落,他们看不见你,他们踩着你,碰撞着你,一伸手就能摸到你,你怕极了,像人群中那个哭泣的小孩,你缩成一团,到处躲闪,但始终不肯走开。”

——慕容雪村《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一,

两千年代的中文网络文学似乎有它独有的悲柔气质。


天亮时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车被拖走,血迹洗净,肖然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死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晨的阳光下,人们步履匆匆地走过一条条街道,一面低头看表,一面大口咬嚼刚买来的包子。这就是深圳,八点钟的深圳,危险而华美的城市,一只倒覆之碗,一朵毒蛇缠身的花。

没有人知道肖然死去。”


二,

大约是2011年,那一年我读初二。参加了县城教育局举办的一个作文比赛,拿了个奖,也获得了一张新华书店的100元购书卡。

颁奖典礼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骑着自行车路过再熟悉不过的文化路,去往书店,在二楼的书堆中,精打细算地想要把这一百块钱分毫不差地刚刚好花掉。

那天下午我买了两本书,一本是当时很畅销的《乔布斯传》,另一本就是慕容雪村的《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透过保护书籍的透明塑料薄膜,我看到书的背面的那几段话,看到作者如警世一般对像我这样的年轻读者讲述那个遥远的繁华的年轻城市,他说我站在他们中间,有时悲伤,有时流泪,他说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说我怕极了,他说我会缩成一团,到处躲闪,但始终不肯走开。

后来的时间里,我时常在周末的午后,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这本书。并没有一次从头到尾全部看完,而是随心所欲地翻到哪里就看几页,然后收起来,放回书橱。

初中时代的我,只知道学校全级那几个期中期末考试名列前茅的人是我追逐的目标,他们的证件照被挂在校门口处,那是我眼中最遥远的东西,是最荣耀的奖章——至于深圳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那是另一座城市,我甚至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在大城市里也生活着很多人,有老师、有家长,也有学生,那些初中生也像我这样无趣地生活着,大城市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丰富多彩的商品和形形色色的城市人,还有摩天大楼和高度发达的公共交通系统——这些东西离我太遥远,它们甚至比天堂还要遥远,至少“天堂”我在教科书里看过很多次,我对天堂有很多遐想,天堂有长着翅膀顶着光环的天使,他们洁白纯净,是教科书里的文章作者歌颂的对象——但是深圳,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这些对于外在世界的感知如同梦境一般,不知不觉的就形成了概念,这种感知力悄无声息地到来。一个渴望着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小镇青年,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时刻,扩张了他的世界观,终于知道,在我生活的这个圈子之外,还有更大的圈子,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原来,世界的顶点不是挂在校门口的那些全级前十名;原来,世界不仅仅是我生活着的这个小圈子这么大,不仅有学校和父母,不仅有同学和班主任,还有其他的城市,城市之外还有其他的更广阔的视野。


“那座城市,也许只是你的想象。它出现于一夜之间,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而美丽,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视着它,为它哭,为它笑,久而久之,你终于发现,原来它只是你的一个影子。

一个乞丐说:这里冬天不冷,真好。

一个民工说:工资高啊,我干了四年,在老家盖了一栋楼,人人都以为我发了财。

一个坐台小姐说:陪聊三百,过夜一千五,等我妹妹大学毕业,我就不干了。

一个白领说:我来了六年了,供了一套房,压力不小,只想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一个老板说:钞票决定一切。没有钱就没有生活。

鹏鸟的故乡。梦想之都。欲望之渊。爱无能的城市。沦陷的乌托邦。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然而你知道,一切比喻都没有意义。”


三,

2016年,大学入学军训期间,刚认识不久的室友四人一起在学校二饭吃午饭。当聊到大学毕业后的打算时,Z对我们说,“我觉得深圳好,我觉得深圳比广州好很多,深圳包容,广州的一些老人,那是真的不行,你不会讲粤语,他们就不喜欢你。”Z很自豪地用勺子敲打饭盘,“我也觉得,我也觉得深圳比广州好,确实要包容很多。‘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Y表示同意。

一直后知后觉的我,即便已经是个大学生,却依旧停留在高考的规训模式之中,脑海里想的依然是如何如何读书考试,如何如何学好英语,如何如何规划时间——我还要刷题、背课文、记单词……全然没有去想过以后的职场,更没有如室友们那样在讨论城市间的对比。

只不过,对于县城出身的我来说,同学们的那些对话,依旧深刻脑海。

“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句被全国主流媒体广泛塑造的话语,几乎已经深入了每一个出身在中国小地方并仰望都市的年轻灵魂,人群不知道深圳有什么,不知道深圳人是怎样的生活状态,不知道现代化和城市化意味着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但是大家知道那里很好,反正就朝着这个方向奋斗就正确无疑。


“她知道肖然不会专一,如果他专一就不会跟自己上床了。卫媛清楚自己的价值:年轻、漂亮、性感,电视台的主持人,这是她的标签,一个情人、二奶、尤物的标签,她不在意只当一个储存精液的器皿,即使是无数器皿之一。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必须在青春逝去之前结束拼搏’。”


四,

之后的那个寒假,我去了一次深圳,并在那里和几个在深圳念大学的从小学到高中的老同学聚了一聚。不管是南科大、深大或者是其他学校,深圳的大学有一个明显区别于其他地方的特点——学生们的自豪感和凝聚力,即便不是211、985,即便没有璀璨的校史,但是大家莫名的以“学校在深圳”为傲,学校的里面就可以看到腾讯办公大楼,学校的校友是哪一个著名企业家,去年捐了多少钱,学校又有哪几个基金会在支持……这些现代化的观感构成了深圳的大学的独特自豪体验。

在南科大读书的J告诉我,深圳的地铁不知要比广州的人性化多少,他详细地向我介绍他们学校先进的“书院制度”,告诉我在他们军训的时候,学校的民主化管理模式以及那篇著名的引领学生思潮的文章。

在深圳那几天,我住在青旅,这也是我第一次住青旅,名字还记得,叫做“深圳巴厘岛青年旅社”。

和我中学时代从书上看到的样子很不一样,这家青旅仅仅是一个位于居民住宅区里的一套房子,房子内装修得像一家简陋的奶茶店,房间里用数架上下铺双人床填充了空间。更为独特的是,在这的住户都是长住的,他们有的在这里实习,有的还在找工作,有的正在工作,因为常年住青旅算下来的成本比租房还要便宜,他们便把青旅当成家一样住下来。几个人都是长住户,男女各一间,加起来有十来个人,也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室友。

当然,偶尔也会有像我这样只住几晚的旅客,对他们来说这是很稀奇的事情,自然很欢迎。

我白天到城市里瞎逛,他们上班,于是晚饭后到睡觉前的那几个小时,便成了我们坐在客厅瞎聊的时光。

最好客的那位刚大学毕业三四年。从西安交大毕业的他最先去到北京创业,还和李开复合过影,他高兴地将照片展示给我看。无奈最后钱没赚着,还把大学期间自己在学校门口开桌球室的赚的钱都赔进去了。于是他离开了北京——这个他口中的“是非之地”,来到深圳,他说深圳要好很多。

两三个夜晚,我们一起在客厅点外卖、吃炸鸡、谈天谈地、聊城市聊行业聊世界,他们陆陆续续地在晚上从公司下班回来,女生像走T台一样问男生们这件新买的衣服好看吗?配哪一双鞋更好看?但终究只是女生在给女生提穿搭建议;男生们围坐一团,喝着可乐,时而欢天喜地时而激动不已,聊天的话题绕不开国际时政和BitCoin。

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爱情公寓》里描绘的那种都市年轻人的“租房”生活真的存在,他们真的是那样生活的,有生活的艰辛,同时有更为珍贵的生活的欢乐与情感,男生女生住在一起,有十足的都市感和欢乐。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的生活状态,除了惊喜之外,更多的是仰望和憧憬。


“回到深圳后,沙微娜说她心情不好,让刘元陪她去喝酒,一直喝到深夜两点,说了无数半真半假,像挑逗又像玩笑的话。”


五,

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了,逐渐褪去了作为一个学生那样的纯净和无知,通过旅行和阅读,我的世界观已经扩张到自己都招架不住的地步。我开始为这种世界观的扩张感到恐惧和迷茫。

去年,在隔离期度过的大四的下学期当中的某天,Z在群里告知室友:他要去深圳了,他毕业后要去深圳混,要去一家评估师事务所工作。

去年十月份,路途中转深圳,我到Z在深圳租的房子里借住两天一晚。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一个在我周围的人,成长在同乡的小县城的一个年轻人,成为一个深漂,成为一个到深圳打拼的年轻人——室友Z在深圳开启了他的独居生活,开启了我幻想中的那种每日地铁通勤,在高大上的高楼大厦玻璃落地窗的写字楼里工作、时不时乘坐飞机往全国各地出差的那种我曾经觉得十分遥远、无可能触及、只能仰望终身的城市生活。在之后的十一二月,Z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是他给自己买的生日蛋糕,他说,“想给枯燥无味的生活增加一点东西”。

说者无意,但被过度的感性冲刷的我由此看到了很多东西,我仿佛看到一架放大的投影仪,透过和我同为老乡的有着相似成长经历的Z,还有他那个乱糟糟的独居屋,映射出一个更广阔的群体,群里以内的每个人如此相似——他们出生并成长于小地方,他们的童年和青春年代与深圳本地人迥然不同,他们眼里的深圳完全是两个没有任何相似点的两座城市;我还看到,投影机里映射出的每一帧缓慢的画面里,同我一样的这个群体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工作——在地铁里通勤,刷着手机里的无趣的内容,脑海里想着那些曾经的美好的东西,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拖着略显疲惫的心灵从繁华的金融区回到略显破落的住宅区,放下包包坐到乱七八糟的床上,为手机充电,同时继续刷着那些无趣的信息。

其实,在回租屋的路途中,街道上地铁里,透过玻璃橱窗看到内里的路过的咖啡厅,也会有如MV描绘的那样可望不可求的邂逅的爱情的幻想和期待;其实,躺在租屋床上的年轻人,也会追忆童年时代的美好,怀念下午放学回家自行车骑过的路而不是通过公共交通贯连起来的城市肠道,怀念香喷喷的家常菜而不是不知道用什么生产出来的廉价外卖;其实……究竟是什么,在推动人们走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呢?

——我看到,这就是亦真亦假的,从小地方拼搏到大城市的年轻人,感受着生活的跌宕和社会的层次。我们就是这样一群到大城市打拼的小镇青年,想要潇潇洒洒的生活,却时而主动选择拮据。


“我正试着描述这些人的生平,在写作过程中,我时时能感觉到有一种强大的、悲怆的东西包围着我,生者和死者都在场,一切都像是偶然,一切又像是预先排演好了。”


六,

又到后来,我所接触到的信息里,对深圳的负面评价越来越多,“深圳只有搞钱,没有生活”,“深圳赚钱深圳花,一分别想带回家”……它似乎再也不是主流媒体的宣传语境下那个“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深圳,不再是那个被舆论宣传得很年轻包容的、朝气、活力、充满无限可能的深圳;它变成一个年轻人的压榨机,在压榨年轻人的剩余价值——我接触到的周围的人的评价,是这样的。

当然,从未在深圳长期居住过的我,未得而知哪一种对这个城市的理解是正确的,或许,他们都正确吧,又假如,从来就没有正确与错误,只有视角与观念的差异。


“这期间刘元又结识了几个女人,深圳的爱情很纯粹,从肉体开始,到肉体结束,谁都不会说些情呀爱的,更不需要谁对谁负什么责任。他给她们买衣服,她们陪他上床,过后一拍两散,谁都不会想起谁。不过刘元对这事越来越厌倦,他是学佛之人,知道嫖是一种罪恶,不管嫖得多么隐蔽,都将失去他未来的天堂。”


七,

再后来,区别于初中时代整天躺在床上看买来的课外书的我,那个时候的我多么希望未来的自己可以去到远方,在远方旅行、生活、学习,甚至定居,我仰望着那个目光无法触及的辽阔的世界,但如今,我已不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多年以后,我真的见到了很多外面的广阔的世界,不同的文明和区别的现代性。但这绝对不值得庆祝,我视这种世界观的扩张为一场不可逆的灾难,太多我无法理解、抵触的东西进入我的眼帘,再通过神经信号输入大脑,和原本的固有观念形成强烈的碰撞和撕裂,这带来思想上无尽的痛苦、不确定和迷茫,思维开始分裂和对抗,这种感触并不好受。

有时候我会认为,这和整个华夏太过类似。八十年代之后,随着“世界之窗”的竣工,深圳毫无疑问成为内地开放最前线的城市,人们从大江南北各处前来深圳,拥抱对岸的香港,拥抱全球化和WTO,拥抱现代化和全世界……

但是,多年之后,这一思潮正在褪去,全世界大部分国家都这样。其实自己过挺好的,哪里需要见多识广呢?

与其知道,不如想象。一位希腊无名诗人走在古老的桥上,如是说。


“世界越繁华,人就越容易走丢,所以每个人都需要证明自己。陈启明用名片,他的头衔是“天迪实业公司董事、斯必达投资公司总经理",其实这两家公司跟他没什么关系,只是岳父大人收钱的幌子;刘元除了名片,还有衣服,他有好几套范思哲和CK的高级西装,每套都价值两万港币以上。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除了缝在暗处的商标,这西装跟千把块的杂牌货没什么分别。”


八,

时间一晃,一年过去了;时间一晃,许多年过去了。

今年夏天,我又到过深圳无所事事地住了几天。我何曾想过,仅在几年之后,我高中和大学的绝大多数关系要好的同学,不管他们在哪里读大学,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追求和想法,在毕业后,竟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深漂,在其他城市、回家乡的人少之又少。

在深圳那几天,我最先借住到一个高中同学那里,他住在宝安区的一处城中村之中,周边是一个又一个的城中村,城中村之间被一两个购物商场和商业街区隔绝起来。那几天我总会独自拿起相机,并没有坐地铁去其他地方,就只是在那几个城中村的里面,一个接过一个地拍照,所以这些照片只关于深圳城中村,而不会有多少摩天大楼,我以为,悠远的灵魂不会需要直窜云霄的巨人身躯。

一直以来,我并不喜欢主流媒体的宏大叙事和高调语境,我并不关注这里的那些超过多少国内国外其他城市的天文数字,我也不在意这里有几个自贸区几个合作区,这些东西固然很好,但是离我很远,我更喜欢去观察真实的人们,有机会就去记录他们的脸孔和环境。对我来说,相比较于几十年不间断建设的玻璃钢铁大厦和将城市穿肠而过的地铁线路,还有那些充满虚假性人造乌托邦、荒诞的“文和友”们,我认为城中村的人们才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真实,这里的人们不需要美颜软件去修饰,这里的人们不需要无人机的航拍视角和宏伟配乐去衬托,他们朴实而真切,是深圳这座城市最无可替代的真实,值得我按下快门。


“二OO三年九月,陈启明约我去酒吧坐坐,那个帅哥站在台上唱:“别怪我掩饰真情,谁忍心辜负一生……”陈启明捅捅我,说看,那就是卫媛。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她歪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端杯的手神经质地哆嗦着。”


九,

正当我在趴在书桌上整理这些深圳的几千张照片的时候,电脑里播放着五条人乐队的专辑《县城记》,一下子我觉得这样的歌声太契合深圳城中村的气质了。毕竟,对像我们这样在县城长大的人来说,去深圳就是我们眼中的“上县城”。大概,仰望是全人类共同的主题,乡村的人仰望县城,县城的人仰望大城市,大城市的人仰望发达资本主义世界,至于本身就生活在发达经济体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仰望,不过那就不是以我的视角可以想象的事情了。

可是,生长所在的环境,是无可替代的,相比较于欲望驱使下的仰望,倒不如自在地生活。

大城市注定就是泰戈尔口中的那个人类世界的“工业化后的奇行种”,而绝非一个很美好的存在。截至目前,我承认我仍未能适应大城市,因此也不喜欢大城市,它们在我眼中不是些正常的东西,它们太庞大、太复杂、太虚假。

至于深圳的城中村,它们和其他南方小县城一样,也如五条人的歌声那样,充满了南方小地方特有的气质:潮湿,散漫,塑料味,闪着光。


2021年9月29日 下午

「斜体字为慕容雪村《天堂向左,深圳往右》小说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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