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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镇里的二战老兵 - 约翰

作者:路娜

自从三月中旬维吉尼亚州长下达“居家令”以来,我已经好久没有再见到过约翰。这个星期维吉尼亚州疫情曲线开始趋于平坦且似乎有所下降,令人揪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我包了些饺子到他家里去看望他。约翰的老伴莉比八十九岁时去世已经有二年多了,约翰现在一个人生活,抽空我总是会去看看他的。

2015年退伍军人节, 地方报记者采访了约翰

我们离得很近,开车大约10分钟到就到他家了。初夏午后的阳光很耀眼,约翰家门前的草坪一如往常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几乎看不见杂草,院子里的东西也被收拾的井井有条,一切和莉比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约翰正在地下室修理一个垃圾桶盖。约翰家的地下室是他的工作间,更像是一座小型“博物馆”。那里有莉比的妈妈留下来的“冰箱”,早年间的“冰箱”实际上就是一个做工精致的铁柜里面搁一大冰块来达到冷藏食物的效果。那里还有八十年代间约翰从中国带回来的小工艺品。另外还有约翰四十年代从日本带回来的战利品。

其中一套日本军官服和一把剌刀最受他的外孙的青睐,外孙小时候就喜欢穿着军装佩上军刀威武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也许外公血液里流淌着的军人气质传给了外孙,他高中毕业后也去军队服役了几年,曾被派遣到伊拉克战场。当然孙儿参加的那场战争与75年前约翰参加的那场反法西斯战争的意义不可同日而语,那场师出无名的战争标志着那届美国政府对正义和宽容的偏离。

我喜欢在”博物馆”里翻看约翰的旧照片。有一次看到约翰年轻时与一位男孩二位女孩的合照,我半开玩笑地说:你身边的女孩不是莉比哦,约翰变得像个顽皮的孩子那样“坏笑”了起来。

可眼前这位正试图用胶布粘牢已经裂开了的塑料盖的垂垂老人让我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要知道他曾经是厮杀沙场的英俊勇敢的战士,是受人尊敬的电机工程师,是无所不能凭一己之力为儿女各自建造了一幢房子的父亲......

我们来到院子,坐在摇椅上有一答没一答地聊了起来。约翰很惊奇地告诉我,前两天有一只蝴蝶在他身旁飞来飞去足足有好几分钟,一会儿落在他肩膀一会儿落在他脚尖。我便与他讲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告诉他也许莉比的灵魂化成蝴蝶回来看望你呢。

我知道他非常怀念与他相濡以沫七十年的老伴,但我更知道这位从战场死里逃生的老人能坦然面对生活的任何挑战,坚强地生活下去。

过了一会儿,约翰的女儿来了,给他带来了礼物:一盒曲奇,一本书和一瓶红酒。女儿应该最知道她父亲的喜好了;虽然年事已高,手头上总有些大大小小,修修补补的活计。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喝着红酒。

我们与约翰和莉比的认识要追朔到90年代初期。当时我们刚搬到这个小镇不久,有一天约翰拿着一封中文信让我们帮助翻译成英文。他是杜邦公司退休的电机工程师,曾经在80年代中期被派往中国抚顺的合资企业工作,信是他在中国认识的朋友寄来的。

从那以后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我们与约翰和莉比一直保持着不间断的联系,成为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也陆续知道了一些他的人生故事。

约翰莉比和我们“共同”的朋友- 摄于2003年维吉尼亚大学开学日

1941年12月7号,日本向美国夏威夷珍珠港海军基地发动了突然袭击。美国总统罗斯福第二天在国会发表演讲,他定义这一天“将永远成为国耻日”,并要求国会宣战。美国国会以异常坚决的态度通过了罗斯福总统的要求,举国上下群情激昂支持参战。

约翰与他的两个哥哥随即勇跃报名参军。当时他还只是个16岁的高中生,本来需要父母的签名同意才能被录用,他偷偷地找了蓝球队教练也是他们的牧师代签才被接受入伍。他的俩哥哥选择参加了陆军野战部队,而约翰选择了最有挑战性的海军陆战队。

约翰随即被送到位于南卡巴黎岛 (Parris Island )的新兵训练营开始为期6个月的封闭式训练。这个训练营,也被新兵蛋子们称为人间地狱的地方,教官给学员们只有两个选择:完成残酷的训练或者被装在麻袋里扔出去。16岁的约翰经受住了残酷的训练,没有被装在麻袋里扔掉,而是被派往了反攻日本的太平洋战场。

南卡巴黎岛 (Parris Island )的新兵训练营

在战争爆发之前,约翰和大多数乡村男孩一样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上学,打篮球,帮家里干些农活,周末上教堂,与朋友的姐妹相互约会.....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年轻的他们放弃温柔乡远渡重洋参战?

当我问起这个问题,约翰回答的很平静:珍珠港袭击后的那些日子,学校里男同学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关于那场袭击。可以想像,每颗年轻的心被深深激愤了,不还击侵略者,星条旗上的每一颗星都不再明亮!

约翰和莉比在中学舞会上

约翰所在的海军陆战队从圣地亚哥出发途经夏威夷珍珠港,采用”蜻蜓”战术,从所罗门群岛,塞班岛,硫磺岛,历时三年多的时间,在大平洋中一个岛屿一个岛屿攻下,最后一仗是在日本冲绳岛(Okinawa)。

这场大规模的两栖登陆行动,被历史书籍称之为二战期间太平洋地区最血腥的战役之一。

冲绳战役始于1945年4月1号,在海军第58特混舰队用舰炮进行登陆前的炮轰之后,美军登陆部队18万人分成八个攻击波,列成方阵从北面向滩头进攻。一开始的进攻似乎异常顺利,虽然滩头布满了德式防御体系,日军却只有少数狙击兵的轻武器射击和迫击炮零星射击,抵抗极其轻微,使美军感到迷惑不解。

正巧这天是西方的愚人节,很多官兵甚至想难道这是日军的愚人节玩笑?

美国海军陆战队从冲绳岛北部登陆

实际上日军采取的是诱敌深入,纵深纤灭的战略。随着越来越多的美军登陆,四天之后占领岛中部地区,日军开始了自杀性的阻击,一幕幕近乎悲剧的情景发生了。

“神风”敢死飞行员驾驶着装有成吨烈性炸弹的战机向美军舰艇猛烈撞击,两天之内击沉美军10艘舰艇。守岛的日军敢死队员则怀抱炸药釆取自杀攻击方法炸毁了美军的一辆辆坦克。

更让美军恼火的是冲绳岛连续下了17天的倾盆大雨,美军不得不在泥泞和大雨中艰难跋涉。而日军遍地埋设的地雷,躲藏在山洞和沟壑的狙击手,筑有巧妙隐蔽的炮位,使得美军伤亡惨重,一场轰轰烈烈的登陆战几乎演变成屠宰场。

而这时传来了罗斯福总统去世的消息,美国上下一片悲怆,震惊和悲痛也感染了前线的将士,美军内部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

最终美军凭借后续部队的重炮和海空优势火力,才将日军攻势遏制,战线逐渐向南推进。5月31号,美军终于取得重大进展,突破了日军首里核心防线。经过82天鏖战,1945年6月21号美军以14009人死亡的代价,攻打到岛的最南端,结束了冲绳岛战役。

冲绳岛战役结束,美军升起美国国旗

记得约翰曾经告诉过我,电影 《珍珠港》根本不能算一部战争片,充其量只不过是一部爱情片。我想他在战争中经历过的那一幕幕九死一生,远不是电影镜头所能表现的。

但也许年代久远,时光已经将记忆揉成碎片,当年战争中惊心动魄的场景已经被逐渐淡忘。也许他再也不愿意面对那残酷的场景。当我问起战争中让他感受到的最深刻的事情时,他告诉我的居然是一段最温馨的记忆,那就是他们兄弟在冲绳战役后的战场偶遇。

冲绳战役有18万美军参战,约翰的三兄弟又隶属于不同的部队,能够在战场中遇见那真可以称得上奇迹!难怪时光过了七十多年,约翰脑海里依然对他们那次相遇有一幅清晰的画面。约翰记得首先是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上背着火焰喷射器。约翰走向前去拍拍他的肩膀问:嘿,伙计,你背着这玩意干嘛?果然是他哥,兄弟俩相见兴高采烈。哥哥告诉约翰,他就是靠着这个玩意(喷火器)从地堡里赶出来四个日军。很凑巧,不久之后他俩又遇见了正躺地上睡觉的另一位兄弟.....

1945年8月6号和9号,美国总统杜鲁门下令向日本广岛和长崎分别投下了两颗刚刚研制成功的原子弹,以期尽早结束这场让全世界伤痕累累的战争。随着蘑菇云在广岛长崎上空腾空升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走向了结束。

 约翰与他的哥哥们又各奔东西,一个哥哥卸甲回乡,另一个哥哥随部队奔赴朝鲜战场,而约翰和他的战友们则被派遣到了长崎。约翰至今还能清楚的记忆起他们搭乘的C-54 货机,飞机上没有座位,大家席地而坐。

当飞机最终在没有跑道的野地上惊险降落时,呈现在他们面前是一片废墟,几乎整座城市被夷为平地,如同一部世界末日电影中的镜头。他们的部队驻扎在“没有被“Fat man”完全摧毁的日本海军基地,他的小组被分配去摧毁残留的日本的防御工事如堡垒高射炮等。

原子弹爆炸之后的日本长崎

玛丽村上隆大教堂(Mary’s Murakami Cathedral)是少数没有被夷为平地的建筑

战争结束后,约翰回到了他的家乡,由于未满22岁只能继续完成高中学业。他们学校那一届毕业生中有60多名高中生中途退学参加二战,那一年学校的毕业生纪念册上这60多名学生的照片都被注明”二战退伍军人”。

 高中毕业后,约翰与他中学的女朋友莉比结婚。随着美国卷入另一场战争 - 朝鲜战争,国家号召退伍军人继续为国服务,约翰报名来到佛罗里达的杰克逊维尔(Jacksonville)的新兵训练营工作,在那里他的主要任务是培训新兵。

70年的相守,浓浓的亲情凝铸成永恒。

在进入维吉尼亚大学攻读电机工程学士学位之前,约翰曾经有过当电工的短暂经历。但那时候的安全措施有限,高压电线带电作业的防护措施也只有橡皮手套和胶鞋而已,看着周围几名工友缺胳膊断手,约翰作出他人生又一个重要决定,辞掉工作到大学深造。

得益于国家对退伍军人的优厚待遇,约翰大学四年学费全免而且享受终身免费医疗保险。不久之后,他们的女儿琳达诞生在维吉尼亚大学校园里。

 在加盟杜邦化学公司之前,约翰曾受雇于巴布科克-威尔科克斯原子能公司( Babcock and Wilcox), 参与建造美国第一艘核动力民用船- NS Savannah。该艘造价近四千七百万的船于1959年完工投入使用。

美国第一艘核动力民用船- NS Savannah。

约翰在60年代早期还参加史密斯山湖大坝 (Smith Mountain Lake Dam)工程的建设。该大坝由阿巴拉契亚电力公司(Appalachian Power) 建造,用于抽水蓄能水力发电(pumped-storage hydroelectricity),横跨816英尺,高245英尺,底部厚30英尺的混凝土拱坝建成后,花了三年多的时间从罗阿诺克河(Roanoke River) 黑水河(Blackwater River) 和周边大量小河注入水库,形成了维吉尼亚最大的人工湖。如今史密斯山湖集休闲娱乐和房地产于一体,是维吉尼亚最受欢迎的风景区之一。

维吉尼亚史密斯山湖大坝

约翰人生中有一段能让他津津乐道的话题是他在中国的经历。前些年约翰常常被邀请到当地的教堂向老乡讲述中国的故事,约翰的演讲道具大都是一双筷子和一盒花生米,天知道他是怎么表演用筷子夹花生米的?

因为我曾经不只一遍听到过他们的令人捧腹的笑话,约翰和莉比在抚顺当地一个小歺馆吃饺子时,由于没有叉子,饺子怎么也夹不起来,于是服务员拿一只筷子削尖了给他们当叉子用。

 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年代,一个积极进取的年代。整个社会充满了新奇、开放、宽容、向上的力量。就在这种背景下,约翰走进了中国,在那里认识了很多中国善良的普通人。尽管文化背景和信仰不同,但并不防碍他们成为好朋友,而其中一些一直保持联系至今。

约翰莉比夫妇在昆明石林风景区留影
有朋友来自中国,约翰不亦乐乎

约翰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乐于助人,他们教堂里的所有电工活他都一人包揽。我家水龙头漏水,冰箱电炉不工作都会去找约翰帮忙。他生活简朴,却能为抚顺教堂慷慨解囊。我知道他与那些挨户敲门传播圣经,试图让自己的信仰去影响别人的传教士不一样。

我本人从小受到“无神论”的教育,约翰大约意识到这点,认识将近三十年从来没有促使我们加入他们教会,唯一一次参加他们的教堂活动是我们的姑姑从国内来,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我们带着姑姑参加了一次他们教堂的周日学校的活动。

 约翰也是个铁杆共和党人,但在我眼里,他的信仰与精神与当今某些共和党“精英”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是美国最好的一代人,热血,勇敢,正直,信奉的是普世价值观,愿为人类和平献身!

 如今这位二战老兵已经老去,膝盖已经损坏,再不能每天晨跑10英里;腰椎已经退化,甚至不能承受推着割草机在院子里割草;相濡以沫70载的老伴已经离去,再没有人为他洗衣做饭......但他依然顽强的独立生活,平淡而又充实,他给我们每个人树立了人生榜样!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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