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吾鄉
巴蜀吾鄉

自由人。重慶人。普通人。 "There's 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

外公,七十七。

今天是外公過生,七十七歲。

接到屋頭的電話,那邊拿給外公聼,外公只説,“給你外婆説兩句不”,又拿給了外婆。

外婆説起最近,肉價三十,臘月閒還更貴,四十,又問我勒邊是多少。我説一樣的,沒有漲價。但是我媽之前説是二十幾,那看來她是亂説的喲?外婆說,二十幾,走哪點去割得到喲?

問我在讀書沒得,屋頭我妹妹還沒開學,説是在網上上課。我說我們學校也關了。你們也在隔離嗦,你們疫情老火不嘛?是,我們也都關在屋頭,全世界都老火得很,都是中國傳過來的。那你找錢沒得,我說沒有。

我問她還在做菜沒得。外婆說在,但是我又不挑水,都是你外公挑。我當然曉得,逗是曉得才問的。昨天又聽到老漢講,外公跟外婆厥架,他不想做菜了,但是外婆非要做,厥他去做,他做得老火,也厥外婆。

外公確實太老了,幾十年的扛背子,前兩年從柑子樹上拽下來,更是老火。那哈帶他走醫院去看,照了X光,醫生看了都直擺腦殼,沒得法得,不用醫病,因爲醫不到,脊柱完全看不出正常形狀,一塊一塊都變了形移了位,撒子脊椎上的病症都有,還醫撒子,各人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勞累。

結果沒過半年,又開始做菜了,還是一樣挑水淋糞,挖土背菜。

每回我都只想説一件事,不要做菜了。每回都是白説。

辛苦種那點菜,管不到幾個錢,反而累得一身病,還要經常厥架,賣菜也麻煩,還要遭吆來吆去的。勒些不只是我一直念,他們各人也曉得,也經常抱怨。但是還是一樣。

我說你們每個月的退休工資不夠你們吃飯嘜?拿去買菜夠買幾百斤了,你們兩個老頭,吃得完?

外婆説,哎呀,做點菜溜一哈,當鍛煉身體嘛。那做得到好多做好多,你想做逗各人做,挑得動好多水做好多。我一個人啷個得行喲,我一個人做不動。那做不動逗不要做了,要鍛煉身體走公園去耍,走路去山上再走路回來,把城頭轉兩圈,早上出去晚上再回來,還怕鍛煉不到?那是鍛煉得到。


外婆又説,但是我們不做菜了,你拿好多錢給我們?

我拿撒子錢?你們又不是吃不起飯。

啷個不拿耶,你找了錢不給我們嗦?

我還沒找錢耶,即使找了錢也只夠我生活。你們如果錢不夠,要找也是找你們的娃兒,他們也都吃不起飯了,才找得到我。

哪裏像你恁個說的喲?你書讀恁個多,找了大錢逗是要找你撒。

我沒得大錢找,也不打算找大錢。我是要飯的咯。

那你回來嘛。

我要飯也肯定在勒邊要撒,回來做撒子,你各人都曉得,賣菜都遭吆來吆去的,何況要飯了,那好造孽。但是我在勒邊要,在街上、公園、廣場隨便睡,沒人來吆我,還有人給錢。我在勒點也不用找大錢,不找大錢、做普通工作,一樣有好日子過。不像在中國,撒子都是花錢送禮找關係,錢永遠不夠,沒得那回事得。

那別個説起,哪個哪個的外孫女,在恁個遠的地方······我啷個答應哪?

啷個答應,逗恁個答應撒,是,是黑遠。還要啷個答應嘛?

別個說都不拿點錢回來,人也沒看到回來······

別個愛啷個說啷個說,嘴長在他們身上,關我撒子事?又關你撒子事?

那你硬是不回來嗦?如果我們當中哪個走了,你也不回來嗦?

是,不回來。沒得法,回來不到。

你勒個娃兒還叫沒喂場喲,別個屋頭哪個哪個都回來的,有錢得很,風風光光······

你是爲了讓我回來給你爭面子顯風光呀,那我更不得回來了。我從來都最煩勒些人情面子,豆是爲了勒些,我才要走,才永遠不回來。你曉不曉得,你的女兒在我小的哈啷個教訓我的,爲了給她爭面子,婆婆請客,她非要我挨到喊人,我認不到不想喊,她一耳屎剷過來,打得我流鼻血,然後她把我拉到厠所,把淋浴噴頭開到最大,我在裏面哭,她教訓我曉不曉得做錯了,要有禮貌,要三思而後行,把檢查寫好了再出去。勒種事太多了,是我的陰影,我的噩夢,我煩透了勒一套人情世故、勒種教育、勒種面子。你想讓我來滿足你的面子,還是算了,等我妹妹長大了來滿足你嘛。

你説些撒子喲,未必勒些你還記到起的呀?你媽還不是爲了教你乖,爲了你懂事。

不好意思我不覺得勒是“乖”、“懂事”,我懂不來勒個事。

你還記恨你媽嗦?哪個小娃兒不挨打?大人都是爲了教娃兒好。

是撒,我媽說的,不能怪她,她小的哈也是一樣長大的,你肯定也沒少教訓她。我不記恨她,也不記恨你,你們都是受害者,都是慘,都是造孽,但是我不想再重複勒種悲劇在我的娃兒身上了,所以我要走,我不得回來。

你勒個娃兒喲······那你在那邊好好生活嘛,還是回來看哈我們。

是撒,你們也是一樣,你們都恁個老了,做那點菜也多找不到幾個錢,趁還溜得動,各人好好耍一哈,過幾天輕鬆日子。錢再多拿來有撒子用,你們還用得到好多?豆算是爲了多留幾分錢,又有撒子意思?你的娃兒也不缺那點錢,但是隨便多少都肯定還要爭來爭去,還不如撒子都不留。如果我是你們,我肯定把每分錢花得乾乾净净。你們好好生活豆行了。我也根本不恨你們,相反,我黑感謝你們,喜歡你們,我小的哈每年寒假暑假在你們那點都過得黑高興,我一直都記到起的。我只是反感中國勒一套人情,勒一套教育,勒一套觀念,不是撒子記仇,我完全不恨你們。

好嘛,那你各人在那邊要乖,要聽話,聼國家的話。

我聽話,聼撒子話?我只聽我各人的話,還國家的話?

咦,只聽你各人的話,你硬是哪個的話都不聼了耶,連國家的話都不聼嗦?

是撒,我們勒點不是我們聼國家的話,而是大家都聼各人的話,國家也要聼我們的話。如果國家做了撒子我們反對的事情,我們還要把當官的選下去。

欸,你給你婆婆説哈不?我把電話給你婆婆。


喂,是外公的聲音,我先把生日快樂説了。外公,生日快樂。

我是哪個曉得不?

曉得撒,你是外公。

哦,還曉得嘛。我聽你外婆説,我跟你好好説兩句要得不?

要得撒,我一直都是好好説。

你在那邊讀書還是工作喲?我在讀書。

那好久讀完呀?下半年。

讀完了逗工作了撒?我不確定是工作還是繼續讀書,還沒想好。

還沒想好嗦,好。那我七老八十的老頭了,想看哈我的外孫女,你回來看一哈撒。

我回來不到。共產黨好久垮我好久回來。

喲,我給你講,勒個話説不得,説不得。

哦,反正我說都説了。

勒個話説不得,不得垮。

那我都不得回來。或者你去跟共產黨商量一哈,我恁個老了,想看哈我的外孫女,讓他們不要來找我的麻煩,不要來抓我整我害我,寫個保證之類的,放在網上,全世界都看得到那種,到時候我逗回來。

外公才沒得勒個本事喲。

我也沒得勒個本事啊,那逗只能等共產黨垮了我再回來了。

那好嘛,你在那邊好好生活。你還有撒子跟我説的沒得嘛?

嗯嗯,你們也是,好好生活,少做點菜,我逗想說勒個。

要的,那我挂了喲。

好,拜拜。生日快樂。


外公七十七了。過一天少一天了。

生日也是一年比一年冷清了。四五年前少了表弟表妹,兩年前少了我,今年少了表哥。

都是永遠的少了。不回來,回不來,不在了。

他瘦骨嶙峋,佝僂的身體快成直角,四肢像竹竿,臉上的每一塊骨頭都清清楚楚,一條條皺紋把五官刻畫得更鮮明,高而大的腦門,稀疏的灰白的眉,深陷的有神的眼睛,大得醒目的鼻子和一張不説話時緊抿的嘴。用一把骨頭來形容他,完全是字面意思。

他愛喝酒,必須是白酒,最烈的那種,趕場時候打回來的,拇指大小的酒杯,一杯又一杯,下大塊肥肉;喝了酒逗話多,吹牛講大話,眼睛亮閃閃,擺不完的故事,不曉得幾分真幾分假。反正“皛”這個字豆是他教我認到的。當時我是不信的,但是查了字典還真的是。然後從此我逗記到了,三個白念“皛”(xiao),光明,明亮的意思。

他抽葉子烟,以前在山上各人種三分地的烟草,然後收割、曬乾,砍竹子做成烟斗,然後放進捻好的烟葉,用炤上的火星點燃,拿一塊棕墊,坐在地垻邊上的石頭上,眯起眼睛,繼續他雲山霧罩的故事,輕烟在他指尖明滅的紅光閒散出,隨著烟囪裏未散盡的炊烟,乘著竹林裏吹來的晚風,一起升騰,融進天邊的紅雲,直到月亮從柑子林裏鉆出來。

春天裏他去山那邊借一頭老牛,趕起它犁遍那片梯田。有時候沒得犁鏵,他推到一個陶罐跟在後面;有時候沒得老牛,他推起那個陶罐一樣地走,一圈又一圈。然後我們去栽秧。他們彎起腰杆在田頭,一手挎起裝滿幼苗的簸箕,一手飛快地在水裏探進探出,一面後退,一面立起秧苗。我們小娃兒在田埂上,有時遞東西幫點忙,有時候打鬧玩耍,有時躍躍欲試。但只有一回,我已經好大了,才終於被允許一路下田,也栽了幾行。水底的泥滑膩,我已經在書上學到了水蛭,心頭打起鼓,過了哈哈各人起來了。

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們去學校食堂賣冬瓜。單價是兩三角一斤,數量是四五千斤。冬瓜早逗被整齊地碼在墻邊、床脚,每個都又大又長,二三十斤,青翠欲滴,密實的一層絨毛蓋在上面,搬的時候霍人,有點癢,但是習慣逗好。我們一個一個,搬上貨車,然後攏了學校,再一個一個搬進食堂。先過秤,再碼好。汗水是不斷綫的珠子,佈滿全身,沾濕了衣服,濕透了頭髮,有幾顆滾進嘴裏,確實是鹹的。最難的是那回貨車不能直接開進學校,我們找了板車來拉,一趟又一趟,前面拉後面推。我是站在後面的,滿眼只有明晃晃的水泥地,汗水落在地上,一顆一顆,像是我走過的脚印。最後,在我們巴望、討好的神色中,那薄薄的幾張紅色鈔票終於從領導手頭遞過來。外婆小心地拿出塑料袋,裝好,再收進她的荷包。

秋天是最忙的時候,該割穀子了。哦,還有掰苞穀。我們小娃兒不曉得他們在着急撒子,非要在兩三天裏伏倒那片夢幻般的金色稻田。但是沒事,一束束捆好的稻子一樣的好耍。我們追到起要一路把稻子搬回屋,然後在地壩上他們開始打穀子,戴著武俠劇裏那種帷帽,聲音很大,穀殼飛濺。我們想凑近又不敢,就等著他們把打完的稻杆甩到池塘邊,我們在小山一樣的稻杆堆上蹦來跳去,互相打鬧,直到被趕回家。包穀我們也想去掰,但是沒去成。我們在地垻上等他們回來,一起搓苞穀,一人一個籮筐,把板凳兒放倒,用綁在凳脚上的橡膠塊搓苞穀米。開頭搓得黑起勁,然後手上覺得有點痛,反正我們也沒得固定任務,搓到不好耍了逗又跑了,耍其它了。

冬天是圍到過年轉的,下柑子,賣豬殺豬,熏臘肉,推豆腐,趕場買零食,燒香上墳,直到三十晚上大吃大喝。外公黑會爬柑子樹,比我們小娃兒還得行,手上的小剪刀不停,紅彤彤的柑子撲嗵嗵落下來,我們背個背篼在樹下撿個不停。賣豬的時候外公總是犯傻,要吃虧。他不喜歡直接稱重,墻上挂著的那個人一樣高的老秤從來不用,他要和豬販子估堆兒,猜一個大概重量來賣。外婆總是埋怨他,被人騗了,價錢賣少了。然後要殺年豬,在地裏挖一個大坑,找一口大鍋,燒開一鍋水,把豬趕出來,請好的殺豬匠提著刀在地垻上等著,很多人把豬圍起來,按倒。我們小娃兒站在屋簷下遠遠望著,只聽到它一聲慘叫,然後從人群的縫縫,看到血嘩啦啦流進准備好的小桶頭。血流完了,他們把豬抬進開水鍋頭,再撈出來,放回殺豬匠的案板上,再過哈兒逗變成一塊一塊的豬肉了。幫忙的鄰里一起大吃一頓,再拿兩塊肉回家,剩下的就要變成香腸、臘肉、鹽排骨了。晾在炤前的臘肉顔色黑亮的時候,逗該推豆腐了。門口的石磨要先安好推桿,吊在高高的屋架上。我們爭先恐後地要推磨,爲了看到圓滾滾的黃豆變成牛奶一樣豆漿使出了吃奶的勁。然後把一桶豆漿倒進鍋裏,燒開,點鹵水,豆花漸漸出現了,再把鍋裏的豆花倒進架好的濾布,搖啊搖,水分流進盆裏,豆腐成型了。這是一年中最好耍的時候,吃得也好。

外公也手巧,雖然他的手看起來像枯樹根一樣。所有的籮筐、背簍、簸箕,甚至桌凳,都是他用竹子編出來、用木頭打出來的。不在坡上忙的時候,他經常去竹林裏砍回幾根竹子,搬根板凳兒,用同一把柴刀把竹子變成竹竿,然後是竹片、竹篾,最後變成各種器具。


外公搬進城頭也好多年了。他的老屋、我童年記憶中的天堂,現在應該是要垮完了。小的哈覺得恁個高恁個結實的屋梁,前兩年我回去已經看不到了,垮了,沒得了。那個石磨倒是還在,爬滿了青苔。剩下的兩片屋子也搖搖欲墜,像是經不起下一陣風。

滿山的柑子樹也老了,不愛結果了。上坡下坡的路也荒了,幾乎找不到了。

外公外婆還是在城邊上找了塊地做菜,比以前少得多,但是還是不少。賣菜的時候背一大筐或者挑滿滿一擔,慢慢走到城頭。然後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放下擔子,坐在小板凳上,擺開背來的菜,等路人來問,或者,等城管來趕。

有時候我在街上看到,也去問去買,算是當個托,好像還可以好賣點。更多時候剩的菜我都拿回屋頭了,他們也好回去了。

外公在城頭的房子裏,還是抽烟,葉子烟,不曉得是他各人回去種的還是去趕場買的。搬一個塑料躺椅在走道上,在門口獨自捻烟,抽烟,半眯著眼,長久地不説話,和樓道的陰影融爲一體。再也沒得人聽他擺龍門陣了。正如眼前只有對面鄰居的緊閉的門,再也不見遠山與紅霞。

有時候吃飯了去喊他,以爲他出去了,正要跑進電梯,聽到陰影裏傳來一聲,啊?回頭一看,明滅的一點紅光,原來外公是在抽烟。

外公也還是喝酒,最烈的白酒,度數越高越喜歡。但不曉得還是不是場上打的酒。有一回我從内蒙古帶回來據説的“馬奶酒”,他當時沒捨得喝,也沒説撒子。後來請客的時候才拿出來,臉上是自得的神情。

還有一回我們從雲南帶回來一個小巧精緻的烟斗。但是從來沒看到他用過。他還是只用他各人做的竹子烟斗。

他也不愛衛生,不經常洗澡,不用馬桶,蹲厠有時候都搞忘冲。外婆經常念他,我老漢也要抱怨他,其實我也是,如果正好碰到的話。

外公的背,在我印象中從來都是扛的。外婆只有點點扛,比外公要高。勒些好像都是自古以來一樣天經地義,我從來沒想過,其實外公年輕時候也是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即使我媽跟我講過,她記得外公的背,是她小的哈看到他生了一場病,才扛了的。她説,那一年有兩三個月,外公每天放工回來都説背痛,痛得睡不著覺,不能平躺,蜷成一團。然後終於不痛了,背也扛了,再也直不回來了。但是兩百斤的擔子,還是一樣要挑。

後來我去北方讀書,在遙遠的海濱城市看到外公的姐姐,年輕的哈逗逃荒跑到東北,逗是一輩子了。她有好多老照片,主要是她各人屋頭的,但是也不少是他們几姊妹的。大外公,幺外公,外公和她,年輕的時候,挽著各自的愛人,還有抱起小嬰兒的。每個人都神采奕奕,男的女的都帥氣好看,而且外公還是最高最帥的那一個。他和外婆,比周圍人都高出來,他本人比外婆還高點,他的樣子簡直逗和去年走的那個堂哥、他的大外孫一模一樣。哦,不,應該是我的堂哥簡直和外公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我們細娃兒從來沒見過外公年輕的哈,從來不曉得而已。我看到照片的時候驚呆了,還翻印了那些照片帶回去。那哈我那個堂哥也還在,好好的,剛結婚。我回去過後好像也搞忘勒個事了,沒有把那些照片拿給外公和堂哥看。現在更是不可能了。


我一直有種感覺,外公勒一輩子,肯定有黑多故事,不然不可能是今天的樣子。

但是我從來不曉得,具體有哪些故事。只有些隻言片語。他愛講故事,但是明顯是加工過的那種,傳奇小説吹誇誇那種,不是他各人的故事。有時候我想用那些隻言片語中發現的綫索,去套路他,想聽到他多講幾句。但是他不願意講,永遠繞過我的問題。或者直接說,過都過去了,不要提了,我都搞忘了。

我走之前,才曉得原來他以前是在廟上長大的,逗是我一直聼説的、他們那個山上有過但是文革時候毀了的廟。共產黨來了,他們才從廟裏面下來。後來他在公社的時候,好像還是撒子團支書,我外婆講的。他各人有回喝了酒,也説他年輕的哈受歡迎得很,出門割肉別個都要多給他些,二兩肉票得半斤。我幺外公出事的時候,幺外婆懷起娃兒,他是惟一一個去城頭處理後事的。後來還有撒子事,我逗點都沒聽説了。好像有點從此以後外公逗是今天的外公了,之前那個年輕的外公,照片裏面高大帥氣的到處混得開的小夥子,逗只在照片裏了。

我媽說她從小長大,他們屋頭從來沒得照相的習慣。她和幺外婆出生不久逗夭折的唯一的娃兒差不多大。

可能那是外公勒輩子的第一回死亡。

照片裏的小夥子死了。和照相一樣死了。

和他弟弟以及他弟弟的遺腹子,一起死了。

我不曉得黑多事。但是我曉得外公是個好人,是個不容易的好人。

或者説,因爲是好人,肯定活得不容易。他其實也是脾氣古怪,像我屋每個人一樣。

我也不曉得我在寫些撒子,有撒子意思。

可能算是個念想?

外公七十七了,他的那一天隨時可能來。我是肯定看不到的。

我早逗曉得。但是我挂了電話的時候,還是心頭不是滋味。

你曉得是一回事,直接跟當事人講出來是另一回事。

所以我想寫點撒子。給外公。給我各人。

外公對我黑好,我是對不起他。

我在練習,接受和他隨時的永別。

又像是和那片山,那片土地,那片稻田,那片晚霞,的永不分離。


第一回聽到陳鴻宇,是這首歌。簡直逗是寫的我外公。

                食味
蜀地的灶台旁掛上了一串熏肉
傳統的五味在蒸籠裡泛起清油
耕夫在拂曉的春霧裡摘拾著青豆
農家的炊煙徐徐升於空山新雨後
清蒸蹄花以大豆入味口感更香稠
悶火肝腰烹出色香只消兩滴料酒

老翁盼歸少年人
他兩頰已清而瘦
碗碟裡夏耘秋收
源遠流長全憑 此間四季一雙手
異鄉的遊子喲
但且勿忘姥爺家
那一杯二鍋頭

我沒搞忘、也不得搞忘我外公,和那片山。

總有一天我也要有首歌,真正用我們的語言,來講他的故事,我的故事。


Mount.

01-05.04.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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