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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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

稻田裡的哲學家

池上‧六月下旬,農民紛紛收割第一期稻。攝影:吳家溎


       自從在農村生活後,第一件學到的事,就是颱風來前聽到明天停止上班上課的消息,不再開心歡呼。二○一七年夏季,只來一場颱風,幸好風雨小,農田無大礙。未料十月中快收成了,三天三夜豪雨下不停。稻子倒伏,就代表損失,這期穀粒也不如上期飽滿。這幾年,冬雨越來越頻繁,異態逐漸變常態。

       吳瑞益是這個農村典型的中生代農民,肩負養家的責任,兒女通常還未成年。他們是執行長也是長工,做最高遠的決策,也是最基層的執行者。他們精算成本,判斷風險,同時學習第一線該具備的各種技術與眉角。先是跟父親學種稻,是父子,也是師徒,是技藝的沿襲,也是家的承傳。慢慢學,悟出自己的心得,種出來的米得了獎,榮耀歸給師與父。

       二○一二年,吳瑞益成了當地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米王,得了米王頭銜後沒幾年,種出來的米再度奪得全臺十大經典好米。才三十出頭就得了台灣米界奧斯卡的感覺是什麼?他說:「沒什麼差別,田照耕,日子照過,工作還是要做。」

       務農人最高興的是大豐收,最頭痛的是稻子倒伏。從打田到插秧、施肥、水位控制、病蟲害防治,有時老天一路保庇,給了良好的出穗條件,農民一路用心,養出飽滿漂亮的稻穗,但有時就在快收割時,來了連日豪雨,稻子倒伏、泡水。「準備要收成了,睡到半夜一、兩點,聽到外面有雨聲,馬上從床上跳起來,『完蛋了,明天早上去看不知道要倒多少』稻子一倒,就是有損失,這時就會想,我顧得那麼辛苦又損失掉了。……但是,稻子倒一片,還是要把它收掉。」

       有時候結果令人失望,但不代表我們不夠努力。人生當中最有勇氣的行動,其中一個是放下,而農民教我們的另一種勇氣,就是儘管不滿意結果,仍要把工作完成,好好收尾。

農夫的記事本

       訪談吳瑞益時,堆疊在他身邊的記事本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是他務農十幾年來的日常紀錄,裡面寫滿每天的工作進度、收支和資材明細。記事本被塞在口袋或放在發財車上,隨做隨記,十幾年來的每一天,疊出如小山高的記事本。那些紙張被汗水與泥土浸濡,淬鍊出精湛的技術與經驗,我似乎發現了年輕米王的秘訣。若不投入長年的實作、細心專研、不斷思索修正,就不可能到達精通的地步。種稻沒有速成與走捷徑這回事,無法從插秧直接跳到收割,無法避開春、夏、秋、冬每個時節的任務與挑戰,只要一個環節沒做到位,就無法進入下一步,失敗與成功的種子都藏在細節中,結果遲早顯現。

     「這些記事本是累積下來的做農紀錄,每一期、每一期、每一期。一期將近一百多天,不可能每天都記得住,如果有紀錄,稍微翻一下,就知道這塊田區下一步要做什麼。做那麼久了,節奏都有了。」
     「但現在氣候變得太大了,每一期狀況都有些不一樣。像今年梅雨晚到,正常是早一個多月就該下完,今年是準備收割了還在下梅雨。還有第二期的冬雨,常常準備要收割了才在下,這好像快變成常態了。」
     「就算經驗一直累積,我還是沒辦法掌控一切。有經驗的農夫不是預測天氣百發百中,而是知道經驗再怎樣豐富都不要太超過,要預留些空間給未知。」

       遇到歉收,自然的韻律不能讓農民沮喪多久,繼續準備耕下一期,這期不好,就望下期。而「最年輕米王」的頭銜也無須高興太久,上臺領個獎,拍個照,轉身回到田裡埋頭工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當農民,心要放得開,如果情緒起伏太大,就無法走得長遠。」

農民與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 — 種米也種文藝

       土地孕育農作,農作滋養文藝,土地勞動者創造各種靈感、題材與機緣,催生無數個文藝創作。沒有農民,就沒有這片美景,也沒有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

       二○一三年十一月,就在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的新作《稻禾》即將在國家音樂廳首度公演之前,這部新作的選粹—《稻禾意象》已先在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演出。就在正式的世界巡迴公演前,先讓作品回到它的靈感發源地,作為對池上農民的感謝。

       不料開演第一天的鄉親場,冬陽異常熱辣。林懷民老師手按著被曬得發燙的舞台,擔心舞者們燙傷了腳。但舞者們堅持準時上場,跳完那場,腳底也起了水泡。隔天,受到颱風外圍環流的影響,池上下起滂沱大雨,林懷民老師再次不安地望著天,擔心《稻禾》中各種旋轉與跳躍的動作導致舞者在舞台上摔傷。人無法超越天意,但總能繞過。舞者平時為了應變各種突發狀況,就算不是今天的舞碼,仍隨身帶著幾套舞衣備用。舞台積水,那麼正巧能演出《水月》,而舞臺四周被稻穗圍繞,可搭配《流浪者之歌》。時間一到,依舊準時登場。

       第三天,就在開場前,大雨停止,二日半的心理折騰終於解除,在天光乍現,被雨洗刷地乾淨的自然布景前,《稻禾意象》正式開演。

       一天炙陽,一天豪雨,老天在那場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裡埋了個伏筆,暗示人們正視氣候異變的問題。我們不只是凝望這片美麗的稻田,更要將視角延伸到農民與農業正面臨的潛在風險。

       無論天候如何,總要準時上場。雲門舞者們舞完了《稻禾意象》,也舞出了稻子的宿命。無論烈日豪雨,稻子的根已深植在地,躲不過,走不開,只能面對。要是離開了土,就是死了。無論異常天候如何攪局,進度仍要想辦法推前,無論這期豐收歉收,農民都要按時收割,按時插秧。稻田裡的一年四季,每一幕都要準時開演。

農民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作為一個農民,了解你的田,在大自然的既定規則下,找到最適合的工作節奏,在無可預期的風險中,穩住步伐。吳瑞益談得是農田,映照的是生存哲學。

       作為眾人之一,了解農民,讓農民不是獨自面對氣候變遷與環境污染的挑戰。氣候異變考驗農民的耕作技術,也考驗社會大眾的信任網絡。池上米的價值不只在於品質好,更象徵一種良性永續的社會關係、一種富有遠見的共識。讓農民在每個耕作環節所堅持的價值,都有社會大眾的理解與支持作為後盾,這才是推廣農村觀光最重要的意義。

       承租加代耕的田快三十甲,沒有一塊田是自己的。「我是憨慢賺,再怎麼賺也追不上地價。」問吳瑞益最喜歡池上哪個地方,他笑著說:「每個地方都很喜歡阿,因為每個地方我都走。」

收割前先祭拜土地公,敬天謝地。攝影:吳家溎


       二○一七年六月二十一日,在炎夏的清晨早起,拍攝吳瑞益收割第一期稻。清晨六點多,吳瑞益燃起了紙,低頭在田埂間默拜。用完早餐,他開著割稻機流利地滑進田間,開始割起第一塊田。三臺相機在一旁拍攝,半空中懸著一台空拍機,攝影者們不斷移動腳步,而他從不被鏡頭干擾,保持專注的四十五度視角,注視那一束束捲入收割機的稻穗。我感受到一種聚焦於此時刻的高度專注,那是種不自覺令人尊敬的工作姿態。除了吳瑞益家中那堆疊起來的記事本,我似乎發現了年輕米王的第二個秘訣。 


本文節錄自《池上二部曲: 最美好的年代》,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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