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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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

山林憶往 ─ 南部橫貫公路的兩個世界

最近臉書不斷分享台東嘉明湖下雪的新聞,居住在平地的人們正被病毒新聞搞的紛紛擾擾,上山圖個寧靜是個方法。南部橫貫公路是通往嘉明湖的必經之路,沿途的雲、山、水與石構成不間斷又變化萬千的美景。但我還是想起了一個弔詭的問題:世代居住在此的布農族人坐擁美景,謀生卻很艱困。族人不斷外流,或者只能在祖先的領地上流浪。幾年前訪談一位海端鄉布農族高山嚮導,他說了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話:「我不希望族人在文化和經濟中只能選一個。要文化就得餓肚子,要經濟就必須拋棄文化。」當地幾位族人當起高山嚮導,帶領外地人進入南橫、進入山林的世界。這個舉動主要是希望將布農族人在原漢文化輸出中的被動角色轉為主動。「當你面對陌生的山,誰帶你去面對,那個人很重要」。這篇文章談的是南部橫貫公路、住在那裡的人們與他們的生活。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

南橫台東段,沿途岩石形狀如人臉

南部橫貫公路台東段,外界對它的理解大多是隱藏在綠色公路的帶狀觀光亮點,如嘉明湖、向陽、栗松溫泉。2009年八八風災導致南橫高雄段中斷,座落在高雄縣邊界旁的台東海端鄉利稻村首當其衝,農產品無法往高雄輸出,觀光客也無法從高雄進入。同時,另一邊的台東段也不時因坍方、土石流而交通中斷,或因道路搶修而管制通行,南橫沿途部落的生計雪上加霜。八八風災讓外界意識到南橫自然環境逐漸崩壞的警訊。但詢問過幾位海端鄉的當地人,其實落石、坍方、土石流在這十年間已有較頻繁、嚴重的趨勢,主因是高海拔地區過度開墾、道路拓寬、接二連三的道路修復工程,以及氣候暖化,導致自然承載力越來越疲弱。

南橫斷了一隻手臂,而另一條通往台東縣的道路時好時壞,無可預期的坍方,影響最大的是最內部的利稻村。若交通中斷,外面物資進不來,裡面物產出不去。施工路面限縮,載著各類診療儀器的醫療巡迴車無法通過,影響部落居民,特別是長者、孩童的醫療照護。沿途部落間的共同討論、交流活動,時而碰到交通管制、中斷而延遲。孩子下山唸國、高中,父母必須傍晚在交通管制口旁等待,趁著關閉前接送孩子回家。路況的好壞影響居民生計,心情也隨著天候七上八下。

碰到自然的不可預料,居民免不了無奈、氣憤,但這時最需要的,是互相理解。部落耆老胡金娘女士說:「高山蔬菜收成期間,農民常抱怨坍方、交通管制影響生計,新採收的菜沒辦法即時運送下來,錯過最新鮮、最好價的時機。但從長遠眼光來看,只有交通穩定,才能保障居民的經濟和生命安全。所以我們也要體諒工程人員,灌水泥也要時間,一定要雙方要互相理解配合。碰到這種天災,大家都很辛苦,施工的人也是不顧危險,在時間壓力下趕工,連下雨也在弄,這種工程真的是賣命、很犧牲。」

一條公路,兩個世界

看著沿途接二連三的施工路段,總覺得山累了,路累了,人也累了。相較於對南橫社會、生態議題的關注,觀光還是明顯較吸引大眾目光。不少人把嘉明湖、栗松溫泉排進必去旅遊名單中,然而,外地人嚮往南橫的美,本地人聊南橫的苦,一條公路,呈現兩個平行世界。

這並不意外。來此觀光與在此生存本來就會形成不同的印象與感受。旅遊的經驗大多是舒適享受,只要付錢,就能得到服務、享受和商品。但生存不一樣,得想辦法餵養自己、融入當地、要面對社會歧見、和不同思維的機關團體打交道。不管在哪,只要扯上生存,就不再是慢活與小確幸了。

當今觀光資訊流通快速,有許多教人怎麼玩、怎麼吃、該入手什麼伴手的詳細資訊。媒體、地方公部門亦多從消費角度來推廣地方觀光,於是大眾不自覺用當地什麼好吃、好玩、特色民宿、觀光設施──透過消費行為和消費經驗去建構對一個旅遊點的期待和印象,且常用CP值來衡量旅途的價值。只要仔細觀察,就可發現一種弔詭現象,有些透過媒體宣傳而在觀光客間風行的名店,對在地人而言卻很陌生,很多在地人會說:「那都是觀光客在吃的」、「只有觀光客會去那」,畢竟觀光客和在地人的關注重點、生活路徑、消費模式非常不同。

一條公路,不只藏著許多觀光景點,還有布農族人獨特的生活風貌與文化觀,沿途都是海端耆老們的情感與記憶。這麼一條綠色公路,若只用好吃、好玩的觀光消費心態去認識未免可惜,只要認真挖掘地方記憶,傾聽在地的聲音,就能發現源源不絕的智慧啟示。除了用美食、美景建構對一個地方的理解和意象,是否還能用心捕捉在地人的視角、聲音,透過地方議題的連結,讓觀光客與在地人彼此學習,互相理解,這才是推廣地方、部落觀光最重要的目的。

職人之心 ─ 布農耆老的回憶之路

布農族耆老胡金娘女士,在霧鹿部落出生長大,於霧鹿國小任教直到退休。數十年來不斷在南橫穿梭,為維繫族人文化奔走。她不只是小朋友們的老師,也是族人的老師,最近更多了一個新使命──從老巫師手中接棒,成為部落的新巫師。目前在台東境內的布農族巫師,僅剩兩位。

海端鄉布農族耆老胡金娘。照片:胡金娘提供

這條路,對胡金娘女士而言,不只是一條載送觀光客與農產品公路,更是勾起許多過往的回憶之路。「以前這條路的山景很漂亮,現在因為道路拓寬使用炸藥,加上地震、大雨,土石慢慢鬆動。我媽媽娘家在利稻部落,小時候都是走舊步道過去,那時路很小,而且還要背東西呢!可是以前很少坍方,就算坍方,也不嚴重,人還是可以通行。」

去年海端鄉布農族文物館籌備「百年祖先文物返鄉特展」期間,胡金娘女士受邀觀看即將回鄉展出的文物。第一次看到部落祖先親手織出的布,第一個情緒是又感動又慚愧。

「我仔細看那個編織,真的很精細。以前沒有電燈,還能織出那麼細膩的線條。我記得小時候,看到幾個阿嬤阿姨在油燈下織布,也沒聽她們抱怨看不清楚。真的,那手織出的每一條線,完全沒有錯誤。祖先的生存環境那麼惡劣,卻能織出如此細緻的布;現在我們有電燈,甚麼都有,反而做不出那種布。沒有心了,懶惰了。」

一塊祖先的織布,讓胡金娘女士如此感動,是因為只要知曉當年的生活情況,就能深刻體會文物背後的珍貴價值,感受到祖先織布時,那種真誠堅定的職人之心。「以海端的布農族來講,織布可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做呢!織布用的原料苧麻,要抓住適當時間採收,還要等小米除完草,才能有很短的空檔可織布。之後又遇到四、五月的射耳祭,射耳祭前要狩獵。男人狩獵時,對織布的器具很忌諱,不能給男生碰到,不然會獵不到動物,或是莫名其妙在山上絆倒,所以要趁男人狩獵前,把這些織布的東西收起來。再之後小米又要收成了。」

霧鹿部落頭目背著剛採收的小米回部落,攝於民國73年。照片:胡金娘提供。

「以前在山上務農,每天做不完的事情。白天要工作,只有晚上才能織布,所以小時候常看到老人家晚上不睡覺,拚命織布,不是光織一件呢!小孩的、大人的,一件件這樣做,一天才做這麼一點點而以。我們小孩子就要幫忙點火、帶弟妹。晚上休息一下下,公雞一叫,又起床,趕快做,而且織布前還有那麼多的過程,抽線、攆線、染色等等。現在看到祖先織的那個布,做的那麼細、那麼用心,實在很慚愧。」

「布農族要很懂得和大自然打交道,不管多苦、環境多差,就是要想辦法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所以我們要很了解自然,找到順應自然的方法才活得下去。像在高海拔的地方蓋屋子,樹木取下三分之一的樹皮,壓平,當做屋頂的防水材料。」

胡金娘女士一直強調比例,只能拿三分之一,不能超過,樹皮才會長回來。

「以前山上生活環境沒現在好,交通又不方便,但沒有人餓死,我們都會互相關心,親友住在山那一頭,有時去探望看看有沒有問題,還會帶點小米,弄點甚麼帶去,一起分享。要是有甚麼事,就會打信號,像是煙,對面山頭的人看到,就會下山來幫忙。現在這種情感淡薄了,人變得比較個人主義。」

踏上一條公路,和一位耆老談話,引發對現代科技、人為工程的再省思。原來細緻動人的工藝,光透過高端儀器無法成就,永不能缺的是職人的精神與體貼他人的美德,在織布中灌注的愛與專注,對技術品質的自我要求,無法用現代CP值和金錢來衡量。南橫開拓了,製造技術進步,卻忽略了職人的真心及保持與大自然的和諧關係。現代交通、通訊技術如果不能保證讓情感更緊密,我們對「進步」的理解到底藏有多少盲點?在追求進步時,忽略了哪些更核心的價值?

天龍古道的意義

南橫景點之一的天龍古道,因為銜接的天龍吊橋年久失修而無法通行。胡金娘女士不斷強調:「不管怎樣,天龍古道不能荒廢,要趁雨季來前維修好,要保持暢通。」因為這條古道這對利稻村民來說,是道路中斷時的替代道路。過往數十年,胡金娘女士多次陪伴著孕婦、病患順著天龍古道下山就醫;甚至發生山難時,救難隊員也是扛著罹難者遺體從此走下山。去年,南橫道路中斷,利稻國小糧食即將斷絕,全校師生就是走天龍古道下來搬運食物。再更早的五年多前,利稻橋被沖毀,新來的老師走天龍古道到利稻國小報到。不只是觀光價值和文化意涵,天龍古道至今還有保命救急的功能。祖先走過的路,至今仍是守護居民生命安全的最後一道陣線。

銜接天龍古道和南橫公路的天龍吊橋

過去一直對「人定勝天」帶有負面的解讀,總覺得這是巴別塔式的狂妄,是人類無限制開發,將自然踩在腳下的自大征服心態。和布農族人們談話後,對「人定勝天」衍生了另一種領悟。交通不便時,設法把醫療資源送進利稻、霧鹿部落的醫護、公衛人員們,還有長途跋涉、搬運物資來餵養家庭、幫忙鄰居、教育孩童的工作者們。在困阨不便的自然環境中,維持人與人間的互助陣線,努力讓部落不凋零、讓文化知識得以承傳,這才是人定勝天的意義。

原文刊載於 獨立評論@天下 2016-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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