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caLee
MonicaLee

文字工。

家的想望—活在歷史背面的人

當年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臺的老榮民,如今被歷史與人群遺忘


       我的童年記憶中,有個樂趣無窮的垃圾坑。那個小坑被樹林環繞,空氣混雜著樹木的芬芳與垃圾的酸腐味,夏季涼風徐徐,冬季陰風慘慘,神秘遺世的氛圍,成了孩子的探索樂園。我常和同學在坑裡翻找各種奇怪玩意,我們在坑裡亂丟、製造噪音,發洩破壞的欲望,釋放心內那股沒來由的憤怒。大人交代別在那玩,問為什麼,他們噤口不言。隔壁玩伴告訴我,他爸爸說,那裡有很多幽魂。直到多年後的訪調,幾位老池上人告訴我,當年陸續有榮民在那片樹林裡上吊。

       當年的我們用笑鬧蓋過恐懼,樂趣無窮的垃圾坑比鬼魂還重要。我常在那片樹林裡玩到天快黑,直到冷風透進單薄的衣,才知道和同學道別。回家將電視轉至卡通頻道,晚餐已擺在桌上。我未曾在那樹林裡碰過任何靈異之事,那些遊蕩在枝頭間的魂魄未曾找我們麻煩,或許祂們只是默默凝視,欽羨這群孩童的無憂無懼。或許繚繞在樹林間的笑鬧聲安了祂們的魂,彌補未曾有過的平靜年少。如今那片樹林成了一排透天厝,開了幾條路。那群戰場老兵在此生活的痕跡完全消逝,連魂魄都彷彿不曾存在過。

       還來不及去理解戰爭在老兵身上留下多少後遺症,帶著戰場記憶的老兵一一老去、離世。我們無從得知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是如何折磨著他們,尚未釐清戰爭經歷、精神疾病與自殺間的關聯。有些榮民帶著肢體傷殘、情緒障礙、經濟弱勢、社會疏離,在新而陌生的時代繼續活下去。他們將失根的痛與無法道盡的悔恨埋至心底,這些基層士兵不是掀起戰火的既得利益分子,卻一輩子為此付出代價。

       榮民曾占了池上約四分之一的人口,而我至今詳細記錄下的榮民口述僅有五位。歷史的一大片空白,試著由第二代來填補。他們說,臺東境內有許多榮民當年是娃娃兵,在家鄉突然被擄走,有些人從此沒再見過父母。有的伯伯在砲戰中聽力、視力嚴重受損,生活圈封閉,融入社會與就業市場都有困難。當年在東北的一場戰役讓阮阿姨的父親阮文卿左手殘疾,因傷退役。「你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憑一隻手把我們四個孩子養大?」她小時候聽父親說過,有位榮民和老鄉吵架後,在農莊旁的圍牆自縊。回不了家,這裡苦,覺得走投無路。阮阿姨說:「那牆大概只高一尺多,你能想像那伯伯有多痛苦?」

       池上曾有三十六個農莊,住著當年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臺的退除役官兵。他們來自中國各處,帶著不同鄉音,象徵不同的戰爭面容。不打仗後,成了在荒地屯田的基層勞工。就算已不具正式軍人身分,農莊仍採半軍事化管理。為了避免退除役官兵在此成家定根,漸失反攻大陸的士氣,早期禁止結婚。上層將這些基層勞力釋放在荒地中,以抑制反叛與不滿。終日低頭拓墾,到底回得去回不去,多年歲月流逝,疑問成了遺憾。等禁婚令解除,年事已高。戰爭與政局動盪綑綁他們一生,將他們擠向社會、政治與經濟的邊緣,生活圈封閉,被大眾漠視。

       華福伯伯是住在池上一號農莊的最後一位老兵。民國四十九年來池上,將近六十年默默在此生活,他和在地人的連結並不深。伯伯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失去父母與兩個弟弟,對日抗戰結束後,加入軍隊來到臺灣,成了臺海防線中的一位槍帆二等兵。打過南日島戰役、九三砲戰,在臺灣海峽間來回巡防。天天盯著的敵方曾是家鄉,歷史並不會訴說一位在戰地駐防的二等兵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打起仗,不管是誰,都有害怕的時候。但是,同事都在,大家都一樣,哪有不害怕?人人都害怕,可是打起仗來,也沒有辦法。......身在前線,就是這樣。」

       一輩子獨身,一輩子都沒有回家。如今老兵一一離開,農莊陸續荒廢。到最後,也只有戰友悼念戰友,老人緬懷老人。二○一八年四月,一號農莊的最後一位老兵負責熄燈,鎖好門,無聲無息離開池上,住進榮家。

       如果我們不明白戰爭為人類帶來的痛苦,就無法理解良知與實踐良知的勇氣是如何重要。但戰爭至今在世上仍不斷發生,國界、宗教、政治意識形態、各種形式的利益阻礙我們去理解人類在戰爭中所承受的共同苦難經驗。最糟糕的歷史是由事不關己的權貴人士來建構,基層當事者沒有話語權,他們只是臨時演員,只有在需要時被叫上場,痛苦還未說清道盡,旁人已經接替他們繼續另一種沒完沒了。但短暫的大眾注目與淺薄的憐憫,無法理解深層而綿長的歷史創傷。政治激情之下,真相並不重要,在混亂的意識型態中,人們在乎輸贏勝過真相。紛紛擾擾的訊息亂流間,我想起童年那片始終沉默的樹林。華福伯伯教導我要耐心傾聽過去,真相常不會主動浮現,要自己去找。

「人家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老兵是人人有本難念的經。我的這一本經,最終……真是……真是國家的悲劇,國家的、歷史的悲劇。」

       訪談戰場老兵讓我理解看清未來不容易,但克服歷史同樣困難。畢竟當痛苦擺在眼前,眾人常不自覺別過頭。踏進農莊,走訪榮民拓墾過的荒地,記錄榮民和第二代的記憶,然後到了榮家,看著戰場老兵最後的家,這一切逐漸連成一幅在時空間流動的歷史圖景。當我再次想起樹林間那催促我回家的冷風,二十多年已過。

       離開池上前,伯伯交代退輔會的輔導員把電視、冰箱捐給貧寒家庭,帶著簡單的換洗衣物與日常用品入住榮家。「也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到了人生這個階段,榮家就是我們的家。」當年軍中發配的墊被繼續鋪在榮家的床,被子折成豆腐塊,端正地擺在床上。軍毯折成方正,用繩子繫好,放在置物櫃裡。戰亂讓一群老兵移居池上,故鄉對他們而言不是這個生活最久的地方。對失根的人而言,故鄉是種遺憾的概念,是無法觸及的想望。和早已不存在的家鄉比起來,那條睡了六十多年的墊被,一路跟隨伯伯從前線到池上,再從池上到榮家,才是最真實妥貼的陪伴。

       我們在榮家繼續聽著伯伯說著戰爭與戰地的故事,道別前依舊會合照。伯伯總是習慣在拍照前先檢查服儀,拉上外套拉鍊,整理領子,戴正帽子,站挺。退伍六十幾年,軍人風姿仍在。回想第一次到池上一號農莊訪談伯伯的情景,伯伯正在門前掃落葉,「我們啊,就像這堆落葉,風一吹就得散。」

       後世必須要有面對歷史的智慧與勇氣。沒有任何方法可治癒戰爭在這群人身上留下的傷痕,但若後代人願意當個耐心的傾聽者,就能改變一個社會未來的命運。就算哪天說故事的人散了,我們仍有必要讓故事成為永恆,為它們開啟另一個無盡的旅程。


原文摘自池上三部曲之三:《關於池上的幾種想像 》

出版者: 財團法人台灣好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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