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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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

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5)美女阿姨服飾攤

美女阿姨的服飾攤看起來彷彿定格在二十年前,農用袖套、勞工防曬帽、廚工圍裙,各類鄉村風男女服飾、從小孩到大嬸都可穿的防蚊褲,內衣褲衛生衣,其中還有原以為已經從市面上消失的子彈內褲。全部排開,就是一幅典型的農村百姓生活圖景。踏進這裡,彷彿發現一座沒被現代文明侵襲的孤島,保持著沒被時尚服飾電商、都市氣息與當季流行文化沖刷的原民生態,幾十年一貫的風格依舊,反映著以農勞工和老弱婦孺為主的農村人口結構,據說,八、九十歲阿嬤穿最習慣的肉色衛生衣和大四角內褲,只有這裡還買得到。

美女阿姨和女兒玉蘭一起顧著攤位。玉蘭給她負責的的店起了一個雅致的名——星光帽襪行。就算炎夏,地下一樓的攤位依舊涼爽,這裡唯一的好處是涼爽。自從搬到這裡,生意就大不如從前。來的幾乎是中高齡的老主顧、偏遠村落的居民和部落的原住民,他們全來自沒有7-11與大賣場的地區,市場對他們而言依舊是個迷人的採購天堂,是鄉村版的屈臣氏與淘寶實體店。

很多阿嬤的客人,陸陸續續都沒有了,以前還專門做老兵的生意,現在老兵也漸漸沒有了。現在賣比較好的是男女小孩內衣褲,一般T恤、長褲,總之100塊的都很好賣。我賣的這些媽媽傳統四角內褲,她們都說外面都買不到了,都要來這裡。肉色或花色內褲、男孩子就藍色的,比較傳統的,一般年輕人不穿那種樣式,追求時髦的不會來,這邊就是很復古。

人口減少,消費量降低;經濟景氣衰退,消費力降低;人口老化,消費主力從張羅全家人服飾的主婦,到現在高齡者居多。外加電商興盛,會來的大多是電商宅配難以觸及的偏村與部落居民,四個因素夾擊,以前工作到三點,現在中午過後就沒什麼客人了。

現在市場我算是最老的,我做五十多年了。按道理一年生意最好時是小孩放假、過年,還有母親節、爸爸節。以前一到媽媽節我們都不敢休息,很多人會帶媽媽來買好多衣服,媳婦帶婆婆來買個幾套,爸爸節就買襯衫西裝褲,現在都沒了。客人變少,大家沒工作、沒錢了。有的媽媽開始會想,自己生活好就好,小孩生活都很困難了你要叫他怎麼樣?小孩賺錢也很辛苦,不要期待孩子,反正老人家每個月還是有領錢,靠政府津貼來過生活。
那個金城武樹對我們這裡沒有幫助,真的。觀光客沒有,那棵樹種在那邊不對了,應該種在這裡 (笑)。

五十幾年的賣衣生涯,是從嫁給一個外省榮民開始的。那個年代,原住民女性和外省丈夫的婚姻組合往往遭受歧視。年齡差異太大,老夫配少妻,太太受不了跑掉常有所聞,再狠點的,把錢都帶走。民國三十七隨著92師部隊來臺的李銀廷伯伯,退伍後和四十幾個老鄉一起定居這裡,談起那些老鄉們,幸福的不多。「有的阿兵哥太老了,人老了也沒有什麼好不好了,討了個年輕太太,沒一會兒太太跑去外面玩她的,那我們就不要工作過活啦?你能怎麼辦嘛?有的人死掉,家裡沒半個人;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有回去,你知道嗎?」許多老榮民婚姻不幸福,這是國共內戰、戰敗遷台後留下的一個意外岔子。

當年美女阿姨才17歲,和未婚夫差了二十幾歲。結婚的消息一傳開,成了部落裡的笑柄。

民國五十幾年的時候,原住民要嫁給外省人很轟動呢!村裡到處都在說我爸爸為了錢把女兒賣掉。當年訂婚需要村、里長蓋章,丈夫那邊的村、里長不蓋章,直說:「不用蓋了啦!我看新娘不用一個禮拜就跑掉了。」
訂婚前一晚,爸爸凌晨三點把我叫起來,就在石灶前,爸爸拿著槍,站在我面前。我嚇一跳,說:「爸爸,為什麼你要拿槍?」爸爸說:「你現在要嫁別人,你看村裡的人和親戚都認為是爸爸要把你賣掉。」我說:「不是,是我自己願意的。」爸爸說:「好,你要嫁的話,就給我守規矩,不要亂七八糟,人家都會笑話我們。假如你出什麼問題,像是紅杏出牆這類的,我就一槍斃了你,然後爸爸也死掉。」
我心想,真的,我那時聽了很多閒言閒語,什麼不好聽的話都講出來,連我同學都說,「邱美女,妳是怎麼了?那麼需要男人喔?」
我就說:「爸爸,你放心,我再怎麼困難、怎麼委屈都放心裡,我一定會讓你名聲好,絕對不會讓你聽到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命運往往因一個瞬間而產生大轉折。美女阿姨沒有如村里長預期的一個星期就跑掉,整整五十多年,和丈夫一起老。當年全家生計全憑一臺三輪車,丈夫拉車,美女阿姨在後面推。搬貨、擺貨,孩子背在身上。等孩子大些,在後面一起推。歲歲年年,從一台三輪車,拼出五個孩子、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和市場裡的固定店面。

民國八十幾年,台灣經濟景氣正旺,鄉村夜市剛流行,美女一家子白天在市場擺攤,晚上跑夜市,凌晨回到家,只睡幾個小時,還得早起來市場開店,生意最好時一天可賣個四、五萬,就算榨乾體力也要努力抓住經濟的漲勢一起起飛,順勢把五個孩子拉拔大。等老了,臺灣經濟也走下坡,幸好家已穩,夢已圓,五個孩子又有了孫子。

我為什麼現在想起來那麼感動,就是想到當初我爸爸拿一把槍站在我面前,所以我一輩子把爸爸的話放在心裡。

戰亂在這群老兵身上留下的不幸,婚姻中的貌合神離是一種,生下身心殘疾的孩子是另一種。約莫三十年前,鄉內陸續出現一些智能障礙的遊童,是老榮民與精障者女性生下的孩子。當年國民政府帶著幾十萬大軍來臺,為了隨時反攻大陸,防止軍人在臺成家定根而失去士氣,早期禁止結婚。等禁婚令解除,那些基層退役官兵年紀已大,經濟又弱勢,只能娶村內精神障礙、身體殘疾或家境貧寒的女性,貧窮加殘疾,弱弱相依。「那時候流行一個觀念,孩子要是有缺陷,不要怕嫁不出去,就嫁給阿兵哥,給他養就好了。」一輩子無法回家已覺得大不孝,總要在海的彼岸留個後,好對遠方的父母交代。「我有時跟我老公說,你們外省人真可憐。光我們周遭,就有這樣的例子,生三個小孩,沒一個正常的,只有老公正常,媽媽和孩子都不正常。」

老榮民和精障婦女生下的精障孩子在鄉內四處遊蕩,約是這個鄉二、三十年前的普遍日常,市場是他們的集散地。有個孩子總是面帶莫名的微笑,穿著運動褲總露出屁股上半邊,我猜不是刻意猥褻,而是他就喜歡那樣。還有一個年紀大點,約莫十六、七歲,穿著整套運動服,帽子刻意歪一邊,兩邊口袋塞滿已沒瓦斯的空打火機,是市場內最火熱的臨時工。還有一位比較兇悍點,小學生間謠傳他會拿著吸管,拔開機車的汽油孔蓋直接喝汽油。他常在市場裡撈著餿水廚餘,打開水龍頭,餿食沖一沖水再入口。

女性在這個群體很罕見,若真流落到街上,是悲劇中的悲劇,有個女孩常被其他街童圍毆,後腦杓禿了一大塊,總長不出頭髮。某次在市場旁又打了起來,一個攤販趕出拿出一百元,喊著別再打她了。有次看見她從家門前走過,我望著她後腦杓的那片禿,還有褲檔滲出的一片經血,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生出來?她的日子要怎麼繼續下去?

那一個個一被生出來就注定是悲劇的生命,市場接納了他們,靠著在市場當臨時工換得一點食物、零用錢或香菸。攤販會勸架,糾正他們行為,給予及時的行為教育他們無法上學,這裡就是他們的學校,遊童們再怎麼壞,總會順從市場的大人幾分。市場的攤販組成了最基礎的安全照護網,給這些精障街童最基礎的庇護。

我想起小學的暑假,去同學家門前玩跳繩,一個智能障礙的孩童蹲在路旁對著我們癡呆的笑,好像很想加入一起玩。最後他終於忍不了,跑過來,摸著同學弟弟的頭,不斷笑著,同學的爺爺立刻從家裡衝出來,賞了他兩個耳光,喝斥他走開。他摸著臉頰笑笑離去。活該他長的眼歪嘴斜,活該他是個智能障礙,要是市場的大人,不會這樣對待他。

印象中,我沒看過這些街童長大,不知哪時,突然全都不見了。聽說那個會喝汽油的死了,聽說有的被不良集團帶去外地乞討,他們會把孩童斷手斷腳,這樣才能勾起路人的憐憫之心,聽說有的被帶去精神病院,但那個病院,真的能照顧他們一輩子嗎?所有一切都是聽說,這些人生來就是沒有被認真探究的價值,莫名其妙消失也無人在乎,就跟他們的榮民父親一樣,都是戰爭之後留下的時代小碎片。

戰爭造成老兵人生的第三種不幸,是老年被女性詐騙。美女阿姨做榮民生意多年,看盡這一切。好幾年前市場還有個山東早點攤,一位老邁的榮民天天推著車來市場賣早點,乾女兒時常來要錢。美女阿姨說:「我勸他,這是要騙你的錢呀!」有過戰爭逃難經驗的人,覺得黃金保值,用辛苦賺來的錢買了黃金藏在家,有天突然和乾女兒一起不翼而飛。有的老兵借錢給乾女兒,一借不還,是鄉內常聽聞的事。戰爭結束,人生的悲劇還沒有完,除了窮與殘,再加個晚年被騙。

美女阿姨認為,勝景不會再回來,市場不會再旺了。

最主要沒有人潮。第一鄉下消費量差很多,主要都是老人,不能賺錢的,就靠領的政府津貼,看小孩有沒有給他錢,但靠那個消費力也是有限。以前媽媽們一買就買幾千塊,現在都算百了,兒女有給錢才會買,沒給錢就不會買。
老人退休不再工作後,收入不穩定,常生病要看醫生,像我常去醫院,等於賺來的錢都拿給醫院。年紀大沒在賺錢了,錢一直少,一生病就會沒安全感。市場東西便宜個一兩塊,就會來這邊買。

價格不能拉高,多年的生意,要保持薄利多銷。訪談到一半,一位老奶奶走到美女阿姨的攤位,從衣服最內層拉出肉色衛生衣,問美女阿姨還有沒有這個。美女阿姨立刻從一疊衣服底下拉出幾件一模一樣的。這個服飾店,沒有店員用勢利的眼光上下打量,它不評價客人品味,不歧視老人與鄉土人,外面找不到的老式貨品,八十幾歲的高齡者要的品項,這裡都有。想買肉色內衣、四角大內褲,不會難以啟齒,這是一個永遠為老年人準備好的服飾攤。當我老了,還會不會有這樣的店?一個從衣服裡拉出肉色衛生衣而不會被店員譏笑的店,光是這點,就是個極度奢侈的友善。我希望它永遠存在,直到我老,也想被這樣對待。

無論生意好壞,就算對市場的盛景不再期待,美女服飾攤的衣物總是擺的整齊。整理衣服不疏忽,是五十年累積下來的本能。保持整齊的老店,自然而然散發時光的層理。每次看到這樣自然生成的質樸場景,就會讓我開始害怕起「文創」。一種對老舊、衰頹建築擦的脂抹粉;一種號稱讓其新生、活化的空間改造計畫,但一有不慎,往往是文藝階級對勞動階級的霸凌,也是年輕世代對老世代的否定。

現實上的文創工程偏重空間美感的再造,卻往往忽略地方人的經驗與意義,他們無法理解老攤販為老客戶種種的刻意保留,用知識菁英的視角介入改造。為何這些在地人習慣、堅持這樣做?他們或許欠缺時髦與美感,觀念落伍,但所謂不被外人理解的現象,都有一定的道理與脈絡。公權力與知識精英權威的殘忍介入,抹去原本經年累月孕育出來的有機性。任何建築都會老舊,但改造並非糾正過去,而是讓過去、現在、與未來產生關聯,在互相輝映中產生時光的層理與對話的意義。成功的創新在於能保持傳統,打造出一個隨時能與過去產生關連的新事物,這關鍵在於傾聽。然而在這世代,要讓被賦予權力的知識精英好好謙卑的傾聽,越來越不容易。

市場會恢復生機嗎?樂觀點的攤商認為,市場若能打平,別分上下樓,就會恢復熱鬧。其中一個攤商建議了一個立即就能實行的補救措施:讓那些因為酒駕被公部門罰勞動服務的人來市場當志工,只要站在樓梯旁就好,幫忙幫阿公阿嬤上下提貨。關於恢復市場熱絡的方法,人人都有想法,但所有的攤販從頭到尾沒提到文創兩字,這對他們而言,是個外星名詞。

美女阿姨現在最大的煩惱是常跑醫院、藥吃太多。這個市場裡,不只一位老攤販必須市場醫院兩地跑,開店、看病、開店、看病,是生活中的兩件大事,生命的鐘擺持續在這兩個點間擺盪,市場賺來的錢,貢獻給醫院,從醫院回來後,繼續開店。老一輩攤販的恆常勞動與其說是出自偉大的服務理念,不如說是出自本能,就像蜜蜂或螞蟻,一直做,一直搬,不斷來回。寧願燒盡,不願銹壞,這就是一個簡單又完整的市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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